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看着自称他二师兄的牧廉走进来,心底毫无波动。 他不是那个老贼的徒弟,更不想和老贼门人扯上任何关系。 牧廉当时将才八岁的他掳进青城山,就当作牧廉是被毒药所逼,狄其野都懒得跟牧廉算账,这人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跑到楚军大营来找他? 且不提旧日被拐的仇,也不说狄其野极为厌恶老贼师门那一整套自命不凡的洗_脑歪理。就说牧廉身为风族幕僚,这样不遮不掩地来楚军大营,那疯疯癫癫的吾昆会作何反应,不知是否会打搅顾烈的部署。 这么一想,狄其野看向牧廉的眼神就更冷了。 牧廉面无表情,声音却极为欣喜,对着狄其野眼睛一亮,伸手就想去拉狄其野的袖子,口中唤道:“小师弟!” 狄其野往右一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牧廉眼神闪过一丝伤心,面上却渐渐绽开欣喜的笑容,低声踟躇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二师兄啊!” 他对狄其野说话甚为放松,于是声调和下意识动作都没有掩饰,整个像极了天真少年。 这些动作语气,若是真是十五六的少年做出来,倒也不失为清新可爱。 但问题在于,即使牧廉的脸因为常年佩戴面具不经风霜,本身长得也较为秀气,可他毕竟没有生长异常,看上去就是正常的青年男子体态。 将近三十而立的年纪,神态语气都还像十五六岁,过分天真,这种情形,即使是放在美若天仙的女子身上,都让人毛骨悚然,何况青年男子。 还有牧廉的脸。 他的脸是僵的,只有较剧烈的情绪才能慢一拍调出表情,到了大喜大悲的时候,慢慢做出的表情又总是滞后于情绪,像他刚才第二句话,明明是伤心的音调,却是一副灿烂笑容,诡异得可怕。 因为越是司空见惯的自然事物,一旦反常起来,就越会令人心生反感。人人都知道笑的时候是笑脸,哭的时候是哭脸,若是有人嚎啕大哭的时候灿烂微笑、开怀大笑的时候泫然欲泣,他身边的人一定以为遇到了疯子,立刻逃跑。 牧廉这个症候想必遭了不少白眼,狄其野厌恶那个老贼,拒绝那个老贼的洗脑,对牧廉也没有一丁点好感,却也难免觉得可怜。 狄其野转身对顾烈行礼:“主公。” 牧廉以为自己被带到的是狄其野的帐子,没想到是楚王的帐子,他被狄其野的动作提醒,惊讶地看到楚王,也一拱手,行礼道:“楚王。” “风族幕僚为何来此?”顾烈开口问道。 “来见小师弟,”牧廉理所当然道,还和维护自家人似的说,“没想到小师弟在楚王帐下做事,还请楚王多多担待。” 顾烈瞥了一眼狄其野,两人都很无奈。 狄其野是觉得自己和牧廉非亲非故,这个牧廉却搞得跟师门情深似的,简直像是故意来挑拨自己和顾烈的关系。 顾烈是把狄其野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这人衣食住行,有哪一样不是他顾烈在安排,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所谓师兄,跑来充什么亲戚? 所以顾烈不喜不怒地应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狄其野不得不主动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师父说要守护师门,我身为二师兄,自然得来看看你,”牧廉理所当然地说。 又是老贼的歪理。 “你一直自称二师兄,”狄其野垂眸暗忖,“难道上面还有个大师兄?” 牧廉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地笑着说:“我忘了你没见过。但你一定听说过他。我们大师兄,师父的首徒,就是北燕丞相韦碧臣。” 还真是如此巧合。 狄其野的脸霎时沉似锅底。老贼的徒弟果然都是些害人精。他才不想和这些人扯上关系。 顾烈思索该给颜法古送多少卦资。 