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容色,年轻时的谈远山不算多出众,胜在清瘦有气质,上了年纪更多了几分儒雅。他军旅出身,身板挺直,数十年如一日的劲瘦修长,没有一点肚子。“不一样。”谈稷深吸一口气,太阳穴都鼓了鼓,“爸,我不想像你跟妈一样。”谈远山一言不发,脸色已经是铁青了。半晌,他才极力忍耐怒火,语重心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谈稷刚要开口,他一个严厉的眼神禁止他:“够了。”“长辈的事情,也是你可以议论的?”谈稷的脸色也沉下来,算不上多和煦了。他面带讥诮地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一言不发。父子俩杠上,在一旁负责添茶的邹弘济额冒冷汗,忙寻了个借口出去搬救兵了。“既然您都这样说了,那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为什么您可以跟我妈离婚娶周姨,我就不行?论出身,周姨再普通不过,可以说是一点儿背景都没有。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怎能让人信服?”谈远山不怒反笑,没有第一时间呵斥他。他虽然只穿着再简单不过的常服,身上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足以震慑任何人。他不再以势压人,而是跟他讲道理:“我那时是什么位置?你现在又是什么位置?拿我类比的时候先问一下自己,现在的你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不需要靠任何人吗?我跟你妈离婚也是担着极大风险的。而且,我们时候虽然离婚了,两家还是拧成一股绳,没有对外公布。你呢?直接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你这个年纪,能力再强,到这个位置都是顶天了。到了这一步,往上一步都是堪比登天,不进则退。你又四处树敌,真以为自己是铜墙铁壁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那么大动作,不惜把宗家往死里得罪,不就是憋着一口气想要拿到更多的话语权吗?”“为了一个女人,为了那么虚渺的情情爱爱,把自己架在炭火上,值得吗?”谈稷没有说话,面如寒霜,没有丝毫动容。这样难以劝说,谈远山也皱了皱眉:“你当真要一意孤行吗?”到底是年轻,还转不过弯来。等再经历些就明白了,所谓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哪有实打实握在手里的江山实权来得要紧?何况这个儿子也不是甘于屈居人下的心性,自小就有野心、有远大抱负。怎么可能甘心困宥于一寸天地?谈远山经历过太多太多了,三起三落,鼎盛时也是意气风发,跌入谷底时,曾经的朋友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老爷子虽然人还在,对他的事儿是插不上手的,到了这个位置上,能借助的人脉也非常稀薄。他现在这样执拗,无非是没有品尝过失去权势、一脚踏空的滋味。届时西面楚歌,他就知道厉害了。他从小钟鸣鼎食,所求无不应,到底是太顺风顺水了,觉得自己能坐拥江山美人。殊不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再喜欢的人若是日日相处,也不免两看相厌。有些人只适合做君子之交不远不近的知己,真的成为夫妻反而互生怨怼。“清卓是个好孩子,她的智慧和能力手腕,都对你大有裨益,也能多个人在身旁提点规劝你。你这种性子,难保日后不行差踏错得罪人。”说到最后,谈远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大道理我也不多说了,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想想吧。”谈稷心口冷沉,垂着眸,没应。冷风从窗外不经意灌入,刺激到神经末梢,他才惊觉自己坐久了,略舒展了一下僵直的脊背。不一会儿,叶清辞袅袅婷婷地走进来:“还没聊完?”虽早就离婚,她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谈远山身后的椅背上,暴露了两人私底下的亲密关系。室内很安静,倒也看不出气氛不睦。只是,这个向来能说会道的儿子如此缄默,就不太对劲。“我跟你爸都听说了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英雄事迹,蛮好奇的。”她笑得妩媚。谈稷不无讽刺地牵了下唇角,说:“你们两位,倒是难得的同仇敌忾。”谈远山装作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嘲讽,面容略有缓和,好笑地“嗯”一声,端过茶杯润了润嗓子。叶清辞却笑得花枝乱颤,半边身子软软斜倚在他身上,侧目看谈稷:“阿稷,玩玩可以,别当真,带到家里来就没分寸了。在这个问题上,我跟你爸是一样的,没的让步。就算是你周姨、你舅舅、你爷爷……也没人会这么拎不清地在这种事情上向着你。”说到后面她眉眼清冷肃穆,已无半点儿调笑,走到近前,食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他的肩膀,“闻闻你这一身的劣质香气,打哪个野鸡窝里出来的。不嫌跌份儿?!”……钟清卓那日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去了东院拜访谈艺。这座小楼在偌大的四合院里较为偏僻简陋,倒是不太符合谈艺的性格。进门时,钟清卓抬手在半开的门板上叩了两下。钟清卓这才笑着过去,将手里的一个小礼盒放到她手边:“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像样的礼物,别嫌弃。”拆开一看却发现是一枚造型非常别致古朴的胸针。谈艺一个照面就知道这不是什么普通东西,上面嵌着的几颗珍珠颗颗饱满圆润,都是天然的野生黑珍珠。不过她对这种东西兴趣不大,再珍贵也不过是从什么皇室某个女王公主手里收来的,她又不缺这种物质上的东西。“那就谢谢清卓姐了。”谈艺大方地收下。真正算得上荣辱不惊的大家千金气度,既没有推脱忸怩,也没有瞧不上,只当收了件最普通不过的礼物。