那声音还在不断响起,一声低过一声,她可以确定是邓砚尘的说话声,只是比平时的他多了些低沉,多了些气若游丝。 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费力挣扎着。 殿外,寺庙的钟声咚的一声,方才传进她耳中的邓砚尘的声音随即消失了。 许明舒慌忙转身,朝外面的钟声寻去。 她没有看到她想见的人,却看见了站在祈福树下本应当禁足在宫里的萧珩。第65章 在慧济寺钟声的阵阵余韵中,萧珩同那双令他朝思暮想的眼睛对视。 他记起前世,在他双眼受伤不能视物的那一年,昭华宫众人做出了许多办法尝试。 各种药品,方法,热敷或是针灸只要有用,都会寻来替他诊治。 许是忧思过度,萧珩在那一年恢复的很慢。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耽误过课业。 看不清书册上的字,他便听格外认真去听夫子讲述的内容。 辨不得草靶的位置,他就一次又一次的拉弓练习,直到筋疲力尽。 那一年初秋,皇家狩猎。 光承帝携着各宫嫔妃,文武百官,皇室宗亲浩浩荡荡地前往猎场,仪仗盛大,惹得周边百姓纷纷前来围观。 到达猎场的第二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随着光承帝一声令下,秋狩开始。 一时间马蹄声此起彼伏,犹如阵阵雷鸣。 唯有一匹马晃晃悠悠地进入猎场,马背上的萧珩蒙着眼,听声缓慢地感知外界辨别方向。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林子里低洼处存满积水。 一众皇子带着人打马从他身边经过时,马蹄踏入水坑中溅了他一身的泥水。 萧珩寻声望过去,在风声和马蹄声中听到了夹杂在其中周围人的嗤笑声。 身后,不知是官员还是随行禁卫军低声议论着, “是七皇子。。。据说他生母是个歌妓。” “一个妓子生的,还伤了眼睛,那不就是废人一个吗?” “嘘,低声些,人家现在寻了昭华宫做靠山。。。。。。” “昭华宫你知道的吧,宸贵妃娘娘住的地方,那可是陛下的心头爱,靖安侯一母同胞的妹妹!” “啧啧啧,宫里争权不入流的手段多了去了,搞不好是故意演的这么一出,毕竟那可是宸贵妃娘娘……” 身后议论声阵阵,前来听闲话的人越聚越多。 萧珩掌心握紧缰绳,抬袖抹掉脸上的泥水默默向前走。 午时归来,别人都是收获颇丰,唯有萧珩两手空空。 光承帝自上位上走下来,对每一位皇子进行赞誉。 明黄十二章扫过萧珩的衣摆,萧珩没有行礼也没有看皇帝,隔在布料后面的那双眼里,盛满了对他这个父亲的恨意。 自他看不见以后,萧瑜带着人总是捉弄嘲笑于他。 甚至趁着他在猎场练习射击,将宫人推向草靶周围,导致萧珩一箭射中了宫人肩膀,被责罚了二十廷杖。 锦衣卫校尉行刑时,他趴在地上一声未吭。 总要熬过去的,他咬着牙不断暗示着自己。 锦衣卫负责廷杖的人都是有祖传的手艺在,且十分会察言观色。 什么样的人要打得外轻内重,什么人打得外重内轻,干得时候久了光看身边人的脸色就知道。 有萧瑜在场提点着,这群锦衣卫也没有爱惜的意思,杖杖都是避开要害往死里打。 二十杖下去,未伤及本理,却也皮开肉绽。 行刑结束,萧珩撑着地面缓慢地站起身,朝着回去的方向走。 他脚底无力,背上的伤火辣辣地疼,整个人重心不稳行走地格外艰难。 踉跄着走了几步,萧瑜带着人拦住了他。 萧珩站在原地,额头因忍疼生出的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滑落下来,他神色冷漠。 萧瑜同身边人不断出言讥讽着他,说得最多的便是娼妓之子,不择手段竟妄想攀高枝搭上宸贵妃,搭上靖安侯府。 萧珩面色越发阴郁,他能接受别人对他的出身冷嘲热讽,也能接受他们有意为之地挤兑。 但他不能接受,他们说他是为了攀高枝,弃了自己的生母。 他双手紧紧握成拳,理智处于崩溃的边缘。 身后,不知从哪个拐角冒出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许明舒折了半截树枝,挡在萧珩面前,霸道又认真地吓退了一众人。 待到人走后,萧珩听见树枝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那姑娘松了一口气的吐息声。 她颤抖着手过来扶着他,轻声道:“珩哥哥,我们回去吧。” 萧珩察觉到她在发抖,却明知故问道:“怕什么?” 小姑娘嘴硬地摇了摇头,“没有怕!” 她搀扶着他朝回去的方向走,良久后他听见她小声嘟囔道:“其实我就是吓吓他们,要是他们真动起手来。。。我也没有办法我又打不过。。。。。。” 听见这般天真的话,萧珩当时那块,可那抹尚未浮出的笑意被吹散在寒风里,被凝结在心中的恨意隔绝在外。 回到居处时,他背后被血水汗水打湿。 宸贵妃身边的女官迎上来,正欲开口时发现他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惊叫一声:“这是怎么了。。。。。。” 萧珩神色阴郁,没有说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贯喜欢叽叽喳喳地许明舒也没有将今日,他被其他皇子欺辱的事说出去。 她在维护他那点残存着的自尊。 返京的那一天,萧珩在自己房间里躺了许久。 临到了夜里,方才再次听到那姑娘莺歌般的讲话声。 许明舒将一个平安符递到他面前,欢快地说道:“我听说慧济寺那边许愿最灵了,有了这个珩哥哥的眼睛很快就会恢复如初了,待你好了,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差!” 原来她一整天没在宫里,竟然是登山去慧济寺给他祈福。 含着笑意的鼓舞声轻柔,坚定,如同夜晚皎洁的月光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恨意,以及对今后只能做一个瞎子的恐惧。 