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举多得。 顾昭听得连连点头,主动道:“儿子也想尽一份心,不如将儿子今年的俸禄给赡幼院支使。” 顾烈原本扫了一眼来人,听闻此言,失笑道:“为何担忧赡幼院成敛财之地?就是因此。你一年俸禄够建多少赡幼院,回去找算术师父教你算算。若将赡幼院安顿得太好,不但无益,反而有害。你也回去仔细想想,写篇文章来。” “是,父亲。”顾昭明白自己想当然了,连忙应道。 姜扬在一旁听着,心中是五味杂陈。 首先当然是觉得小王子未来可期,简直是和顾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懂事沉稳,怎不让姜扬老怀大慰。 其次就是欣慰天家父子相处得有敬有爱,亲情浓厚,这就更让姜扬心头一松,毕竟顾烈这些年连个家都没有,如今有个懂事儿子,实在是老天开眼。 这最后,姜扬难免又想到了狄其野。 姜扬催顾烈考虑人生大事催了那么多年,顾烈就是不开窍,一心扑在复楚大业上,突然有了亡妻幼子,就已经把姜扬惊过一次。后来顾烈登基了还不肯往后宫添人,成了天的沉迷政务,又让被颜法古吓过得姜扬担忧他认定亡妻再接受不了其他女子。 结果现在和定国侯搅在一起,简直是晴天霹雳。 姜扬日日都在政事堂待着,遇着急事要务也没少进未央宫,旁观下来,自然知道顾烈与狄其野相处得十分融洽,当时还欣慰过狄小哥终于不那么任性妄为了。 现在想来,真想骂自己是个瞎子。 相处得再和睦,定国侯都是个男人,还是个功高盖主的大功臣。 姜扬继续这么一想,不禁唏嘘,狄小哥真是除了雌雄不对,哪里都对。 于公,顾烈一心扑在政务上,狄小哥够聪明能干,不仅遇事能有个商量,狄小哥还几次直言劝诫,堪称是心有灵犀,君臣相得。 于私,顾烈极难与他人亲近,狄小哥也有过分爱洁孤高的毛病,可他俩已经在未央宫和睦同住了一年多,这里头必然有感情在。 但凡狄小哥有个一模一样的姐妹,姜扬恨不得亲自上门当媒婆,帮顾烈定下这门天作之合的好亲。 唉…… 顾烈亲自把顾昭抱上了马车,才回过头问不言不语跟了半天的姜扬:“什么事?” 其实顾烈心里有数,当日牧廉参养父,满朝文武都必定以为牧廉是挤兑姜延他父亲,但缜密心细的姜扬,八成能琢磨出背后深意来。 所以姜扬找上门,是在顾烈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急得一见面就直言劝诫,倒是出乎了顾烈的意料。 顾烈更没想到的是,姜扬满脸愁苦不言不语地跟了半天,最后问了这么句话:“陛下,‘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此话何解?” 此句出自老子《道德经》,只要念过四书五经都不会不明白其意,却被姜扬在这时候拿出来问顾烈。 用白话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行私纵欲是最严重的罪过,贪得无厌是最严重的灾祸,所以懂得知足,见好就收,心无贪求,才能长久圆满。 这就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 一种,是在劝诫顾烈不要放纵自身,不能比现在更执迷不悟了。 另一种,却是姜扬退了一步,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既然狄小哥是个男人,既然顾烈自己过得幸福,那就算姜扬对这桩十全九美的感情不满意,也无法强求。 顾烈感念姜扬体贴,笑言:“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姜扬无奈而笑,拱手一礼,回身上了马车,对着车夫狠狠道:“快马加鞭,进宫!” 车夫不懂陛下就在这,自家丞相为何急着进宫,但他只是个车夫,当然得听上命,于是顾烈与顾昭的马车还行到半途,姜扬就已经冲进了钦天监。 那叫一个矫健。 什么都不知道的颜法古还在对着自己乱占出的短句推敲天意,嘴里念念有词:“‘烈火焚野,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千古奇冤才说天日昭昭呢,哪里有冤案不成?” 又对着纸条唏嘘:“啧啧啧,这短短一句犯了三个名讳,当真是天意难测。” 然后自己对自己笑起来:“哈哈哈这看着跟一家三口似的。” 姜扬听到这假道士一番独角戏,从背后飞起一脚,把颜法古给踢趴了,拂尘都摔了出去。 “谁!”颜法古怒不可遏,回身一看是债主,当即委屈起来,“做什么!贫道虽然欠钱不还,但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怎么还打人呢!” 