两人见面次数不多,点头之交而已。话没说两句,钟清卓就知道这个看着大大咧咧的小妮子没那么容易糊弄对付。原本到嘴的询问又不动声色咽了回去,转而问她:“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跟你取取经。你知道的,我们公司最近创立了一个新品牌,班底是从国外收购的一个老牌潮牌转的,现在要转型……”两人聊到很晚,谈艺送她出来:“成,那我回头把意见发给你。”“发你邮箱吗?”“对,邮箱就是我的扣扣。”暮色四合,夕阳悬挂到天边,只剩残阳映照老树昏鸦。落叶铺满庭前的石阶,可谓萧索之极。两人走到跨院门口停下步子,因为谈稷站在不远处。不知是在想什么,他目光凛凛地望着庭院中的一池锦鲤出神,肩上沾了几片花瓣也未可知。钟清卓一直都觉得谈稷身上有种莫名不屈的强大意志,专注性很强。他是个极负野心的人,并非淡泊名利,可又奇异地私人情感浓烈,与她这样权欲心重、爱恨极淡甚至内心有些冷感的人不同。强大自爱的本能和对环境的对抗,挣扎出血肉模糊的矛盾性。那种孤注一掷的强烈的生命力,和追逐欲望的本能,让他如黑夜中熊熊燃烧的火炬一样光芒万丈。靠近他,似乎就能感觉到靠近火焰般的炙热。让一颗习惯了寒冷孤寂的心,也能感受到温暖。-谈稷回来时,夜已经深了。方霓等他等到很晚,靠在餐桌上睡了过去。粉嫩的脸颊被胳膊肘承托得圆滚滚的,比平日涨大了一圈,说不出的可爱。他将外套脱下挂到一旁,脱了鞋子缓步走到她身后,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她的脑袋上。她皱了下眉,迷糊地睁开了眼睛。谈稷笑起来,手掌不轻不重地揉了下她的脑袋。“你还没吃饭吧?”方霓拉着他坐下,又跑去厨房给他拿她自己做的包子,“尝尝。”包子硬邦邦的,口感真不怎么样。他皱一下眉,看她:“没发酵吗?”她有点难为情,替自己挽尊:“忘记了。除了这点,其他还是不错的吧?”他轻轻一笑,低头继续吃,不再纠集这个话题。方霓望着他清冷缄默的侧脸,笑容有些淡了,下意识攥紧了汤勺。不知为何,有些不太好的预感。“霓霓。”不知过了多久,谈稷垂着眸子笑问她,“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方霓微怔,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谈稷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微微抬眸,面上带若有所思的神情,似是追忆:“记得那会儿,你说我外表儒雅和煦,总是喜欢以势压人,骨子里很坏,是吧?”具体他不记得了,但就是这个意思。方霓觉得今晚的他很反常,似乎要比往常更加多情惆怅。他似乎已经决定了什么。她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算了。随便问问,吃吧。”谈稷垂眸夹菜,似模似样,“嗯,咸菜不错。”第45章穷途末路圣诞节之前,方霓抽空去看了一趟蔺静秋。她在新公司做得很好,身体也比以前好了很多。虽然还是不怎么搭理她,倒也没把她扫地出门,虽摆着冷脸,离开前还捎了一点蔬菜给她,说是她外婆种的,她一个人吃不完。方霓眼含热泪,张开双臂笨拙地抱住了她。“行了,别肉麻了,真受不了你。”蔺静秋把她推开。又亲自送她到了地铁站,一直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回到玉渊潭,她用指纹解锁屋门,去厨房洗了一盘草莓。谈稷还在公司处理紧急事务,礼拜天也没有休息。她捧着草莓坐在沙发里,无聊时打开电视机。没什么好看的,翻来翻去后来转到了新闻频道,手里刚刚拿起的草莓顿住,又放了下来。新闻报道的是今早7点的一则新闻,地点在耳熟能详的三环闹市区,知名女星因不知名原因跳楼自杀,调查后背后牵扯出巨大的灰色利益关系网,某些大人物也被牵扯其中……报道不算清晰,陈姓女星脸部也打了码。她觉得心惊肉跳,中途换了台,等心神不宁想要换回来时,那档节目不知为何撤掉了,变成了暂时没有节目播报的条纹图案。显示当前频道此刻属于停播状态。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方霓回头,发现玻璃上一片蜿蜒狼藉的雨痕。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雨。室内暖气充足,因晦暗的天色仍给人一种阴湿冰冷的错觉。好似有什么无形中侵入皮肤组织,顺着血液在四肢百骸逆流,让人遍体生寒。她想起了那日宗智明跟她说过的话,关于她母亲的死因。真相到底如何,犹未可知,也许如埋入地底的尘埃,永远也不见天日。也许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也许她挡了别人的路,也许是被人当做弃子抛出去牺牲掉了……她不敢往下细想。在巨大的齿轮碰撞碾压下,她、周念都是微不足道的。那天快到晚上7点了,谈稷还没回来。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打电话给他。那边“嘟嘟嘟”的忙音没有回应,她又急急忙忙打给他的秘书陈泰。结果一样杳无音讯。方霓从未感觉自己有这么惶恐过,也意识到自己有时候真的一点也忙不到他,只能成为负累。在他遇到事情、需要人搭一把手时,自己连打听消息都做不到。方霓冒着雨打车去了他公司。因为没有预约,不能进去。她只得回去。这样焦虑了三天,她终于接到了陈秘书的电话。电话里语焉不详的,只说谈稷无大碍,等这边的事儿处理完了就会给她回电。“他在哪?”方霓扑在座机旁,心急如焚,只觉得心力交瘁,再也忍耐不下去了。陈泰停顿了一下,似是回头请示。过一会儿他才开口,让她这日下午三点到公司来。方霓连忙打了车,2点不到就赶了过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毫厘都是煎熬。她时不时看一下表,结果发现时间只比刚才转过去几秒。她心灰意冷、六神无主地在台阶上走来走去时,皮鞋落地的声音从大堂拐角传来。方霓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被几个高管模样簇拥着的谈稷,身边还跟着个律师模样的人。三天没见却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谈稷清瘦了一些,下颌有一圈淡青色的胡渣,气度仍风雅自持,不见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