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重头戏自然是挑选伴读。这事儿其实非常复杂,朝堂上的关系盘根错节,要从这么多小辈里选出两个人,该怎么权衡其中的利害得失,又不会使朝臣积怨,是个难题。 赵政没有自己动手,而是让赵宪去选。 小孩子不懂事,不管选了谁,落选的朝臣即便心有不甘,也不能把怨气撒到小太子头上。当然,所有人也都清楚,明面上大王是让太子殿下自己选,实际上一定是私下提点过的,所以太子殿下选谁,基本就是大王本人的意思。 太子少傅张良临时出了几个题目让小孩子们畅所欲言,一番答辩之后,就是赵宪挑选伴读地环节了。小太子殿下在一堆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里扫视了一圈,双手负在身后,踱着小步子,架势摆得很有一国之君的气态。 赵宪的大眼睛乌溜溜地转。 父王在岁宴前并没有和他说具体要挑选谁,但是说了一句话给他——“不管你选谁,先弄清楚自己有多少本事。” 所以赵宪知道,这一场选拔,其实他才是那个被考验的人。他要选的并不是最聪明最有才华的,而是能够为他所用却不会压过他的人。 最终,他并没有选答得最精彩的李由几人,而是选择了两个次了一些、性子沉静的孩子。 是平时经常跟李由对着干的两个人。 这个结果令所有人都大为意外。 宴席结束后,群臣带着自家孩子垂头丧气地走出大殿。人群里李斯松了一口气,他身旁的姚贾嘿嘿一笑:“我就说这小殿下不输大王。” 李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大王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心血啊。” 李由走在两人身后,并没有听见大人们的对话。他满脸不悦,一脚踢翻了路边堆着的一个矮矮胖胖还被破坏了的雪人。 李斯闻声回头瞪了他一眼,想要训斥,姚贾见状哎哟哟地捂着肚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挤眉弄眼地示意李由赶紧走:“我跟你说我一年半载都不想再碰糕点了,腻死我了……” 平时大王在宴席上都是走过场吃一两口就算了,这回却是罕见地吃起了东西,吃就吃吧他还死磕那一盘点心,搞得满朝文武谁都不敢动筷子。 李斯也是吃了不少点心,听见这句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嗝。 李由已经先行跑远了,十有八。九是回去生闷气,李斯也就没再管他。 倒是姚贾,因为没能吃到近在眼前的山珍海味,他心如刀绞,叽叽歪歪了一阵之后,忽然灵光一现:“不行,不行,太亏了,我得去你家吃回来。” 李斯:“……” 御史大人对这位贪财爱占便宜的狗友十分没辙。五年前昌平君伏诛,他和姚贾在韩国也是共患难了一场,回来后关系比以前热络不少。 昌平君不在,没人跟他一起遛大黄了,姚贾看他一个人出去遛狗觉得太孤单了,于是搞了一条小狗过来,隔三差五和他来个偶遇,一来二去,他们一到休沐就出去遛狗,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习惯。 后来他才知道,这货纯粹就是想去他家蹭饭才咬牙下血本买了只最便宜的狗来套自己近乎。 御史大人唉声叹气。 姚贾也唉声叹气。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 姚贾顿住了脚步:“快看,那不是张良和长安君吗?干什么呢这是,吵起来了?不像啊……哎哎,过去听听,走走走。” 李斯本不想去听墙角,奈何姚贾拖着他像拖了只狗一样,转眼就轻飘飘地到了墙边。 李斯只好噤声,竖起耳朵。 就听见张良絮絮叨叨的声音:“我亲眼看见的,大王跟赵婴都快亲一块去了!大王这口味真是越来越刺激了,啧!虽然说五年来你换了个人似的,但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就是给你提个醒,再怎么说你们俩当初也是爱过的对吧!