牧廉嘴巴不停,试图唤醒狄其野对他的记忆,从“我把你绑到山谷时你才这么点高”,一直唠叨到“你的主公好凶,比吾昆还让我害怕。” “他不凶,”狄其野很有良心地为顾烈反驳。 牧廉对会盟上顾烈一霎的气势印象深刻,何况他一直盯着狄其野,早就目睹了证据,坚持道:“凶的,刚才会盟饮宴上,他都不许你吃葡萄。连葡萄都不许你吃,还说不凶?” 对了,葡萄。 为什么特地说不能吃葡萄? 狄其野抬眼疑问地看向顾烈,顾烈却淡然给风族扣黑锅:“风族葡萄不好吃。” 这话狄其野直觉就不信。 但不过是颗葡萄,狄其野实在想不出顾烈拦着不许吃的其他理由。 没想到牧廉接口道:“哦,倒确实是不如关外的甜。” 随后,又听牧廉羡慕嫉妒地说:“你和大师兄一样聪明,一定能够完成师父的教诲。小师弟,你想好怎么赴死了吗?我太笨了,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死得人人称颂。不过,若是我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一定让你死得天下皆知。” 这话一出,狄其野还只是皱眉,顾烈却彻底沉了脸。 顾烈想起前世,狄其野据传与风族首领私会,有探子说,风族首领送了狄其野一袋子土。 土,有很多含义,可以大做文章。 一时间,狄其野其实是风族人士、狄其野与风族首领分土谋反等等风言风语不一而足。 而狄其野把那袋子土埋在了定国侯府的后园里,什么都没解释。 顾烈恍惚记得在那之前,风族首领不知为何大怒,活活砸死了一个幕僚,还将其挫骨扬灰。 如今想来,那袋土也许不是土……是牧廉的骨灰。 顾烈前世总是气狄其野不解释,单就此事来说,倒不是狄其野的错。私会风族首领,与风族幕僚师出同门,这两个哪一个不招惹怀疑? 前世那个从来不曾与他深谈的狄其野,确实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 可从来不曾深谈,为什么就从来不曾深谈。顾烈视线微凉,垂眸看着桌案。 狄其野眉头微拧,追问:“死得人人称颂?” “是啊,”牧廉语气十分苦恼,认真分析起来,“大师兄一定是能做到的,他安排了这么久,到时候找机会殉国就可以了。小师弟你是将军,或是战死沙场,或是死于猜忌,都很容易。我就难了,吾昆疯癫不似常人,我怕被他无声无息地砍死,谁会称颂被疯子砍死的幕僚?” 狄其野惊奇道:“你说吾昆疯癫不似常人?” 那你自己不是? “他不自量力与楚顾会盟,还有会盟上种种表现,你还看不出来吗,”牧廉也很惊讶。 狄其野看着牧廉,完全不懂此人行事逻辑:“你身为风族幕僚,大摇大摆进楚军大营,又大谈吾昆的不是。难道你想转投楚军?” 牧廉期待地看向狄其野,还像是埋怨似的:“小师弟,你这么聪明,怎么才听出来?” 狄其野震惊了。 没头没脑的谁听得出来。 顾烈出声问:“若是楚军不收留你?” 牧廉认真摆着道:“我是通报而来,自称小师弟的二师兄,若是楚王您有心挑唆,想必我与小师弟的师兄弟身份不久就会大白于天下。” “吾昆听闻,自然会更猜忌我,但同时也会忌惮我,就不会随随便便处置我。这样一来,就算吾昆忍无可忍,大小也能混个通敌之罪,罪该斩首,也算借小师弟的光留名青史。” “若是楚王您不走漏消息,吾昆手下密探打探不到这条消息,那也是风族气数将近,我和风族一同灭于楚军之手,得想办法先行殉主,也能赚个忠名。” “再者,楚王您不可能对小师弟与北燕丞相、风族幕僚的同门关系毫无介怀。心有嫌隙,便生猜忌。等到楚王您登基,论及小师弟日后下场,我也算是帮了小师弟一把,不是全然坐享其成。” 说到这里,牧廉依然面无表情,眼神却很满意,还对自己点点头。 此人一半不择手段、一半天真近蠢,简直比那老贼的洗脑歪理还要奇怪一倍。 狄其野当真有些招架不住。 顾烈不动声色道:“牧廉,你有心投楚,很好。只是,本王与你小师弟明日启程,去青城山拜会你师父。你先行回风族,过五日再来。” 牧廉欣喜不已,唠叨了一阵师父是好人之类的话才离开。 等人离开了帅帐,狄其野挑眉看向顾烈:“我们明日要去青城山?何时决定的?