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顾烈站起身来,将手伸给小乞儿牵住,“咱们让狄将军给你找一身新衣服。” 小乞儿想说不用麻烦将军、昨晚换的那套就能穿、他自己去找就好。 但当他握住顾烈骨节分明、宽大温热的手掌,嗅到从顾烈衣袖间传来的浅浅淡淡的他不知道叫什么的香味,只觉得心跳如雷,忘了要说什么。 再回过神,就听到狄将军气冲冲地对楚王不满道:“都说了让你带近卫。我堂堂一个将军,又不是” “想被禁足的将军?” 小乞儿心里过意不去,刚要开口,就被顾烈握紧了手,不敢出声了。 狄其野翻箱倒柜,翻出来一套甚名贵的孩童衣物,款式旧了,布料却洁白如新,不知道是韦碧臣还是牧廉小时候穿过的。 顾烈让小乞儿自己去换内衫,然后出来给他穿好系带繁复的外袍,再梳上小公子的发髻,倒也是个俊秀小童。 “你今年多大?”狄其野才想起来问。 “约是九岁。”并不清楚自己年龄的小乞儿拘谨地答。 他有些瘦弱,身高在九岁孩童中倒算出挑,因此显得更瘦。 狄其野打量着小孩,要把这么小个人养大,想想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好在自己是孑然一身,来去潇洒自在,没有这些烦恼。 “我们出谷。”顾烈收回远眺天下藏书阁的视线,下令道,“你带上王子。” 人就不能幸灾乐祸,会遭报应。 狄其野一本正经地说:“主公,您们父子刚刚相认,该多待在一起,联系感情。” 顾烈也是语重心长:“狄将军马术精湛,本王自愧不如,将王子交给你,是本王对你的信任。” 狄其野狐疑地看着顾烈。 顾烈确实有些“近乡情怯”,毕竟前世并无太多与孩童相处的经验,回想起每回抱小太子听到的撕心裂肺的哭闹,心绪复杂。 虽然这孩子比前世小太子乖上许多。 狄其野到底是照顾弱小,把有些无措的小孩往无双的马背上一拎,翻身上马。 * 楚王与狄将军进了山谷一晚上,出谷时,狄将军的马背上多了一个衣衫古旧却华贵的孩童。 观其样貌,是个俊秀聪明的孩子,气质沉稳,想必出身不凡。 近卫军不敢问也不敢多看,留下半数人马封锁青城山,其余的跟随楚王回营。 骑马赶路毕竟颠簸,何况对于没有骑马经验地孩童,狄其野低头询问,小孩很乖,摇头说没事。 这时,狄其野才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放松了缰绳,无双立刻赶上了大棕马,热情地蹭了上去,狄其野的腿差点撞上楚王的腿。 顾烈额头青筋直跳,咬着牙低喝:“你做什么!” “末将请罪,”狄其野神神秘秘地凑过来,用手遮着嘴巴,懒洋洋地低声提醒,“但是主公,末将忽然想起,你儿子还没名字。” 顾烈愣了。 他确实没给小乞儿起名字。 狄其野看他反应就知道自己立功了,很是满意,自叹道:“末将真是操碎了心。” 顾烈对他的厚脸皮无言以对。 思忖半晌,中途休息时,顾烈终于定下了小乞儿的名字。 前世小太子名为顾宁,是安宁的意思,顾烈取这个名字,是期望他延续大楚盛世,为天下百姓保住安宁的生活。 后来继任的中州顾顾炎,也是顾烈给他改的名字,诏书上自然把原因写的冠冕堂皇,其实是顾烈有些嫌弃此人假模假式,讽他势利。 如今小乞儿的名字,顾烈思来想去,定为顾昭。 昭,日明也,意喻光明、美好。 小乞儿对此接受良好,顾招嘛,百姓家也这么取名,招来弟妹,是个求子的意思。 等到顾烈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小乞儿才知此昭非彼招。 不是求子,是黑暗中所见的光明。 