要是你看开了,当我没说啊!这事儿别给第三个人知道,不然咱们都得掉脑袋。” 站在张良面前的白起听完了他一堆废话,右手缓缓按在了腰间悬着的剑镗上,不带感情地看向了墙角,平静吐出两个字:“出来。” …… 片刻后的大雪中,张良一手一个揽住了李斯和姚贾:“我刚才瞎编乱造的,大王和赵婴什么事儿都没有,真的。” “……” 顿了一下,张良坚强地补了一句:“和长安君也没爱过……信我。” “……” “……”第51章有些事 宫墙边,姚贾用一种“我信你个鬼”的表情看了一眼张良,转头郑重地对李斯道:“御史,你信吗,反正我是信了。” “……”李斯默默点了点头,“我也信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张良欣慰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这天色也不早了,家里人都等着呢,快回去吃岁饭吧,要不长安君送送你们?” “……” 李斯和姚贾齐齐看向站在一旁的长安君,对方还是冷着一张脸,手里一直在摩挲剑镗,仿佛只要他们敢出去胡说八道,这把剑立刻就能砍在他们脖子上。 李斯:“不了不了,姚卿正好要去我府上,我们一起回去就行了……姚卿?” 姚贾:“对对对!” 张良颇为遗憾:“唉,那我就不送了,两位走好?” “走好走好,改日再会。”姚贾忙拉着李斯走了。 张良叹息一声,咋了咋舌,“我这也太背了,怎么到哪儿都能撞上事儿。唉,长安君,你就没什么想法?一点点都没有?” 白起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惜字如金地吐出一句:“别动赵婴。” 张良:“???” 张良愣了好一下才猛的反应过来:“不是吧长安君你也喜欢赵婴?要不然你这真是大度过头了啊!” 白起丢给他一个看智障的眼神,转身走入风雪中。 张良跟上他:“长安君?去哪儿啊长安君!你别想不开啊!” 白起终于被他吵烦了,拇指弹开剑格,银白剑刃出鞘,剑首抵在了张良小腹:“回去。” 张良:“你别想不开,一切都好说啊!” 白起冷冷道:“不会。” “那好,那我走了!告辞告辞!” 张良被那一记出鞘顶得腹痛,知道再缠下去长安君真要生气了,忙不迭走了。 白起看着他远去,收剑入鞘。在原地站了片刻,他转身往长安宫的方向走去。 与他相背的另一端,张良刚要出宫门,门边一直站着的一位侍官喊住了他:“少傅。” 张良转头一看,这人是东宫那边的侍官,赵宪身边的亲信,有些意外。 那侍官看样子是找不到他就等在这里了,身上都是落雪,但神色仍是岿然,恭敬道:“太子殿下请少傅今夜在东宫过新岁,大王许可了的。不过少傅若要回府也无妨。” 张良咂摸了一下。赵宪这个鬼精灵,小心思还挺细。他现在可真是空荡荡的孤身一人,国破家亡,唯一的亲人也被大王给车裂了,国仇家恨啊,小太子这是在变着法安慰他吗? 东宫是什么地方,满朝文武除了教授太子的少傅少师。谁也进不得。去那里过新岁,是信任也是恩宠。 张良笑了一下,“不必了,感谢大王和殿下美意,我回府上一个人过就行了。” 换了别人,谁敢拒绝。也就只有张良。 侍官见他如此,也未强求,只是领命:“恭送少傅。” 张良摆了摆手,独自走出宫门。 这些事早在他当初打算仕秦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人活着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与言者难有二三,都是苦水里煎熬,真要一件件一桩桩的恨起来,哪恨得过来啊。 张良在大雪中走出宫门,沿着空旷的咸阳主道慢慢往自己的府邸走。腊祭到了街上都没什么人,都在家里其乐融融忙着准备庆新岁,张良想想自己那个连下人都没几个的空旷府邸,心里一片寂静。 有时候他也分不清,是国仇家恨重要啊,还是在千秋青史留下那么一两句只字片语重要。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春秋三百年,如今两百年,生养了多少人,至今还能在史册里看见的,又有多少?