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心中登时冷笑,这老狗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畏惧楚顾风族,不惜交出族外势力,一心想躲回京师? 再说了,将谢家在外的财富兵马全数上交,上交给谁?他被架空了这么多年,难道现在能凭空找出几个自己人来接手? “谢老廉洁为公,国之栋梁也。”杨平状似感动地叹道,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朕体恤严家在雍州战场痛失两位公子,谢家上交的这些财富兵马,就由严家接手吧。” 此话一出,严家是喜出望外,立刻跪谢道:“陛下仁德,陛下圣明!” 谢家家主装出一副肉痛的模样,“这、这”的支吾半天,满足了杨平自以为智慧的虚荣心,才颓丧着脸,答道:“老臣遵旨。” 一出手就让谢家吃了亏,杨平信心暴涨,接连颁出三道旨意。 他自认给了严家莫大的好处,于是任严家家主为丞相,取代韦碧臣。 王家请战太不识趣,但目前四大名阀中还是王家居首,因此杨平立王氏为后,拉拢王家。 柳家逞威风的表现让杨平不喜,但所说的话都合杨平心意,因此不痛不痒地给了些赏赐,并将柳美人升为了柳嫔。 杨平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他打压了谢家,拉拢了严家王家,赏了柳家,没让四大名阀占上风,还成功维持了他们互相针对的局面。 他甚至邀功地向屏风看了一眼,脑海中已经想象着柳氏女今夜为了感谢他,会怎样使出浑身解数。 他不知柳家不满意,王家不知足,严家早已投楚,而这一切都在谢家预料之中。 屏风后的柳湄更是将他恨到了骨子里。 柳湄始终不明白她在杨平眼中并不是什么北燕第一才女,更不是亲密时随口喊的爱妻爱妾,她首先是柳家女儿,然后是一个很热情的嫔妃,最后是他孩子的母亲。杨平可以娶很多女人,可以有很多孩子,杨平也不可能立一个风评被毁的柳氏女为后。 她不想承认杨平从来不曾爱过她,杨平从一开始就视她为主动投怀送抱的玩物,连半分尊重都不曾给过她,何谈爱意? 但就像柳湄自以为能勾得楚王为她神魂颠倒一般,她始终希望最终结局是杨平后悔欲绝,承认爱她爱得不可自拔。她所谓的报复——通过邀宠爬到高位,然后让杨平后悔。这依然是自视甚高的幻想,根本无法实现,甚至于可笑。 她也许可以肆意伤害一个对她抱有善意和尊重的人,却无法伤害一个从来不曾尊重过她,自私自利到极点的杨平。 柳湄此时的恨,不是因为她认清了自己的幻想,也不仅是因为王氏得到了后位,而是她满心的嫉恨让她意识到,她还爱着杨平。她想要后位,还是想成为他的王后。 柳湄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她的骄傲和爱而不得反复煎熬着她的心,爱恨交织,怒火难消。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 狄其野与顾烈冷眼相对了两日,顾烈终于把狄其野放出去攻打风族。 临行前,狄其野还是想讨个说法,他想不明白之前顾烈到底为什么就是不准他打过秦州边境。 狄其野认为,绝对不可能有什么战机是顾烈看得明白,而他看不明白的。他打仗比顾烈厉害多了。 他想不明白,就一定要问清楚。 到底秦州边境有什么特殊之处? 所以临行前,狄其野也不跟顾烈玩冷战了,跑帅帐里直截了当地问。 顾烈一副早就料定他会来问清楚的模样,好心解释:“我唬你的。” “我需要时间观察风族内部的变数。” “如果那时我说,‘慢慢打,不可追击’,你也肯定会找出各种借口,一口气追出去打了再说。” “所以我明令你‘不准打过秦州边境’,你打得再快,也不能追出秦州边境,也就相当于慢慢打了。” 