顾昭眼睛发热,他眨眨眼,认真地学顾烈的笔划,将昭字写了好几遍。 他是顾昭。 * 行至大楚军营对侧的山腰,便听到喊杀声战鼓声响成一片。 狄其野与顾烈策马至峰侧,只见楚军兵马与风族骑兵在楚军大营外杀得不可开交。 果然一如顾烈所料,风族撕毁盟约,前来偷袭。 东侧战场宽阔,陆翼敖戈的帅旗高高飘扬,楚军对风族骑兵呈压倒之势。 而西侧战场更靠近楚王一行所在的山峰,地势则被山脉阻挡,较为逼仄,表面上是姜通率领的楚军占尽上风,实际从上方看来,风族骑兵已经借助地势逐渐包围了这部分楚军,姜通的处境十分危险。 “主公。” 狄其野把小王子往顾烈怀里一丢,青龙刀出鞘,无双跃跃欲试,焦躁地踏着马蹄。 他双眼牢牢盯住风族军旗,眼神锐利如刀,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末将请战。” 顾烈无奈地搂住小孩。 “去吧。” 还不忘嘲讽他:“可别被竹刺扎了手。” 狄其野朗声大笑,大喝“甲三乙二”,两队近卫应声而出,跟随狄其野纵马而下,如同一柄银枪,扎入风族敌军之中。 “好好看着,”顾烈对怀中的顾昭说,“这是我大楚兵神。”第41章弥天大谎 风族骑兵的嗜血嗜杀比传闻中更为恶劣,姜通亲眼见到手下士兵已经中刀殒命还被敲碎脑壳,悲愤得把牙关都咬出血来,奋力斩杀着来敌,可风族骑兵已占据地势呈包围之势,战局对他们是大大不利。 姜通满心自责,原本按照将军临走时的提点,此番迎击前来偷袭的风族骑兵,必然不会打成这副惨状,可惜他被敖戈反复的激将冲昏了头,一力担下西侧战场,才使得手下兄弟浴血拼命。 敖戈是想以他的失利挫狄其野的锐气,也许还想趁机收买人心,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被钓上了钩。 他也不是没有安排后手,右都督敖一松本该在此时过来接应,但始终不见人影。 姜通不愿意怀疑这个并肩作战的兄弟背叛了自己,咬牙鼓舞士气,嘶吼着,将心底的自责忧怒都化为战意,做困兽之斗。 “将军!” “是将军!” 姜通忽然听到士兵们从远到近地狂喜欢呼,他一刀斩退缠斗的风族骑兵,急忙循声望去,却见狄其野如银枪利箭一般穿透敌军人海,带领近卫补上楚军缺口,楚军顿时士气一振,几乎在瞬时牢牢守住了防线,此时狄其野立刻回马,打上头阵,用他那把又美又凶的青龙刀灵巧地扫劈削斩,敌血飞溅上他的潇洒容颜,简直如战神临世。 姜通杀红的眼睛又红了一圈,用沙哑的嗓子大喊:“将军来了,跟我杀——!” 待到敖戈快搞定东侧战场,才终于肯把扣在眼皮子底下的敖一松放去西侧支援姜通。 敖一松是敖戈的远房亲戚,二人并不亲近,只是敖戈是将军,在主公不在、狄将军也不在的情况下,敖戈开了口,敖一松就不能明着违抗敖戈的命令。 他心急火燎地往西侧战场赶,远远看去只觉战况惨烈无比,血流成河,敖一松心底发颤,拼命策马,等到率兵赶至近前,却惊讶看到正将风族将领死死压制住的将军。 狄将军左右近卫厉声高喝:“速降——!” 风族将领怒吼:“不!你们楚顾” 不等他说完,狄其野青龙刀横斩,那将领的头颅飞上半空,扬起一道血线。 “不降,就给我杀!”狄其野剑眉高挑,昂首下令。 “杀————!” 本已是强弩之末的楚军将士迸发出无上的信心与勇气,只要跟着将军就能赢,他们每一个都拥有这样的信心,因为狄其野在这里。 敖一松朗声长笑,狠踢马腹:“你们听到将军之命了!给我杀!” 语罢,他一马当先,纵入敌阵,向着姜通的方向一路杀去。 “狗日的!你再迟一步就给我收尸吧!” “狗日的,你要是死在这,兄弟我给你报完仇就抹脖子!” 