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燕丹摸了摸鼻子:“赵政,你有没有……咳,有没有喜欢什么人?” 赵政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想了想道:“有,我喜欢先生。” 燕丹似乎略略翻了个白眼,“不是这种的。就是……男人喜欢女人那样的。” 赵政茫然道:“那是什么样的喜欢?” 燕丹:“……” 燕丹觉得和赵政讨论这个问题太早了,他摆摆手:“没事没事,不说这个了,魏如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我去催催他,你待在这儿别乱跑。” “好。”赵政往角落里靠了靠,避开寒风。 过了一会儿,巷子尽头传来脚步声,赵政以为是燕丹他们回来了,从角落探出头去,却看到了被几个宫人拥簇着走过来的赵迁。 赵迁是赵王的孙子,是太子赵偃最宠爱的小儿子,赵迁比赵政小了两岁,平时无法无天惯了,连他哥哥,太子嫡子赵嘉都任他欺负。 赵迁还尤其跟他们这些质子过不去。 赵政不知道他怎么来各种地方,但是刚才视线都对上了,不能装瞎。他走出角落,朝赵迁拱袖行礼。 赵迁是个小胖墩儿,穿着华贵的鹿皮狐裘大衣,掐着腰走了过来。他看见赵政,抬了抬手,“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他指的是赵政手里的墨绿锦囊。 赵政道:“是送给长安君的礼物。” 赵迁听见长安君挑了挑眉,“给我那个质子叔祖父的啊?” 赵政微微皱眉:“王孙如此称呼长辈,恐怕不妥。” 赵迁呵呵一声,“我可不认他做我叔祖父,我叔祖父只有庐陵君!听说他特别照顾你?都是做质子的下贱胚子,果然比较处得来。” 赵政沉声道:“王孙之母,恐怕连质子都不如,岂非更加下贱?” 赵迁的母亲是娼妓,深得赵太子宠爱,所以赵迁子凭母贵,也一并受宠,最听不得别人拿他母亲说事儿,每次一提,都会羞愤不已。 赵迁闻言果然面色涨红,气得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咆哮道:“敢诋毁我母亲!给我打他!打到他求饶为止!” 赵政沉着脸退了一步,他并不怕和这些人起冲突,但是他怕连累他的先生。赵迁眼下受太子宠爱,虽然赵王并不喜欢这个胡作非为的孙子,但是赵王猜忌先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绝不能让他抓到把柄。 “赵政!” 忽然,巷子尽头传来了燕丹的声音。 赵政回头,“你不要过来!” 燕丹却置若罔闻,他大步走过来,将赵政一把拉到自己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赵迁那个小胖子:“怎么,你想打架?” 他身量很高,连几个宫人都比不过他,赵迁微微犯怵——他当然听说过燕丹的威名,打起仗来不要命的那种,完全不考虑后果。 然而赵迁不愿意就此罢休。他前两天听叔叔庐陵君说,这些质子私下里议论他和母亲,还说他不如那个老实巴交的嫡子兄长,赵迁非常生气,打算教训这几个家伙一下。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局面,他是故意在这里堵他们的。 赵迁决定压一压对方的气焰,他抬起头仰视着燕丹,凶巴巴道:“我叔祖父庐陵君说,你们几个非议我!所以,我要掌你们的嘴!” 燕丹内向话少,不擅长这种嘴仗,所以由赵政来反驳:“烦请王孙拿出证据,再拿着赵王诏令来!我等虽为质子,终究也是王室,是你想打就打的?!不怕秦燕魏三家攻赵吗!” 赵迁不懂得国家间的交锋,他被赵政这气势吓得往后退了退:“你、你敢凶我……!” 他只知道叔叔告诉他这些质子都是下等贱人,随便他怎么欺负。他嚣张惯了,还是头一次碰到刺头,不由得鼓起勇气:“我说打就打!谁敢不听我的!打!都给我打!” 燕丹把怀里的木剑扔给了赵政,同时给了赵政一个快跑的眼色。他转身和那几个宫人对峙:“来吧。” 赵政沉声道:“诸位动手前不妨想好,到时赵王责怪,罪责都是你们担着,赵迁至多小打小罚,你们是要被斩首的。” 宫人们一听,本来还气势汹汹的,一下子就怂了。赵迁怒道:“打啊!都动手!再不动手我也砍了你们的脑袋!” 赵政大声道:“宫人无罪而擅自杀之,是犯法!王孙大可恣意妄为,但是你父亲的太子之位只怕不保!” 赵王原先册立的太子早逝,故而另立赵迁父亲赵偃。赵偃一再叮嘱过赵迁不可以触怒赵王,倘若赵王一个生气把他从太子位上踢下去,他们一家子以后就只能受新太子的欺负。 赵迁一时也有些犹豫了。但是他想起叔祖父庐陵君说的,一定要给这些人吃点苦头才行。叔祖父上次和长安君打架吃了大亏,祖父把他的食邑都没收了。这次一定不给叔祖父找回场子,他就没脸回去见他了! 赵迁一脚踹开旁边抖抖索索的宫人,挽起袖子,“一群废物!我自己上!” 燕丹挑了下眉:“你确定?” 赵迁看着比自己高许多的燕丹:“来啊!我也是练过的!一次能打倒三个宫人,打你一个还打不过吗!” 宫人都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脸。 燕丹啐了一口:“蠢货。” 赵迁铆足了劲,挥出肉乎乎的拳头。 燕丹站在原地,被他打在腹部,一动不动。他不由得垂眸看着这个小胖墩儿:“你没吃饭?”第9章魏如 长安君府邸中,侍卫急匆匆地请见嬴政。 “长安君,公子政和燕丹,同王孙赵迁在市上打起来了!” 