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顾烈一言不发。 片刻后,忽而叹息道:“你先下去。” “……你不信我?”狄其野直视顾烈,唇角微勾,语气却不似玩味。 “与你无关,”顾烈皱着眉答,“他教出这么两个怪物,不能让他活着。” 狄其野轻哼一声,不知是否接受了顾烈的说法,又道:“那又何必主公亲自去?” 顾烈回视狄其野:“你想听真话还是佳话?” “假话。” “楚王离营狩猎,引蛇出洞。” “那真话?” “……半为你,半为我自己。” 狄其野不明白,顾烈却不肯再开口。 帅帐空了没多久,就有近卫来报。 “报!” “又怎么了!”顾烈难得发怒。 近卫小心翼翼地禀报:“那位严氏妇人,悬梁自尽了。” 顾烈闭目,缓缓叹息。 一个个,年纪轻轻,都不肯好好活着。 “好生安葬吧。” “是!” 他还就不信了。 他需要亲眼去看青城山,看狄其野此生是如何长大,那老贼,又是何等丧心病狂的人物。 若狄其野不是转生而来,会被那老贼教成什么样?顾烈咬牙,竟然掳掠八岁孩童教导邪说,此贼非除不可。 * “你说什么?”姜扬神色晦暗,看向密探。 密探跪地再禀:“那人自称是狄将军的二师兄,属下认出,他就是风族幕僚,牧廉。” 狄其野,你可不要……第35章青城山谷 决定去青城山,顾烈给狄其野的两个原因,都是真话。 一个原因,引蛇出洞。 吾昆若是有心撕毁盟约,趁楚军不备偷袭,那么他行事的最佳时机,就是楚军与风族商谈会盟细则的现在。 顾烈原本就打算放个诱饵,假装松懈,带近卫到秦州蜀州交界巡猎。 如今只是临时将巡猎改为探访青城山。 另一个原因,狄其野。 顾烈重生醒来后,除了亡燕复楚,就是在琢磨狄其野,不想这个人再死在自己怀里。 前世蜀州三城被屠,陆翼自认是楚人,却到底是在蜀州出生长大,还有亲眷葬生于屠_城之祸,闻此噩耗,怒不可遏。 他自请出战,顾烈当然应允,满腔怒火的陆翼将风族从蜀州一路赶出西州,直至驱逐回打云草原,甚至把打云草原最肥沃的草场都来回烧了两遍,才一时解他心头之恨。 当时狄其野在打青州,三战定青州后,他嫌不足,给顾烈上折子讨仗打,被顾烈派去攻打中州,之后奉命一路北上与将功折罪的敖戈会师于秦州。 也就是说,前世狄其野与风族并没有正面交锋过。狄其野不可能见过牧廉,至于吾昆,应该也只见过流言中那一面。 狄其野前世这个谋反的名声,背得属实冤枉。 可顾烈现在想得很明白,狄其野前世之死,症结并不在于什么人言可畏,而在于他自己。 狄其野不关心俸禄,连自己封地在哪、俸禄几担都弄不清楚,被顾烈忽悠着稀里糊涂欠了一百两银子的债。 这其中有狄其野十分不清楚农桑的缘故,但更多的,顾烈推测,还是因为狄其野根本不在意这些。 前世狄其野也是如此,不理政事,袖手旁观,把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军人,而非将军,更不想好好当定国侯。 这就注定了他的结局。 最通俗地来说,人有弱点,才好把控。有弱点,就是有所求。廉洁如祝北河,也得与同为楚顾家臣的家族走动;忠心如姜扬,坐到丞相的位置,也不得不为姜家后代牵线铺路。 不是他们变了,是他们所处的位置要求他们必须这么做,利益、家族、朝堂角力……就算他们只想当个纯臣,也要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过于廉洁无法办事,连本职都无法做好,谈何效忠大楚。 狄其野前世是顾烈登基后唯一封爵的功臣,他身为定国侯,有封地,有俸禄,有精兵,有虎符。 他所拥有的权势,让他的站队选择至关重要。 他不站队,就是得罪了所有人。 其中,中州顾和柳家尤其忌惮狄其野,是因为狄其野从未向外戚示好,对嫡子和王后都抱着颇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还有谋反的流言,严重威胁到了嫡子的地位和未来。 顾烈亲手将狄其野架到那个位置,一半是有意为之,另一半也是狄其野军功太高,赏无可赏,只有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