用“狗日的”当昵称?狄其野分神感叹自家左右都督的生猛,一边将有一个风族骑兵砍翻在地,无双扬起马蹄补刀,正中后脑,完美。 顾昭虽小,但狄其野一进入战场,带来战局、气势上的明显改变,就连顾昭都看得明白,潇洒,锋利,令顾昭心潮澎湃。 更不要提留守顾烈身边的近卫们,他们看向狄其野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心中的梦想。 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想称王称霸,但大部分孩子都做过英雄梦。 白衣铁甲的狄其野,完美符合他们心中的梦想,怪不得百姓们称狄其野为兵神。 顾烈的视线牢牢锁在那个任性妄为的将军身上,垂首问顾昭:“如何?” 顾昭激动得紧握着拳头,毕竟不曾念书,抬头看着顾烈,诚恳朴素地夸赞:“将军万分厉害!” 顾烈轻笑,对他说:“蜀州一战,本王深陷包围,局势比今日紧急百倍,敌军数目更比今日多出数万,狄其野白衣铁甲,单枪匹马,纠集散兵就敢直冲敌阵,救本王于危急之际,救大楚于存亡之间。” “你是本王的儿子。你要好好记着。” 虽不完全明白顾烈此言背后深意,顾昭仍然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父王让他记住,他就一定牢牢记住。 * 风族偷袭落得个损兵折将、大败而回。 敖戈看到狄其野,就明白自己的算盘打了空,艰难地维持着面色,狄其野犹不知足,骑着无双特意过去打了招呼:“敖将军,今日阿左阿右承蒙你照顾,你放心,我狄其野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这话让敖戈瞬间出了冷汗。 要是狄其野想在战场上算计他,他还有活路? 但狄其野放完话就不再理睬,无聊地等顾烈下山,等着看戏。 顾烈在近卫的簇拥下策马下山,楚军刚打完仗,战场要打扫、战士要休息,顾烈也不强求列队相迎,将士倒是都自觉原地单膝跪下,迎主公回营。 然后一个个被主公马背上的孩子震愣在原地。 什么情况? 主公与近卫们进了楚军大营,姜扬颜法古站在帅帐外恭候,也被孩子震在当场。 姜扬脖子僵硬地转向颜法古,难道这假道士终于算准了一次不成? 顾烈下马,众人行礼,顾烈亲自将那孩子抱下马背,牵在手中,走进了帅帐。 了不得了。 狄其野欣赏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神情,优哉游哉地步入帅帐,听顾烈这个几乎不说谎的人,借着公子雳被家仆暗害的真相,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真相是公子雳被恶仆高望侵占家财,高望还想谋害公子雳的性命,被公子雳识破危险,自锁于天下藏书阁中,后来高望鸠占鹊巢,将公子雳的清涧改为鬼谷,还招摇撞骗地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燕朝丞相韦碧臣,一个是风族幕僚牧廉,他们都被教坏了脑袋,践行着高望扭曲的价值观。 而在顾烈的版本中,多出了一个公子雳的后人,那是他心爱的女子,他们虽然相聚日短,却是情根深种。因为顾烈要忙于征战,那女子带着他们的儿子回清涧隐居,没料到高望已经鸠占鹊巢,女子聪慧,发觉高望说辞中的疏漏,恐遭灭口,写信向顾烈求助,没想到顾烈晚到一步,只来得及救下儿子,而伊人已是香消玉殒,命丧恶仆之手。 一听顾烈宣布这孩童身份,姜扬心底是豁然开朗,这就让一切疑惑都说得通了。 