想了想更是委屈:“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进宫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哼!” 谁让这个假道士一天到晚瞎算,还他娘的算这么准。 姜扬重重一哼,犹不解气,对着颜法古的占字小桌又是一脚,扬长而去。 * 狄其野进来的时候,颜法古正抱着自己的拂尘发愣,占字小桌还倒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狄其野惊道。 颜法古委屈道:“姜扬进宫打我。” 狄其野笑了:“你看看你,不务正业到丞相大人都看不下去了。” 前两日险些被顾烈调去顶祝北河的缺,好不容易逃过一劫,颜法古不爱提这茬,哼唧了两声不说话。 “走,”狄其野招呼他,“带你玩去。” 颜法古眼睛一亮,喜滋滋跟着狄其野走了。 狄其野把人骗到了未央宫大书房,指着堪舆台道:“不是想和本将军打模拟战?来两局?” 哟,和大楚兵神对战呢。 颜法古撸起袖子,拿起了竹笔。 狄其野点点蜀州:“就打这。”第103章过日子 蜀州监察御史又死了一个。 为什么要说又? 前前任蜀州监察御史,还没到任上,就遭了流民所害。 前任蜀州监察御史,在楚初二年的除夕之前,走山路时一时不慎,掉下山摔死了。 而本任蜀州监察御史,刚到顾烈养父府里直言劝诫了一番,听说风族首领芙冉没了,要赶去看个究竟,结果在芙蓉城外掉下了河,不会凫水,淹死的。 可见十州监察御史这活儿不好做。 他们不好做,他们手下各道各府的监察御史,那就更不好做。 事实上,蜀州是顾烈推行奖励农耕、还利于民等政务最不顺的一州,也是监察御史消耗速度最快的一个州。 前任蜀州知州是这么辩解的:我们这地方山穷水险,陛下派些外地才子来,不熟地形,就容易掉山掉河,不如启用些本地乡贤,他们熟知地形,各个都是仁德楷模,值得信任。 这人敢上折子对顾烈说这种鬼话,满朝文武都佩服他找死的勇气。 监察御史起的是监察官员之责,乡贤是什么东西?乡贤是地主士绅抬着仁义礼教欺压贫民的高帽,不知沾了多少冤血。用乡贤监察官员,等于是派豺狗监督野狼放这个蜀州知州,年初上了折子申辩,不到七日就被顾烈火速提溜到京城,游街砍了。 接任的是个出身钟家的武将功臣,论起来是钟泰的堂叔,叫钟敦。 结果,眼下又死了一个蜀州监察御史。 而这回,又不仅是死了个蜀州监察御史,风族首领芙冉从重病到病殁,都大有蹊跷。顾烈属意的继任首领,即芙冉的儿子,迟迟没有传来接过风族首领之位的消息。 养父府中的消息原本是日日禀报,如今已经迟滞了两日没能传出来。 蜀州,是要起风雨了。 顾烈的笔在圣旨上悬了半晌,终究还是看向狄其野:“你若是想领兵” 狄其野好笑:“别犹豫了,下旨吧。” 颜法古被顾烈从钦天监踢了出来,跪在奉天殿上,对着圣旨老泪纵横。 被设计了。 活脱脱被定国侯设计了。 顾烈真是懒得理他,明晃晃地威胁道:“怎么?” 颜法古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硬是谄媚地笑出了满脸褶子,那叫一个忠心耿耿:“末将领旨,不肃清蜀州誓不还!” 顾烈给他气笑了,摇了摇头,还是嘱咐:“平安回来。” 前世没能做成君臣,顾烈可不想重蹈覆辙。 这嘱咐是陛下一片关怀,听得颜法古还有两分不好意思,微微反省了自己百般躲懒的行为,一甩拂尘,再郑重道:“末将谨记。” 于是乎,颜法古点了精兵,没大张旗鼓,但也没遮掩,在狄其野、姜扬等人的目送下,浩浩荡荡离了京郊。 狄其野一身浅白衣袍,望着渐去渐远的金戈铁马,立在暮春斜晖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想明白陛下与狄小哥的关系,姜扬在面对狄其野时就有些不尴不尬,狄其野只作不知,今日姜扬送老友出征,回头看看被拘在宫里的大楚兵神,心里一软,主动搭话道:“狄小哥在想什么?” 狄其野一挑眉,随意笑笑:“没什么,只是怕无双淘气,给假道士添麻烦。” 颜法古在宫里混了一年多,交游广泛,太监宫女都被他强行算过命,连无双都和他产生了跨越物种的友情,这回出征,颜法古软磨硬泡想骑着无双战马去,狄其野逗了他几日,也就大方借了马。 但真借出去,狄其野还真有些担忧无双给颜法古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毕竟无双性子太野了。 姜扬也知道这必是搪塞托辞,但仔细一想,无双尚且能出征,又觉得唏嘘,于是露出一副嫌弃颜法古的模样,宽慰道:“那假道士自己就是个麻烦,多无双一匹马也不多。” 狄其野应景地笑了笑,和姜扬说笑着回了宫,姜扬自去政事堂议事。 狄其野今日无事,闲庭信步地往未央宫走,撞见了从太医院出来的牧廉。 “师父,”牧廉小声喊。 怎么今日见了他都小心翼翼的。 狄其野觉得好笑。 “你又怎么了?”狄其野懒洋洋地问。 牧廉左看右看,凑近了抱怨:“师父,姜延跟我顶嘴。” 就很烦这种秀恩爱。 “哦,顶什么嘴?”