萧珩心里涌上一阵暖意,可嘴上却仍旧倔强道:“我不信鬼神一说,你拿回去吧。” 面前的姑娘似是一愣,随即又笑着安慰他,“不信也没关系,就当是个摆件放在身边就行。” 她将平安符重新放回在他手里,推搡之间,萧珩触碰到了她的掌心,听见她轻微地抽气声。 “怎么了?”他问。 那姑娘似乎是疼极了,忍了半晌声音颤抖着开口道:“没事,摔了一跤叫碎石子划破了。” 宫里没有哪个地方有碎石子,且她乘坐马车不可能有摔倒的地方。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姑娘在爬山时摔倒了。 她一向怕疼,他是知道的。 从前被花刺扎了一下,都要叫宸贵妃哄上许久,如今却为了他爬山祈福摔伤了手。 心底的暖流涌上来,萧珩似是再也控制不住,低下了头。。。 他学着宸贵妃的模样,轻轻朝她掌心里吹气,一个炙热又颤抖的吻落在她手心里,安抚道, 小舒不疼了。。。。。。 萧珩闭了闭眼,前世的记忆在他头脑中飞速晃过。 他记忆尚未完全恢复,虽记不得他们之间全部的恩怨纠葛,可他知道他们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她曾寻便各种办法为他治疗眼睛。 他们之间如今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她分明那样的喜欢他,如今怎会另嫁他人了。 许明舒见他朝自己走近了几步,她警惕地看着他,但这一次她没有后退。 僵持良久后,她听见萧珩开口道:“你定亲了?” 许明舒点点头,“对,婚期就在不久之后。” 闻言,萧珩一向平淡阴郁的面容上似是出现了一抹裂痕,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向皇后娘娘请旨赐婚于你我,这件事你当是知晓的吧?” 许明舒没想到他能问得如此直白,迎上他的目光说:“知道。” “那你为何。。。。。。” “七殿下,”许明舒打断他的话, “满京城想要同我靖安侯府结亲的人大有人在,无论是什么出身,冲着什么来的,在我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这件事还得是我来决定才是。” 萧珩锐利地目光望向她,“所以你选择了邓砚尘?他一个罪臣之子能有今日,又何尝不是仰仗靖安侯府的权势?” 闻言,许明舒目光冷了下来。 “七殿下,臣女敬重您也希望您能尊重我的家人和我未来夫君。遂城县的案子是您一手查办,如今真相大白,太子殿下早就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为邓洵大人洗清冤屈。。。” “邓砚尘是不是罪臣之后,您心里还不清楚吗,还是七殿下觉得自己的案子查得并不明朗。” 萧珩张了张嘴,将话咽了回去。 记忆中的许明舒总是对他笑脸相迎,每每见了他都欢快地唤他珩哥哥。 然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虽是一样的面容,每每见面她对待他的抗拒显得十分明显,如今更是言辞犀利,处处刺向他维护那个叫做邓砚尘的人。 萧珩记得邓砚尘,早在很久之前在他与许明舒尚未订婚时,他便发现她身边的邓砚尘望向许明舒的眼神便充满了明晃晃的爱意。 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同样也被别人惦记。 那是他的月亮,也只能是他的月亮,容不得旁人觊觎。 他知道邓砚尘随军打仗一年方回一次,萧珩总是会在新岁寻借口阻碍许明舒回府,以此减少邓砚尘见到她的机会。 可如今,他好不容易想起了他们从前的点点滴滴, 她却告诉他,她要嫁给邓砚尘。 “你为何要嫁他,小舒,你分明是喜欢我的,为何要另嫁他人。” 闻言,许明舒愣住了,她不明白是什么给了萧珩这样的错觉。 “七殿下莫不是说笑了,我同殿下分明没见过几次。。。。。。” “我方才来时,”萧珩打断她,目光灼灼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在山脚下靖安侯府的马车旁,看到了裴誉。” 在许明舒因震惊变得苍白的面容中,萧珩逐步朝她靠近, 一字一句道:“我一直感到奇怪,好像很多事冥冥之中被人牵着走。结合着最近发生的事,还有你每每见了我抗拒害怕的神情。。。。。。” “小舒,你也是一样记得的对吗?或许说,你远远比我更早记起来,对一切事都了然于心的对吗?” 许明舒看着他逐渐朝自己走近,在离自己不到三步的位置时,听见他道, “小舒,你是我的妻,你为何要另嫁他人?”第66章 清晨山顶的冷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吹得青松树沙沙作响。 日光透过阴郁着的云层照下来,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长。 许明舒望向萧珩,两世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过,面前那人的脸同前世不断融合。 一样的器宇轩昂,一样的剑眉星目,不同的是此时的萧珩还没有当初睥睨天下时冷冽的帝王气。 他记得前世这件事,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砸的许明舒半晌不能回神。 重活一世,明明许多事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进行。 父母亲人尚在,靖安侯府安然无恙,她也能如愿嫁给邓砚尘。 婚事在即,如今萧珩却说他记得从前。 许明舒闭上双眼,此时此刻心里盛满了疲惫。 像是走了很久夜路的人终于等到苍穹大亮,困在黑暗里的人终于能窥见天光,却半路有人站出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