嬴政刚刚放下笔,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下,听见这句,立刻起了疑心。 绝对不是普通的打架。 嬴政披上了狐裘,“说清楚,为什么打起来,现在如何了,人还在市上?” 侍卫跟着他往外走,道:“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只知道燕公子丹把王孙打掉了一颗牙,貌似还……还打断了鼻梁骨,人已经被赵王叫去宫里了。” 嬴政脚步一顿,“赵王怎么说。” 侍卫:“赵王大怒,要把两位公子下狱,依罪论处。” 嬴政皱起眉:“魏如呢?” “魏公子?魏公子不在现场,据说是当时内急。” 嬴政又问了几个问题,侍卫一一答复。最后他道:“赵假是不是进宫了?” 侍卫微微一怔,不明所以:“是、是的,刚刚进宫不久。” “嗯。”嬴政已经走出门口踏上车辇,“你退下吧。” 府令挥鞭,马车急急往赵王宫驶去。 嬴政隐隐预感到,现在去或许已经有些来不及了,他按住了府令的肩膀:“你去平原君府邸,带几句话给他。” · 赵王宫内,赵太子偃正痛哭流涕,他最宠爱的儿子被人打断了鼻梁骨,心疼死他这个当爹的了。 赵王被他哭得不耐烦,厉声道:“好了!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身为赵国太子,就是一个哭包废物吗!” 赵偃道:“儿子倘若被人打去半条命,难道父王不心痛吗?” 赵王语塞,狠狠瞪了赵偃一眼:“你?你要是被人打成这样,说明你无用!” 赵偃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知道父王从来就没看好过他,转而道:“儿子恳请父王将这两个质子依罪论处!” 他指着一旁跪着的燕丹和赵政,“敢殴打王孙,这简直不把父王您放在眼里!岂能宽恕?” 赵王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还气着呢。但是,燕国那个太子还好说,燕国弱小,赵国从来不带怕的,让他头痛的是秦国这位。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赵假请见的禀报。 赵王让赵假进来。 赵假一进门,立刻就跪地上了:“臣弟听说侄儿赵迁被燕秦质子打了。” 赵王哼了一声,“是啊,一个个的都是祖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要打我孙子,还不能罚,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燕丹翻了个白眼,赵政轻轻拽了他袖子一下,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燕丹只好低下头。 赵假道:“依臣看,同龄人之间,有点小打小闹也很正常,只是下手没轻没重的,太不懂事。” 赵王盯着他:“那寡人不该罚他们了?” 赵假道:“罚!必须罚!只是,臣弟听说,平时公子政和公子丹都是乖巧懂事的孩子,一个好读书,一个好任侠,都是栋梁之才,怎么会突然出手打人呢?会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赵王眯起眼,好啊,赵厘上次用这个整你,你这回还学会以牙还牙了? 赵王就坡下驴:“如此说来,也有道理。他们两个最近和什么人来往密切?” 赵假立刻道:“长安君赵厘近来对质子们颇有照顾,秦公子政还住进来他府邸的别院,这关系不可谓不密切。一个赵国宗室,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对一个秦国的质子这么好?倘若是他挑唆赵政他们殴打王孙,那就是阴谋不轨啊!” 赵王道:“说得有些道理,但是小弟为人和善,寡人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赵政,你说说,为什么和赵迁打起来?” 赵政双手拱袖举过眉目,道:“王孙不知从什么人那里听说我等背后非议于他,便带人在集市上围截我等,我们争议了几句,不知是谁先出了手,就打了起来。请大王明鉴。” “那你们有没有非议他?” 赵政:“从未。” “你要如何让寡人相信你的话?” 赵政抬起头。 这并不是如何让赵王相信的问题,而是赵王心底选择相信哪一个的问题。 如果赵王有心整治长安君,他说得越多,只会引起赵王更多的反感,更加坚定赵王的决心。 如果赵王相信长安君……作为一个君主,他会相信长安君吗? 答案太明显了。 他不能去猜测赵丹的心思,更不能妄图去改变赵丹已经相信的事情,除非赵丹是非常冷静的明君。然而作为一个王,赵丹明显资质平平。 赵政道:“大王心中自有定夺,政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 赵王不由得看向这个清瘦的秦国质子。眉目清秀,腰挺得很直。年纪虽小,却非常聪明,有种君临天下的气度。 可惜了……可惜了上面还有父亲祖父,未必能熬到坐上王位的那天。 赵王道:“传长安君赵厘过来。” 话未落,宫门前已经有人来禀:“长安君赵厘请见王上。” “让他进来。” 宫门外,嬴政脱去大氅走了进来。 赵王道:“你是来给他们求情的?” 嬴政道:“臣弟是来请罪的。” “哦?”赵丹好整以暇地敲了敲漆案,“小弟何罪之有啊?” “臣弟近来过于纵容这些质子,以致他们闯下大祸,所以过来请罪,弟任凭王兄处置。” 赵丹看了他一眼:“小孩子不懂事,打打闹闹,没什么。