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反问:“我就不能是一路上听闻火凤杀神的威名,心向往之,临时起意?” 顾烈几乎要大笑起来,断然道:“青城山在秦州,当时还是四大名阀暗中占据。你从秦州入蜀,一路上所遇都是燕朝子民,你只会听到我这个蛮楚疯血是如何穷凶极恶,哪个会称我为火凤杀神?” 出生四大名阀的柳家女耳濡目染,素未谋面,可就将他视若蛇蝎。 “再者,狄其野,你难道不知你自己有多么过分挑剔?” 狄其野原本对顾烈的推断十分佩服,听到最后一句,顿时不服气起来:“我哪里过分挑剔?” 顾烈丝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你任性妄为,惯以强者自居。过分好洁,不愿意容忍瑕疵。” “天下三分,你选择以我为主,想必是因为我与北燕、风族相比,师出有名,治军有道,没有任何你不能忍受的缺点。” “蜀州相见时,你就说了,投效明主、征战天下是你的理想。而我,不过是你实现理想的最佳之选。” 狄其野下意识立刻反驳:“不对。” 顾烈一脸不信。 “好吧,大致都对,主公真是智谋双绝,”狄其野好奇地看着顾烈,勾唇笑着,“但不是最佳之选而已。” 他强调:“是唯一选择。” “古今多少豪杰,唯独主公你合我眼缘,”狄其野厚着脸皮大言不惭,“这就是君臣缘分。我是慧眼识英雄。” 花言巧语。 顾烈抬眼去看那个厚脸皮,狄其野却一点都不羞愧,还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潇洒模样,反把顾烈看得没了脾气。 狄其野反问:“我问的是那小乞儿,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你知道的我,是如何记载的?” “这……” 文人笔墨如刀,大统礼仪深重,顾烈前世废柳王后、小太子死于冷宫,被书生戳着脊梁骨骂“虎毒尚不食子、火凤竟不容亲”,说他生性冷血,只知治国。 甚至有人说,楚顾不是亡于暴燕,而是亡于顾烈之手——这是何等锥心刺骨之论。 顾烈在位时,这就是他唯一值得抓的错处,自然从不曾断了批评之声。后世史书会怎么写,他有准备,左右逃不过无情这个批语。 狄其野拧起眉头,谨慎道:“我所阅读的史册残缺不全,对主公后宫并无记载。评价也只一句,说‘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谋远虑。无私无情,天生帝王材。’除此之外,就只是数卷战报,其余多为我复盘推测所得。” 果然,无私无情。 顾烈闭上眼,回头想想,又觉好笑,喃喃自语:“你推测来,我推测去。” 比打仗还费神。 又掉一层马甲的狄其野把前话理了理,也觉好笑:“跟着主公绕了半天圈子,是想说什么?” 顾烈这才说道:“本王今年二十有八,若是两三年间能够平定天下,到时称帝,也不过而立之年。” “那时,群臣定然群起上谏,要本王娶妻纳妾,选秀女入宫。” 狄其野理所当然道:“不都如此吗?” 登基立国,广纳后宫,绵延子嗣,拉拢重臣,但凡开国之君,哪一个不是如此。 顾烈的坦然打了狄其野一个措手不及:“可本王厌恶与人亲近。” 狄其野的眼神不受控制往下去,在看不出什么的丝衣下摆逡巡起来。 “本王并无隐疾,”顾烈咬牙声明。 “心病而已。” 前世种种不堪提起,王后作乱下毒、外戚宗室有心乱朝,还有那一晚浓烈得痛彻心肝肺腑的夜息香,如今说来,不过短短四个字而已。 他眉宇间愁绪郁结,像是一个人扛了太久太久的重担,那担子越来越重,就快要抗不住了,终于在眉眼间泄露出深刻的疲惫来。 “那个,就是问问,”狄其野咳嗽一声,又把两人的风言风语拿出来说,故意逗顾烈开心,“主公您厌恶与人亲近,却把末将禁足于寝殿,该不会,是对末将有意思?” 顾烈被他气笑了:“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啧,”狄其野抓住机会把顾烈曾嫌弃他的话还回去,“您说话也忒没个忌讳。” 