狄其野语气极为平板地问,生怕牧廉听不出他不感兴趣。 牧廉自顾自地说:“我昨日说师父是陛下的媳妇,姜延也同意,说我终于想明白了,但他接着顶嘴说,既然我想明白了,就该知道我是他媳妇,不是他是我媳妇。” 说到最后,牧廉有些认真的生气模样。 “你等等,”狄其野有些想撸袖子,“什么叫你们都觉得我是顾烈媳妇?” 牧廉一脸的怎么你连这个都弄不拎清。 狄其野很有暴揍孽徒的冲动。 牧廉一板一眼地解释:“师父,女子嫁到男子家,从此相夫教子,就成了媳妇。师父你住在未央宫,姜延住在定国侯府。一目了然。” 一目什么了然。 “这都什么歪理,那倒插门怎么算?”狄其野下意识反驳,然后醒悟到自己被牧廉绕进了沟里去,“两个男人,为何要把女子名头往自己身上套。” 牧廉很严肃:“因为关乎家主大权。” 这小疯子还知道家中的东风西风之争,狄其野笑了笑,顺着他说:“那在你们家,缺了什么、坏了什么,吃穿用度,都是你这个家主付账?” 牧廉很骄傲:“师父,整个定国侯府都是我在养,给你看得好好的。” “那是姜延的不对,”狄其野坏心眼地给姜延添乱,派派牧廉的肩膀,“你就告诉他,是师父说的,他是你媳妇。” 牧廉面无表情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喜滋滋地走了。 狄其野摇头笑笑,真是傻人傻福。 * 暮色刚沉,顾烈破天荒不用人催,就回了未央宫。 他面上那个表情,狄其野一看,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还在担忧他其实是想出去打仗,估计想了满腹的说辞来给狄其野排解。 就算因为顾烈的缘故有了下属和关系不差的同僚,但狄其野内心依然没有那么在意其他人,就算姜扬因为他和顾烈的关系对他不屑一顾,对狄其野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这世上,狄其野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顾烈。 姜扬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也就罢了,顾烈也这样,狄其野真是不耐烦,不等顾烈开口,就举着手掌道:“打住,你要是想说一大篇出不出征的鬼话,就不要说了。” 其实,从狄其野发觉顾烈对他过于在意的那一刻,狄其野就走不了了。 回府一两天,慢慢让顾烈别那么敏感,狄其野完全狠得下心。但离开京城远征,狄其野已经没办法了。 尽管不明成因,可狄其野心里明白,被过往时光刻印至今的伤害,只能用更长远的时间与陪伴去消解。 狄其野爱着顾烈,就别无选择,也不可能再做出其他选择。 顾烈也很无奈。 人家不让心疼,怎么办。 于是如常用了晚膳,顾烈想起前些日子,太湖府送了几坛酒来,叫洞庭春_色。 这是用太湖地区洞庭山特产的柑橘酿的时令酒,色泽澄澈,口味甜淡,开泥封揭了盖子,就闻到满满都是柑橘香。 顾烈命人在廊下摆了案几,待元宝布置停当,案几上除了洞庭春_色,还有数道小菜,新鲜瓜果。 狄其野是被投楚之后被姜扬逼去练的酒量,而且一上手就是高度酒,因此对酒这方面一直觉得一般,但这洞庭春_色既然是特意上贡的酒,必然十分出色,狄其野一尝之下,勾了勾唇:“好喝。” 顾烈的面色这些松快了些。 到底还是想着狄其野没有要求出征的事。 可狄其野不愿意听他宽慰,顾烈只能喝着酒细思,渐渐都像是在借酒浇愁。 忽然手上一暖,又倏然即逝,顾烈抬眼,见狄其野拿走了自己手中的玉杯,往自己膝上一躺。 “顾烈,”狄其野的脑袋熟练地在顾烈膝上找到了合适的位子,正儿八经地说,“拿平民夫妻来说,没有哪家,是这么互相小心翼翼着担忧来担忧去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顾烈听了眉头略松,却意外地想笑。 狄其野素来是个没什么烟火气的人,就算他天天催着自己吃饭,也依然让顾烈觉得像只仙鹤似的捉不住,顾烈敢打包票,狄其野到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多少家财,他压根不关心这个。 这样一个人,反过来对顾烈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就让顾烈莫名的觉得好笑,但也是心中一暖。 任性妄为的狄将军,跟自己过日子呐。 顾烈俯首在他嘴角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却是反驳道:“我知道你想出去,如今你为了我,连提都没提,还早就与颜法古论战了数日,为他准备应战。我若是不记在心上,岂不是薄情?” 狄其野挫败地从嗓子里低吼了声,反手把顾烈压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