狄其野无言以对。 顾烈给他总结经验教训:“你自认比我会打仗,所以绕着‘秦州边境’想来想去,以为是了不得的军机,当然想不明白。这叫当局者迷。” 什么当局者迷,不就是学坏会骗人了,还越骗越顺手,狄其野一翻白眼,启程伐风。 狄其野率兵越过秦州,压入西州边境。 西州地处大陆最西端,山脉连绵,地广人稀。 这里比蜀州还民风慓悍,人口总数少,但部落众多,且西州各部落都极为记仇,对侵入者深恶痛绝,好打而不好治。 因此风族名义上占领西州已经一年多,其实并没有收服本土部落,反而被时不时的反击侵扰得烦不胜烦。 现在楚军赶着风族打过来,各部落立刻纠结起来痛打落水狗,风族腹背受敌,首领吾昆却铁了心不肯西逃,将风族骑兵化为五队,迂回循环,轮流和楚军交战,还想卷土重来。 大楚要征服天下,必然也要收服西州,狄其野很给西州各部落面子,只要部落民兵出现,他再手痒,都不会上去打扰他们报仇。 这日又碰上部落民兵出现,狄其野干脆驻军停战,坐视旁观。 打风族打得很没技术含量,狄其野一直分神思索该如何阻止主公干涉自己私事。但他前世今生都孑然一身,实在没有经验,他不可能不搭理顾烈,这就断绝了他唯一爱用并且好用的解决方案。 狄其野把虎_骑校督找来。 “阿虎,假如你认识一个人,他不是普通人,就好比下凡的” “下凡的仙女?是织女?她洗澡我去偷衣服,然后她嫁给我当媳妇儿?故事里这么写的。” “……你出去,把阿狼给我叫来。” 狼骑校督跟着虎_骑校督一起回来了。 “阿狼,假如你认识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他” “神通广大?是神仙?他收徒教法术吗?穿墙算命活到两百九十九?” “……你出去把阿豹叫来。” 豹骑校督也进来了。 “阿豹,假如” “我听他们说了,神仙下凡什么的,将军,没想到你还爱看话本啊。神仙能知道我什么时候当上将军么?” “都出去!把阿左阿右叫来。” 没多久,左都督和右都督勾肩搭背地进来了。 狄其野头痛,伸手去揉额角,忽然想起这是顾烈常做的动作。 “阿左,阿右,假如你认识一个人,不是仙女,不是神仙,就是非常厉害一个人,你可会插手他的私事?” 右都督敖一松不懂这个问题到底问的是什么,他疑惑道:“不论他厉不厉害,都没有乱管别人私事的道理吧?” 此言深得狄其野的心,他给了阿右一个赞许的眼神。 左都督姜通却不赞同:“关键在于,这个人和‘我’是什么关系。若是点头之交,自然不该多管闲事。可若是不错的朋友,即使他再厉害,假如他遇到什么难题或者麻烦,难道不去关心吗?” 他这么说,敖一松顺着一想,对狄其野道:“将军,姜通所言有理。” 关心朋友? 狄其野皱眉细思。 “将军,”姜通笑着抱怨,“这还是您第一次找我们闲话,结果说了两句就不理人了。” 狄其野抬眼看他,只见姜通口中抱怨,眼神却是关切。 敖一松顺着帮腔:“就是!将军,主公说您给我们找了个大师兄,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幸拜的师。但主公一言,驷马难追,改日哥几个把拜师礼给师父您补上?” 他不提还好,一提狄其野心里就有气,把人往外赶:“出去出去,烦着呢。” 姜通和敖一松对视一眼,嬉皮笑脸地回:“是,师父。” 喊完就跑。 狄其野气得敲虎符。 一个个都和主公学坏了。 墨绿虎符滚了几滚,在白纸上洇出绿光。 狄其野想起方才虎豹狼骑校督们说的话。假如遇到神仙,有人想娶仙女,有人想学术法,有人想问前程。 曾经,他以神仙自比,告诉那个人,他从数千年后天宫仙府一般的年代而来。 那人不问鬼神,不求长生,不曾对他威逼利诱——那人只问,你曾经历过什么?