胡闹。 到底是被狄其野逗得松了心绪,顾烈又道:“即使本王并无心病,又或是数年之后,本王医好了心病,娶妻生子,立了储君。你可知,开国之君的太子,大多是什么下场?” 那是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归根结底,本王太过年轻,若是年近半百,那即使心病难除,为大楚社稷,本王也定会娶妻生子,给群臣一个交待。” 这什么爱情观,狄其野暗自挑眉。 顾烈收敛心神,自嘲道:“算本王任性一回。” “可姜扬他们……” 顾烈面不改色地编故事:“本王少年时遇公子雳后人,情不自禁,她诞下一子,携子归于清涧隐居。不料无意中发觉公子雳当年亡故真相,被家仆高望所害。本王收到传书,与狄将军晚来一步,所幸还是救下了本王幼子。” 这下,狄其野不是古人,都被顾烈的胆大惊得够呛。 “你要给这乞儿一个真正的王子身份?那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长子!” “我要除中州顾,没有长子在手,怎么动手?” 狄其野疑惑,中州顾办的事虽然愚蠢恶心,但已经得罪顾烈到这个地步了吗?他下意识反驳:“那也不必……” 顾烈却轻松地问:“你觉得这孩子不好吗?” “这哪里是我觉得好不好的问题,”狄其野难得在面对顾烈时有无奈的感觉,“我并非这个时代之人,不在意嫡长,你就是禅位给一个能够延续大楚盛世的贤才,我都无话可说。这孩子是万里挑一的好孩子,好好培养,日后必成大器。但除非你明言剥夺他的继承权,否则,日后你有了嫡子,就算他知道感恩,不争不抢,你的嫡子也不争不抢吗?” “那就抢吧。” 狄其野再度惊愕地看向顾烈。 他说什么? “那就抢吧,”顾烈冷静地重复。 强秦二世而亡,强汉吕后夺政。他的孩子,别人的孩子,有何不同。当年那个与他一样姓顾的死里逃生的兄弟,因为火凤刺青丧了命。 谁能保证那个孩子如果活着,会比他顾烈做得差? 他始终觉得,他不过是背负楚顾命途的幸存者而已。 那么,争吧,抢吧,谁最出色,谁能够延续大楚盛世,谁就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龙座。 他的一切都为了复兴大楚,他的子嗣也不例外。 此生,他再不奢求拥有发妻爱子,就当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干脆放手一搏。 比起平庸的中州顾子孙,小乞儿从根性上,就已经胜出许多。 狄其野忽然笑起来:“主公,你说我疯,你也不差。” 狄其野叹气,最后还是劝道:“可人都是会变的,等到他年富力强,怎知不会起取你而代之的心思?” 顾烈却笑了:“假若他能在你我手下夺取江山,本王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本王死而无憾。” 前世他临终之时,只有轻松快意,没有半分留恋不舍。 ……这人。 “值得吗?”狄其野思及顾烈生平,不自觉握紧了青龙刀,低声问,“你为大楚,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值得吗?” 被养父教得了无生趣,还被害得无法亲近他人,难以拥有爱人与孩子。 活生生将神魂身心都燃成火,烧尽血海深仇,烧到最后剩下一捧灰,还要拿去浇筑为大楚基石。 这人难道命中注定寒风烈烈,一点温暖都不能有吗? 值得吗? 顾烈却答非所问。 他说:“无怨……无悔。” 狄其野怔怔地看着他,哑然失言。 忽然,狄其野眼神一凛,伸指按唇,示意顾烈不要出声。 他放轻脚步行至门边,透过竹板缝隙一看,只见小乞儿轻手轻脚将铺盖拖到竹屋外侧的小厅,像是守夜小厮一般,靠墙睡在铺盖上,身旁地上点着一盏微暗的油灯。 脸上似有泪痕。 想来是突遭变故,夜里害怕,不敢一个人睡,想靠大人近一点,又不敢打扰顾烈,因此睡在小厅。 狄其野念及方才与主公的谈话,不知对这小乞儿是福是祸,心底叹息。 狄其野回头看向顾烈。 