不过你近来,确实和他们走得过近,难免让人生疑……寡人打算将饶地划给你做食邑,你看如何?” 长安君现在的食邑是一块富庶之地,人口众多,能够缴纳的赋税也多,食禄自然不菲。赵丹所说的饶,是赵国一块偏僻的山地,人烟稀少,没几户人家,能够享有多少食禄,就很难说了。 嬴政道:“无功受禄,岂能心安。臣弟请王兄收回臣弟所有食邑。” 赵丹轻轻冷哼了一声。 他刚才不过是试探,没想到赵厘却以退为进,这让他很不爽。 赵丹扫了赵政和燕丹一眼:“我听赵迁说,这两个孩子背后说他的坏话,今天在集市,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丝毫不顾及王室体面!但是,赵假刚刚还替他们求情,说他们知书达礼,是听信了有心人挑拨才会如此……按照法律,殴打王孙,是重罪,要处以肉刑。可是,他们是燕秦的王子王孙,寡人不好处置,你看,该怎么办?” 这就差直说让赵厘去替了。 嬴政微微垂眸,“臣弟愿代之受罚。” 赵丹颜色稍霁。 肉刑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以赵厘这病恹恹的身板,承受肉刑,等于要他的命。 兵不血刃不说,这还是赵厘自愿的。赵丹对此非常满意。 一开始他还能纵容赵厘,现在,赵厘的声望都快要高过他了,他不得不对这个脱胎换骨般的弟弟起了杀心。 赵政也是立刻想到长安君的身体,忙求情道:“长安君久病沉疴,如今越发虚弱,经不得……” 嬴政厉声打断了他:“赵政!” 赵政震了一下,猛的抬头看向嬴政。 这是先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无数次地想问先生,是不是不喜欢他的名字,为什么从未听先生开口说过?先生从来都是叫他小孩,再正式一点,会叫他公子政,但是从未完整地喊过他的名字。 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听见“赵政”这两个字从先生口中说出来。 威严,震慑,不容拒绝。 嬴政没有看赵政,他抬袖:“弟任凭王兄责罚。” 赵政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在一个已经认了死理的人面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偏偏要动摇一个人心里的成见,除了语言,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沉默的片刻中,外面又传来通禀。 “魏公子如求见王上!” 赵王不禁皱着眉啧了一声,赵厘一出事,他这宫里就热闹得跟过节一样。 “让他进来。” 赵政不禁一怔,魏如过来做什么?这件事从始至终与魏如无关,他过来求情吗?难得他那个性格,还能站出来说话……只不过更加雪上加霜罢了。 魏如很快进了大殿,向赵王行礼。 赵丹道:“魏公子也是过来求情的?” 魏如略一顿,看向了离他不远的赵假,他收回目光,镇定道:“不,我是来告发长安君的。” “哦?”赵丹扫了他一眼,“说说。” “长安君挑唆指使燕丹和赵政殴打王孙,我是听见了的,特来作证,请大王严惩之。” 话落,大殿中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魏如身上。 燕丹震惊,赵政惊讶,嬴政微微眯了眯眼,仍是不动声色。 赵假低着头,一看就是在偷笑。 魏如被盯得浑身发毛,他连看都不敢看赵政。但是已经上了贼船,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毕竟成功的诱惑是巨大的。魏如不得不挺直了腰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 一片寂静之时,燕丹直接暴起,大怒道:“魏如!你在放什么屁?!长安君待你不薄你居然陷害他!你……” “燕丹!”赵政将燕丹拽回身边,他也是懵了,完全没想到魏如竟然是过来落井下石的。 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你别再说了……魏如应该是被赵假收买了。我们帮不了长安君,只会越说越乱。” 燕丹气得说不出话。他现在只想把魏如揪过来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出来,他小声喃喃:“长安君人这么好,难道没人能帮他吗?” “有……”赵政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原君赵胜。但是先生与他来往不多,他愿不愿意出这个面,很难说。” 平原君赵胜,与春申君、信陵君、孟尝君齐名的四公子之一。当今赵王的叔父,门客无数,势力庞大,左右着赵国朝政,赵王对此人既忌惮又依赖,是个非常棘手的人物。 只是平原君长平之战决策失误,导致赵国国力大减,已经退居幕后,不怎么在朝堂露面了。 魏如说完后,赵王一副沉思的样子,没有回应。 这是一件小事,但是背后折射出来的各方势力的博弈却可以窥见一二。 赵假被夺去食邑和亲信后一直不服,他暗中等待机会,想要将回一军。他朝魏如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赵厘最近照顾质子的事迹在六国广为传颂,声名鹊起,不少人都投奔到他府邸做宾客舍人,这已经引起了赵王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