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扬从不曾见主公对谁像狄其野这样,才一见面就处处都透着奇怪。也许正因为狄其野是个奇才,主公才待他如此不同? 姜扬看到这帐子,又操心起来,再次对顾烈语重心长:“主公,你得把人留住。此子绝非池中物!” 顾烈微一颔首,答了知道。说着二人已经走到了杂兵不远处,顾烈用眼神止住了欲上前的近卫,下巴往那杂兵处一点。 姜扬明白再多说就惹嫌了,顺着主公的意思,对那杂兵黑着脸问:“守帐门还东张西望,像什么样子?你是哪个将军手下?” 杂兵,是楚军中负责将军身边的大小杂务的兵种,属于各将军的直系兵。大多招的是各将军信得过的族人乡亲。 狄其野孤身来投,自然没有杂兵跟随,大概是顾烈近卫从哪借来的。 那杂兵一愣,哭丧着脸回道:“主公,姜将军,小的是敖将军手下,被主公近卫借来招待狄先生,这,狄先生要小的找个使唤婢女来,可主公有令不得扰民,小的去哪儿给他找姑娘?” 这话一出,顾烈当时就沉了脸,姜扬也皱起眉,但二人缘由不同。 姜扬与狄其野不过一战之缘,不免怀疑狄其野是否是因为自小缺少爹娘管教而品行有亏。 而顾烈则想起了从此时一直延续到狄其野死前的风流名声。 狄其野这风流名声和谋反名声一样蹊跷,似乎都有捕风捉影,要说证据确凿,那却并没有。 尤其狄其野一生无妻无子,府中下人在他死后也受过严讯,各个都给狄将军喊冤。 所谓空穴来风。狄其野这风流名声,最开始就是从一入兵营就要婢女开始传的。 姜扬刚才才在主公面前再三力保狄其野,这下面子里子都挂不住,焦急道:“主公,我进去问问。” “不必。” 顾烈看向那杂兵,亲口问:“他原话如何?” 那杂兵还是那副哭丧模样,好似十足委屈,他张口就要答,顾烈对上他眼神,沉声警告:“原话。” 被主公那双漆黑的眸子一扫,那杂兵顿时不敢再张情做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说。” 杂兵两股战战,抖声答:“回主公,狄先生要水沐浴,小的被叫进去时,他就穿着里衣,披着发,原话、原话是‘给我找个人来帮把手’。” 顾烈侧过头对姜扬轻声不悦道:“敖戈还是不擅管人?” 地上砰砰作响,是那杂兵在连连磕头,边磕边喊是自己糊涂想错了、不关敖将军的事。 姜扬一额头冷汗:“我去查。” “去吧。” 顾烈摆手,抬脚就往帐子里走。 这下姜扬想拦都不好拦,只得期望狄其野机灵一点,千万别再惹顾烈生气。 * 狄其野左等没人来,右等没人来,只得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揩干了长发,坐在铜镜前,妄图自己把头发束起来,但直到他两手酸痛,颈后都出了汗,还是不行,不是没束全掉出了头发,就是束歪了,咬着牙一次次重来。 帐外有人喊闹,狄其野绕头发绕得烦,正起身打算出去看看是什么事,有个人掀了账布就进来了。 狄其野飞快地握住手边的刀,乌黑长发又散了,滑落白衣。 “谁!” 帐子里有烛火,那人越走越近,是顾烈。 顾烈身长八尺有余,自小习武,练出英武身材。他眸色发色都极黑,浓于夜色,肤色是纯正楚人特色的白肤。五官深邃,一双眼尾微翘桃花眼,高挺鼻梁,唇不薄不厚。 虽然相貌英俊,顾烈身上自有沙场拼杀出的霸气,搏有杀神名头,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文弱。 顾烈已经脱去黑甲,身上是一身蜀锦青衣,未带刀兵,面对狄其野的持刀问话,连眉毛都没动一根,也没回话。 狄其野见是他,转手把刀扔到一边:“是你啊。” 顾烈扬眉。 是我就不必防备?刚来就连“主公”都不喊,胆子忒大。 顾烈久为肤色所扰,羡慕众将能晒出一身铜皮,前世唯有一个狄其野比他还白,从此摆脱了楚军最白之人这种不霸气的名头。此时一见,果然是白。 狄其野的衣物是近卫赶着送来的,不十分合身。他眉宇间一直带着磨不去的潇洒意气,原本就不大像是武者,这件里衣还有些大,被他松松一系,更显年纪小,其实也有二十一岁,看着总觉得才十八_九。 