主公为何不娶妻?因为已经有了心爱之人。这个心爱之人还是前朝大先生公子雳的后人,想必是清贵聪明,极为美好,让主公看不上庸脂俗粉。 主公为何带着狄小哥去处理家事?因为传信说恶仆害人,狄小哥最能打嘛,当然应该带狄小哥。 但继续听下去,姜扬的心是跟翻江倒海似的不断起伏。他先是欣喜主公终于有了心爱之人,然后惊愕于命运不公,竟然又一次将主公亲近之人夺走,最后看着小王子,真是越看越像主公小时候,满心怜惜。 主公,唉,真是命苦。 但姜扬忽然又想到主公这些年来将心爱女子隐瞒得滴水不漏,竟然一丝风声都没有,他作为主公最亲信的家臣,心底不禁对主公越发敬畏起来——主公简直深不可测。 最后,顾烈说,要追认爱妻名份,让幼子顾昭为母守孝。 顾昭霎时红了眼睛。 这一套真真假假的话,整个帅帐,除了已知情的狄其野,没有人怀疑顾烈是在说谎。 主公有了子嗣,解决了大楚的老大难题,此刻众将对主公、对小王子是满心的怜爱,何况他们和姜扬一样,都想到了主公竟然能够将心爱女子隐藏得滴水不漏,被狠狠震慑了一把,自然都一口答应,连称应该。 狄其野知道顾烈半是用这个不存在的女子当挡箭牌,半是给顾昭一个借口为老乞丐守孝,因此,当众将都惊骇于主公深不可测的时候,唯独狄其野在心里感慨,顾烈真是心软。 狄其野想到昨夜顾烈对他解释的那个词,涅槃,超脱了欲_望生死——他觉得顾烈这只火凤再这么发展下去,就快能涅槃了。 这可不行。 * 姜扬还有事禀报,顾烈让狄其野带小王子先行回后帐,在姜扬怜爱的眼神目送下,小王子乖乖牵着狄其野的手,跟狄其野走了。 真是个乖孩子诶。 随主公。 “如何?”顾烈估算着在四大名阀那边的部署,直截了当地问姜扬。 姜扬禀报,说燕朝皇宫里那位柳美人果然不是一般人物,掉了孩子,还能把杨平哄得赏赐不断,柳家也乘风而起,在燕朝又有复兴之势,对大楚这边就弄虚弄鬼起来,恰好给了大楚断绝往来的借口。 然后是严家,严家和柳家掐的厉害,柳家一复兴,严家自然下落,何况他们在雍州战场死了两个嫡系子孙,因此大不如前,急着与大楚更进一步,听候差遣。 王家与大楚无交涉,但先前送回去那个王氏女子,听说被家族逼着跳着井,随后大张旗鼓地为她建了牌坊,文人皇帝杨平听闻后,还写诗盛赞她高洁,追赐她女官封号。王家顺势把那女子的庶妹送进了宫,踩着牌坊一步登天。 谢家自诩清流,和先前的意思一样,能帮就帮,不介意帮大楚一把,但对于彻底反燕,依然态度暧昧着。 顾烈闭目细思,轻敲桌案,道:“将天下藏书阁、公子雳、恶仆高望与韦碧臣、本王妻儿的恩怨纠葛公之于众,一定要写得清楚明白,最好是乡间老妪都能听懂。” 姜扬闻弦歌而知雅意,韦碧臣多年来对顾烈肆意谩骂诋毁,这一回,就揭穿他的老底,釜底抽薪,因此姜扬越想越是心下痛快,大笑应承。 “然后,告诉谢家,他们既然以匡扶天下的清流自诩,”顾烈抿紧唇角,“我大楚如今得天下藏书阁,就是天命所归。让他们做一个决断,是与腐朽暴燕一同没落,还是顺应天命,为大楚修书护阁。大楚不容二心之臣。” “是。” 姜扬也应了,踟躇一二,还是问道:“主公,那风族幕僚牧廉,自称是狄小哥的师兄,那狄小哥……” 他的声音低下去,提醒道:“您可还记得,狄小哥初来乍到时,说他是秦州青城人士。” “狄其野天资聪慧,曾被恶仆高望强掳进山,非要他拜师学艺,”顾烈给自己和狄其野圆谎,“他不肯学,受了许多苦楚,若不是听他说起,本王也不知那恶仆如此卑劣,险些赶不及救出昭儿。” “难怪……”姜扬惊讶,没想到确实还有这么一层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