万人中挑一啊。 读尽古今圣贤书,要的不就是这一个一吗? 张良自嘲般笑了笑,抬手拂去脸上的水渍,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大雪飘飞的昏暗长街上,亮着一点烛光。 提着灯的人青衫短帽,眉目柔和,安安静静地站在树下,看见他来了,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想着你回来应该是很晚了,过来接你。” 张良用力抹了把脸,把那些该死的雪花都擦了,走过去接过韩非手里的伞,揽住他肩膀:“又不是找不着路,哪还能劳烦韩非先生啊?” 韩非倒是也没有避开他的手,像是已经习惯了,轻声道:“你刚才哭了?” “哪有,雪啊,化了。” 韩非不置可否,只是跟着他一起走。 他是和张良一起来秦国的,但是没有选择入仕,只在张良府邸附近教书育人,慕名前来的天下学子踏破门槛,无不是想学了他的法家术去秦国朝堂掺和一脚,倒也热闹。 走了一会儿,张良道:“你说,五百年后,一千年后,还有人记得我吗?别看我现在做官,瞧着风光,你可比我强多了,只靠文章就能流芳百世。想想古往今来,只靠文字就能千古留名的,才几个啊?诸子百家,听上去多厉害,真过了几百年还为人称颂的也就顶尖上那几个,儒家孔子,道家老子,墨家墨子,法家嘛……” 张良嘿嘿一笑:“非我们韩非莫属。” 韩非只是淡淡地笑:“不能和师兄比。纸上文章或许我胜师兄,若论经国治世,我却远远不如。师兄志在将法家术推行至天下,这份胸襟不是常人能有的。天下归一后如何治理,是比征服难上千万倍的事。” 张良认同地点了点头,想起李斯,不由笑出来:“你这师兄看着谨小慎微木木讷讷的,其实心里有天地啊。” 。 腊祭之后,新岁开春。秦王祭祀渭水。 东宫里,赵宪正在和新进来的少傅属官庄喜玩耍。 庄喜得到嬴政的提点被送入东宫,在张良手下做一些闲杂工作,此刻,太子殿下和庄喜躲在一棵树后玩儿弹珠,地上散落着十几颗金丸银丸,赵宪的金丸打中了其中一颗银丸,那银色的小球滚出了界线之外。 太子殿下欢喜道:“我又赢了!这次罚你什么好?” 已经被画了一脸乌龟的庄喜哭丧道:“殿下想罚什么都行……” 话音刚落,一道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该上课了。” 赵宪回过头就看见赵高拿着一本书站在回廊中,他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不由得卖可怜起来,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赵高:“反正父王不在嘛,让我再玩一会儿吧先生。” 赵高不为所动,正要拒绝,却有宫人带着另一名宫人走了过来。 那是长安宫的侍官,走到台阶下,躬身拱袖:“公子请少傅赵高到长安宫一叙。” 赵高微微眯了下眼,手里的书本缓缓合上:“公子是有什么要事找下臣?” 侍官并未回答,只道:“下人只是传话,不敢妄加揣测。” 赵高点了点头,轻声道:“容我换洗一番。” 侍官再次垂了垂首:“下人在此恭候。” 等赵高走了,庄喜才过去打了个招呼。侍官与他本来都是长安宫里的,庄喜如今也是入仕途了,地位今非昔比,那侍官恭恭敬敬说了些道喜的话,听得庄喜十分不好意思。 房间里,赵高草草写了封信,吩咐给提拔的那个亲信小宫人,“若我不回来,你找机会将这个交到甘泉宫项闾手里。” 下人接了信小心放进衣袖中,小声道:“只是去叙一叙,少傅何故如此担忧?” 赵高道:“他挡了我的路,我又何尝不是他眼中刺?大王对已故恩师赵厘的感情非同寻常,我与赵婴字迹与赵厘相似,皆是因他受到赏识。侍奉君侧,谁不是希望自己是唯一的那个?你看,我不招惹他,他自己也要找过来了。” 那宫人有些明白了,忧虑道:“不如不去了吧。恐怕那位公子未安好心。” “去不去都一样。”赵高换上了少傅的官服,“倘若我回不来,你记得将信交给项闾。” “是,下人谨记。” 赵高正了正衣冠,走入门外一片清光中。 