又是因何来到此生? 关心朋友……吗?第45章努力加餐饭 虽然咨询了五个臭皮匠,但狄其野还是拿不准主公到底是什么路数。 一方面,狄其野心里觉得顾烈这样的明君,而且是待人待事极为冷静通透的明君,是不会想要和手下臣子交朋友的。 这既不合礼数,而且终究尊卑有别。何况顾烈已经开始注意和将领们拉开距离,这么清醒的顾烈,怎么会明知故犯,反过来想和他做朋友? 但另一方面,狄其野清楚人无完人,他向来不将任何人置于神坛,他窥见了顾烈内心深重的孤寂,因此,也无法排除顾烈确实不自觉伸出了友谊之手的可能。 这必然是顾烈无意识的行为,因为它超出了亡燕复楚的框架,以顾烈严苛的自我要求标准,一旦顾烈意识到言行出格,不必狄其野退避三舍,顾烈自己会立刻约束改过。 所以,考虑到最后,狄其野对可怜老实孩子的怜悯占了上风。 反正顾烈自己会清醒过来拉开距离。那么,在那之前,狄其野不介意对顾烈好一点,勉强原谅他插手自己的私事,稍微纵容他一下。 毕竟,他狄其野只是略微任性,而不是没心没肺,顾烈对他的理解有多难得,平日里待他有多纵容,狄其野心里不是不明白的。 所谓投桃报李,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有来有往,就是朋友了。 这么一番思索,两辈子都帅到没朋友的狄其野自认把这事想得又清楚又明白,于是就这么决定了。 要对顾烈好一点。 * 部落民兵将这一队风族骑兵好一顿痛打,随后,派人对楚军示好,说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楚军大将。 这个部落是汉族迁移聚居而成,他们自称本是雍州两家姻亲氏族,因为燕朝苛税贪婪,实在是活不下去,才一起逃难到西州。 因此,既然楚军有一统天下的趋势,他们斟酌利弊,自然愿意向楚军示好,争取在天下太平后回到雍州去。 到底是故土难离。 狄其野没有轻易答应,而是派阿右追击向前,把刚挨过揍的那队风族骑兵又狠狠揍了一遍——若说被部落民兵揍过是鼻青脸肿,被右都督打过之后,就是缺胳膊断腿,元气大伤了。 然后,狄其野才施施然带人去部落赴宴。 为何要对小小部落施以威慑,是因为虽然这部落把自己描述得跟白莲花似的清白,可就连狄其野都知道古代人口流通困难,燕朝也不例外,百姓与土地牢牢捆绑,出关必须有官方文书。 这两个氏族从雍州逃进西州,一路上恐怕没少杀人,而且杀的还是燕朝官差,这不是普通人家做得出来的。 何况风族骑兵绝非弱小,即使只是一队骑兵,这部落民兵能打得赢,就足证其凶性。 宴上,狄其野是恩威并施,应对自如。 他先不动声色地点破部落众人并没有他们声称的那么清白,在他们支支吾吾找借口时,又扯开话题,将先前一笔而过,说起楚顾与暴燕的血海深仇来,把众人说得同仇敌忾,接着隐晦含糊地表达了既往不咎的意思,给众人吃了半颗定心丸。部落众人自然努力示好,拼命试探和平回归雍州的可能。 这么一波三折,已将部落众人牢牢捏在手中。 随后,他的酒量更是让颇有匪气的部落众人直呼豪爽,酒过三巡,那叫一个其乐融融,共同颂楚。 五大少原本担忧将军是乡野出身,没有对外的经验和手腕,时刻准备着救场。结果没想到将军不仅能应付,还不比他们五个水平差,甚至更胜一筹。 他们不禁感慨将军真是文武双全,安下心来吃酒。 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狄其野此次伐风,是从秦州直接打到西州,不是远征,顾烈并没有给他配个副将,直接让五大少为狄其野处理寻常军务。 没有副将监军,狄其野一人独揽大权,把大军用得如臂使指,轻松愉快,他是被顾烈纵容久了,根本没去想背后的问题。 而五大少知道主公纵容将军,既然没给派副将监军,那就是主公信任将军,让将军全权负责,他们更是根本没觉得有问题。 