狄其野比顾烈矮不到一寸,几乎一般高,剑眉星目,目似点漆,唇角天然带着分笑意,坐在那儿像个世家公子。 这个世家公子还娇生惯养得不会梳头。 顾烈对着披头散发的狄其野慢慢问:“我听外面的杂兵说,你要找人帮把手?” 狄其野闻言,即刻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那杂兵怎么都不可能不认识顾烈,怎么会这么不知轻重,把楚军主公拉进来给他帮把手? 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也许实在是被头发弄得筋疲力竭,居然想不出该怎么答,愣着看顾烈。 顾烈两辈子头一回看他这副模样。 狄将军,铁甲动帝王,三战惊天下,功高盖主的定国侯,什么时候不是风流潇洒,什么时候不是运筹帷幄,哪里有这种呆愣愣的时候。 顾烈拿起那柄木梳来,把狄其野一头乌黑长发仔细梳进左手掌中:“你仔细看,学着。” 八岁后为躲追兵,顾烈跟着大人四处隐匿行踪,流落乡野,久而久之,该学的都学会了。倒是狄其野这个自称乡野小民的,居然不会梳头。 他放慢动作,轻松将长发梳齐,用台上上灰蓝布带束成一个紧紧的发髻,然后又将它散开,把木梳交给狄其野:“你来。” 狄其野接过木梳,认真地梳了一次、两次、三次…… 旁观全程的顾烈匪夷所思:“你能用散兵打退蜀州豪强,天纵英才,怎么会学不会梳头?”第3章神兵天降 昨日狄其野神兵天降,可谓是救楚军于危亡之间。 此战要从蜀州形势说起。 燕朝皇帝中年后渐成暴君,逼反各路豪杰。但老天无眼,这头天下人揭竿而起,那头燕朝皇帝就死在了舞姬的肚皮上,竟是一点报应都没尝到。 国不可一日无主,暴君只会舞文弄墨的儿子被赶鸭子上架继了位,这位文人皇帝抱着忠心耿耿的丞相大腿,在四大名阀势力中夹缝求生。 各路豪杰顺应时势,把旗号从“诛暴燕”换成“清君侧”,接着打。 但各路豪杰不约而同避开了正面攻蜀,故而群雄争霸五年后,蜀州仍得偏安。 蜀州难打是共识,一难难在蜀道难,二难难在蜀州势力分而不聚,虽然燕朝封有一个杨氏的蜀王,但蜀州从来没人搭理那个废物。 一口咬不下来,拖着就怕拖不起。 楚军坐拥荆州大本营,在打下信州后,确保后方无忧,才磨刀霍霍向蜀攻来,打的就是持久战。 功夫不负有心人,姜扬、敖戈稳扎稳打,将蜀州蚕食鲸吞,尤其是在蜀州良将陆翼倒戈投楚后,楚军已占据蜀州大部,而蜀王杨亭早就成了楚军帅帐的宾客。 昨日顾烈执意领兵,帅大军北攻,是意图毕其功于一役。 但蜀王杨亭是个废物,不代表蜀人没有脊梁。 昨日战局原本近乎平推般明朗,顾烈极擅水战,陆战能力虽说一般,应对这种平推之局还是绰绰有余。 但没料到奇袭突来,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蜀兵从中绞断楚军首尾,以悍不畏死的气质急冲猛杀,瞬息间将顾姜陆三帅陷入包围。 唯一被疏漏在外的敖戈本是一线生机,然而他投鼠忌器,一时竟不敢动作,战场上瞬息即逝,哪里容得犹豫再三,把姜扬都气得骂娘。 顾烈素来临危不乱,然而困局已定,实在想不出脱困之计,蜀兵步步缩进包围圈,杀机已现。 恰此时,蜀兵包围不到的山脚林忽然不断窜出骑兵,跟随一位白衣铁甲的惹眼人物,大喊着“蜀兵中计了!”“主公神机妙算!”奔袭而下,打了个蜀兵措手不及,冲出一道不宽的战路,向包围圈内杀来。 电光火石间,顾烈大笑三声,大声令道:“安排的援兵已至,杀!” 除了姜扬,连顾烈直属的左右都督都以为真是主公妙计,一颗心霎那间从命不久矣的凄惶跳到豪情万丈,士气大振,跟随主公冲杀出去,与那小股骑兵汇流,将原本细微的生机杀出了十二分。 他们各个面泛红光,包围的蜀兵也禁不住怀疑是不是真的被人出卖给了楚王,蜀兵本就势力分散,疑心一起,再撞上士气雄壮的楚兵,自是节节败退,那白衣铁甲之人不知何时指挥起攻势,极为漂亮地反过来将蜀兵包围,一网打尽。 这一战,足以让狄其野拿下将军印。 听顾烈夸自己“天纵英才”,狄其野眼神微亮,对铜镜里发髻歪斜的自己和顾烈笑道:“我这仗打得确实不差,但功劳也不全在我。” 