长安宫中,初春料峭,还有些寒意,嬴政身上披了件黑色金纹的外氅,坐在书房里批阅奏折。手上这份恰巧是李斯的,写的是日后统一文字度量衡之事,嬴政仔细看过,不由得出神。 当初是李斯和他构建了秦帝国的蓝图,也是李斯最终将它推入了深渊。真是成也李斯,败也李斯。 嬴政自嘲似的笑了笑,用朱笔照着赵政的字迹批了个“可”字,咳嗽几声,修长苍白的又去拿另一本,却听见外面侍官禀报:“公子,赵高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嬴政头也不抬,沉声道:“收了印绶,让他跪着。” 侍官顿了下,但不敢说什么,领命退了出去。 外面,赵高站在阶下。在他身后,是带领着金甲禁军护卫在长安宫的蒙恬。蒙恬是被赵政指派来护卫长安宫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子婴公子让他把弟弟蒙毅也叫了过来。 兄弟俩此刻站在一旁看着赵高,也不知道子婴公子是要做什么。 侍官将嬴政的话带到,赵高将印绶解下奉上,一声不吭地跪下来。蒙恬看向了蒙毅,有些不解,蒙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管。 过了一会儿,长安宫里又来了一位客人。 被请过来的李斯一头雾水地看着跪在那里的赵高,心里咯噔咯噔的。他本来在御史台工作得好好的,结果有人来请他到长安宫一叙,于是他就来了。 来了发现那位太子少傅居然跪在这里,穿着官服,却不见印绶。而且蒙恬和蒙毅也在,李斯有点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不过他比赵高好一些,被侍官带着去见嬴政。 还没见到人,刚到书房门口,里面就传来低低的咳嗽和一道冷冽的声音:“跪下。” 李斯莫名腿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抖抖索索地退了几步,小声道:“公子,臣不知何罪惹恼公子,请公子明示。” 嬴政却没有回答,只是展开了李斯那份奏折。他本来打算让李斯一起和赵高在外面跪着,但是批到这折子,也只能感慨,才能有时候确实可以救命。 赵高就是死一万个都不足惜,李斯却少不得。李斯胜在经国治世,日后帝国建成,诸多制度都要破而后立,这一点没人能比李斯看得更长远。张良的能力固然不逊于李斯,却更胜在谋略,且这一世的张良没有经历亡国流落之苦,眼光与格局难免受限,目前尚不及他那一世。 赵政若要久治,少不得许多事情要听取李斯的意见。 嬴政将那份奏折扔在案上,沉冷道:“看见赵高了?” 门外,李斯额头抵在手背,跪得服服帖帖,小心道:“臣看见了。” “好。”嬴政吩咐侍官:“让蒙恬先敲碎赵高的手。” 写字,永远都别想了。 李斯一抖,看了看自己的手,忙不迭攥在怀里揣紧了。他丝毫不怀疑这是子婴公子在杀鸡儆猴给他看。不多时,外面传来敲骨的碎响,赵高竟是一吭都没吭! 李斯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大气不敢出。忽然听见门里传出一声讥讽:“倒是能忍。李斯,换了是你,你能吗?” 李斯一想到手指被敲断救头皮一炸,十分无法理解赵高是怎么能忍着不出声的:“臣不能……万万不能。” 又是一声嘲讽:“所以你算计不过他。你也去外面跪着。” 李斯僵了一下,想到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被敲手指的人,终于硬气了一回:“今日大王祭祀渭水不在宫中,公子却趁机对朝中重臣滥用私刑,大王回来,公子当如何交代?” 话落,一片寂静。 未几,书房的门忽然打开。李斯吓得一个激灵跪行着退后了好几步,以头触地,暗暗悔恨自己刚才真是脑子抽了。 他小心地抬了抬眼,只看见一片玄色衣角,上面绣着繁复精致的金纹。 一份卷轴绢书被扔到李斯面前。 李斯看到上面的章纹立刻就透心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