问题就在于,当军中没有一个代表王权的副将时,狄其野在对外的时候,例如这次部落请宴,他的一言一行,就不仅是作为大楚将军,而是全权代表楚王顾烈。 此刻,他不是将,而是臣。 他在这次请宴上的表现,就是一个臣子在处理外交政务时的优秀表现。 如果狄其野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那此时就应该已经惊觉自己处在了不想干的位置,但偏偏狄其野不是不会,只是因为前世的缘故不想沾。 而且,狄其野前世步步走到上将的位置,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事关重大,他手中的权力和责任早已不能清晰区分军_政。 所以狄其野在面对部落请宴这种小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就已经是在处理政务。 和顾烈预想的一样,他做得非常好。 宴罢,部落头领还私下给狄其野送了几件礼,其中一个,是西州男儿的特色装饰,狼王的狼牙。 又尖又长的狼牙被细心打磨过,润而不失棱角。 细小如虫眼的玉珠一粒粒穿成威风凛凛的狼王模样,玉珠狼王如同捕食一般,像是踩住猎物一样弓着身子、脚踩狼牙,张着血盆咬住狼牙牙尖,就像是死死咬住猎物的咽喉。 玉珠狼王的后脖子处留有穿孔,可以作为配饰佩戴。 狄其野回到帅帐,把这个狼王狼牙找了个木盒子装了,想着该写句什么,也表达一下类似朋友的关切。 左都督姜通苦哈哈地捉刀代笔写好军报,拿去帅帐交给将军过目,被帅到没朋友的将军提问:“阿左,让人好好吃饭,怎么说得文雅一些?” “这您就问对人了,”姜通眉飞色舞,拿出了看家本领。 可不是开玩笑,他姜通从十二三岁就开始撩猫逗狗,人称“姜少”,打听打听姜家附近的小小姐小姑娘,多少小美人为他争风吃醋。他的绝活就是紧握《古诗十九首》,把天然纯朴的动人诗句删删改改,能搞出篇篇不重样的情诗,有时候连改都不用改,一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配合忧郁的少年眼神,就能俘获多少芳心。 所以在姜扬的记忆中,这个堂弟不是在跪祠堂就是在去跪祠堂的路上,也不是冤枉他。 姜通沉吟片刻,直接从《古诗十九首》里摘出一句“努力加餐饭”。 这一句简单明了,看似只是嘱咐好好吃饭,但只要学过诗,怎会不知道前两句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没有明说,但是那个意思就摆在那里。让人自己想出来,又是捉摸不定的试探暧昧,挠得人心痒。 狄其野哪里想得到阿左看着正正经经,肚子里却是满腹骚_情,吃了没有好好背诗的亏,毫不怀疑地大笔一挥写就,把纸条往木盒里一塞,让人连军报一起送回了楚军大营。 * 楚军大营。 顾烈修长的手指点在密报上,半晌,移了开去,将密报翻过。 上面写着,柳嫔近来因献上的蜜饯深受杨平喜爱,和王后斗得越发水火不容。 姜扬站在帐中议事,说陆翼行事低调了不少,没有以前贪得那么狠,打下城池不掘地三寸了,甚至约束不许手下士兵抢夺百姓财物。 陆翼还劝了劝敖戈,让敖戈也暂时忍住了一些性子,但敖戈毕竟性子急躁,好景不长,又冒进贪功起来。 讲到最后,姜扬笑说:“也不知这陆翼是受了什么感召,突然转了性,还是狄小哥的威慑太厉害。” 顾烈想到放出去就跟脱缰野马一般,打进西州一路凯歌高奏的狄其野,轻哼一声,说:“不知收敛。” 也不知究竟是在说哪一个。 姜扬搁下这话,转而提起:“主公,四大名阀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