还懂得谦虚。 顾烈回视铜镜,见狄其野还看着自己,一副等着被问的胸有成竹的模样,于是问:“怎么说?” 狄其野立刻侃侃而谈,全然没了方才的呆劲:“此战能成,有两点关键。一是楚军各部编制一统,连几位大将军手下的精锐都是一样编制,因此我得以诳得指挥,否则战机稍纵即逝,神仙难救;二是你……主公你应变及时,若无你及时接应,我带的那队散兵已经一鼓作气冲到了极限,差一点半点都可能被蜀兵识破是虚张声势,别说救你,我自己都必死无疑。” 这个狄其野是顾烈熟悉的战神,而且还记得称呼自己“主公”,真是好不容易,可也忒没个忌讳。 前世顾烈教人是个没耐心的,尤其储君还没他聪明,那三年他被储君蠢到了,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敲脑壳,所以大楚储君看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脑袋上常顶着包。 顾烈习惯性抬起手,在狄其野后脑勺轻轻一扣:“死来死去,说话没个忌讳。” 脑袋忽然被敲,狄其野微愣,视线一转,抓着木梳说:“我梳的总比刚开始好些?没人教过我,我自然不会。戴头盔就好了。” “哪有成天戴着头盔的,”顾烈忍不住失笑,眸色一深,笑着补了句,“还说不是小少爷。” 狄其野转过身来,抬头看着顾烈,眉头皱了又松,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顾烈说:“你刚才笑了。” 顾烈不解,耐心等他下一句。 狄其野却另行解释起来:“我被人捡回去深山里,非要我拜师,他不梳头,也没教我,我头发长了就割短,剩下用布带一系,方便得很。前一阵我逃出山,去店里买衣裳,掌柜大娘以为我遭了劫,帮我梳的头。” 顿了顿,还要强调一句:“真不是小少爷。” 又是一段从没听过的来历。 顾烈似乎有些明白狄其野的脾气。 “头发长了割短这话,别随意往外说,”顾烈一叹,真不知这人是怎么野生野长的,“有道是‘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人人都知,头发轻易剪不得。” 他也不追问,倒让狄其野意外:“你不问我究竟从哪儿来?” “我问了你会说?”顾烈眉头一挑。 狄其野抬头看他,想了想,答:“姜扬说,英雄不问出处。” 顾烈笑着接:“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我可以不问你来历,但有一句话,我身为楚王,却不得不问。” 狄其野微微皱眉,听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顾烈看进狄其野的眼睛,“狄其野,你投楚军,是为何而来?” 狄其野却松了一口气,像是顾烈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他离了镜台,单膝跪地。 向他的主公宣誓他的忠诚,尽管他的主公也许并不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狄其野此生,为君而来。” 楚王扶起狄其野,视线在台上那柄战场上随处可见的大刀停留一瞬,转身离去。第4章天下三分 姜扬起了个大早,风度翩翩地摇着羽扇往帅帐走。 走到帅帐前,却见主公提着一把刀要进旁边的小帐子,姜扬大惊失色,疾走数步扑将过去:“主公!刀、刀下留人啊!” 顾烈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姜扬话脱出口就觉得不对,被主公一嫌弃,讪讪地笑,找补道:“您怎么舍得把这压箱底的宝刀拿出来?给狄小哥开开眼?” 这一晚上就从狄小先生成了狄小哥,看来姜扬对狄其野之将才确实是万分欣赏。 “他没个兵器,借他用用。” 姜扬又一次目送主公掀帘进了帐子,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 将杂思撇之脑后,姜扬欣慰地想,主公对善战之才是真好,连特地命人打造的宝刀都舍得送,识人善用,姜扬与有荣焉。 “这是什么?” 狄其野在和头发较劲,一看顾烈提着把杀机四溢的刀进来,霎时松了手,几步走到顾烈面前。 就是对锻造一无所知的狄其野,也能看出这把刀的非凡之处。 它是一柄环首刀,刀柄最顶端是金色龙环,惟妙惟肖的金龙衔着尾巴。刀柄和顾烈握在另一只手中的刀鞘皆是十分漂亮的青铜色,饰有纤细的金色云龙纹,修长坚韧,暗藏锋芒。 雪白光亮的刀身又直又窄,厚实的刀背和锋利的刀刃构成一个险恶的弧度,刀身上还有滚珠血槽,美到极致,狠到极致。 最特别之处在于这把刀是顾烈设计,为了在骑马打仗时更好发挥,刀背加厚,足以承载用刀者全力砍伐的力道。而它的刀柄和刀身都长于一般的环首刀,尤其是刀头拉长的长弧刀刃,足以取走对骑人头。 方才顾烈掀帘进帐,外头的日光在指地的刀身上一晃,晕出的彩光似是弧状光刃往帐内一划而过,霎时便令人心头一窒,杀气逼人。 这是一把注定要蹈锋饮血的凶器。 “青龙刀,”顾烈翻手挽了个花,回刀入鞘,把刀放在狄其野手里,“借你。” 当年顾烈还想改善自己的陆战风评,打了这柄刀,想着有机会一雪前耻时拿出来用,谁料到他等啊等,等来个用兵如神狄其野,根本不给他留下任何机会。这刀被他挂成了装饰,在武将间是一大趣谈。 狄其野还挺喜欢这刀,后来问顾烈讨过,那时顾烈正因为他和风族首领私下见面的传闻疑心大起,自然不愿给,赏了别的。 到最后,这把凶兵竟然没怎么上过战场,可谓是宝刀蒙尘。 俗话说得好,宝刀配英雄。 狄其野抓住刀柄将刀抽出三分,热烈地打量锋刃,然后好好收进刀鞘,看回顾烈:“借我?主公小气。” 本就不舍的顾烈脸一黑,下巴往镜台一点:“坐。” 狄其野瞬间领会了顾烈的意思,抓着刀往镜台前一坐,眼含笑意,老实不客气地把梳子往身后一递:“有劳。” 伸手拢起乌黑细密的长发,顾烈慢慢用梳子梳通,好在狄其野的头发细滑,被他之前百般折腾,竟然没打结。 顾烈边梳边问:“如今天下三分,你可知各是谁主?” 狄其野看着铜镜,仔细斟酌着回答,好似天下皆知的事情他并不十分清楚,又好似知道得太多不愿泄漏天机,生怕自己说快了:“退守北方的燕朝,南侵中原的风族,和主公的楚军。” 将布带绕进乌发中,顾烈仔细解说道:“一是燕朝,群雄反燕后,燕朝退守雍、雷、翼三州,为主的是文人皇帝杨平,但三州实质上是被燕朝的四大名阀把控。” “二是打云草原的风族,他们去年冬天趁中原乱局南侵,已经占了西州。” “三是楚军,占了荆州、信州,和刚打下的蜀州。” “剩下的三州:秦州、中州、青州无主,势力纷繁,大多都与四大名阀有纠葛往来,故而不可拆分看待。” “除了这三方,还有一些小股势力占山为王,不足为惧。” 狄其野不能动脑袋,轻嗯一声为应,又问:“主公下一战,想打青州?” 顾烈手中布带一紧,狄其野头皮一痛,嘶一声,被顾烈教训了句:“忍着。” 待得发髻梳成,顾烈才道:“世人都以为楚军会一鼓作气,北上攻秦州,你为何觉得我想打青州?” 狄其野连磕绊都不打,理所当然地应道:“风族已经占了西州,秦州北与西州接壤,南与雍州相邻,打秦州,风族与燕朝都有可能为了自身安危攻楚,那楚军会陷入双边作战。同时,蜀州虽然已经打下,但人心尚不驯服,一旦楚军在前方遇困,蜀州人心浮动,有可能后方起火。” 说得都对。 顾烈满意点头,再问:“那为何打青州?” “青州背靠荆州和信州,都是楚军占地,后防无忧,大可放手去打。青州虽与四大名阀纠葛不清,但毕竟已经不属燕朝控制,四大名阀不能贸然出兵,就算出兵,也可分而破之,不费吹灰之力。” 还不费吹灰之力。 ……实话是实话,未免太狂了些。 顾烈把梳子往镜台上一丢,半认真半戏谑地说,“你这么说话,是要得罪人的。” 狄其野对铜镜看看,满意地握着刀站起来,笑得好看,说出来的话却照样张狂:“人人都有嘴,但不是人人会打仗。” 那意思似乎俨然是:得罪就得罪了,有我能打吗? 顾烈皱眉,语带规劝:“你初来乍到,如此树敌行事,日后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