怎么屋里屋外,都是可怜兮兮的老实孩子。 无法与人亲近吗? “是小乞儿。”狄其野用口型回答。 “主公,”狄其野大喇喇把青龙刀往紫霜剑边上一放,小声道,“白日急着找您吃饭,就整理出一间屋子,末将斗胆,借宿一晚。” 这话听得顾烈原本已经平静的心里火气直往上窜,还好意思说急着找我吃饭? 狄其野不拿自己当外人,脱了外袍往半边床上一躺,竟然无赖地就这么打算睡了。 顾烈好不容易才睡着。 昏暗的油灯暖光中,睡梦里的顾烈,眉头还紧紧拧着。 狄其野睁开眼,打量他的主公。 真是可怜。 听军医说,夜息香可医头痛,有安眠之效。 狄其野咬破手指,将血一滴不落地按在干净丝帕上,掖在顾烈的枕边。 他闻不见薄荷香气,但他看得到顾烈一点一点,松开了拧紧的眉。 于是狄其野安心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凤凰涅槃之说,是郭沫若先生借了西方传说杜撰第40章昭如日月 狄其野坐在屋外,百无聊赖地看无双契而不舍撩大棕马。 顾烈早上醒过来闻香寻帕,那脸色就黑如锅底,狄其野坚称是昨日白天累死累活收拾竹屋时被竹刺刺伤了,并不是有意放血。 “都说了您该带上近卫”,为了避免下回还要做苦工,虽然其实大部分活儿都是小乞儿干的,狄其野还是借着扯谎理直气壮地劝诫。 “你给我出去!” 顾烈紧握那块丝帕,心里除了被狄其野堵出来的怒气,隐约又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搅得他头痛,把狄其野往外一赶,和小乞儿说话。 小乞儿起得很早,已经去老乞丐坟上拜祭过了,还换下了狄其野昨日在谷中找的上好孩童衣衫,换回了老乞丐亲手缝补而成的百衲衣。 他是乞儿,穿得好讨不着饭吃,反而会被怀疑是偷衣贼。 他现下就只是一个小乞儿,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报答楚王与狄将军的恩德,若幸运能长大成人,他一定试着加入楚军,为老乞丐心心念念的火凤杀神效力。 但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是好好谢过楚王与狄将军,感谢他们做的一切。 小乞儿郑重其事地进了竹屋,不再躲闪视线,替老乞丐好好看清大楚的天命明主,把顾烈的模样记在心里,以后到了地底下说给老乞丐听,老乞丐一定高兴。 他想老乞丐看不到楚王一统天下的那天了,不由得有些难过,但还是镇定心绪,有模有样地跪下来,对楚王行大礼。 “楚王与狄将军救了乞儿性命,为老乞丐报了仇,乞儿无以为报,”他吸了吸鼻子,极深极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愿楚王和狄将军长命百岁,小乞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然而楚王接下来说的话,却令小乞儿怀疑自己是不是白日做梦。 楚王说要收养他。 还要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身份。 小乞儿被天下掉下来的玉冠砸得晕头转向,满心惶惶,又听楚王说此举是为了用他当挡箭牌,安抚群臣,铲除有异心的宗室。 小乞儿却莫名安心了一些,既然是需要他做挡箭牌,证明他对楚王有用,不全是白占便宜。他的命都是楚王和狄将军救的,只要对他们有用,就算为他们赴死,都是他应该报答的。 他抬起头,发觉楚王眼神中竟然带着一丝不忍,问他:“即使如此,你可愿意当这个皇子?” 小乞儿不明白为何楚王是这样的神情,从乞儿到王子,对他来说可谓是一步登天。 甚至,小乞儿想起老乞丐讲过的狸猫换太子这些戏台故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抢了楚王亲生子嗣的东西。 这下,他不会被当成偷衣贼,是真的要当一个窃取身份的贼了。 可楚王却在无上威严中看向他,眼神中潜藏着不忍,甚至是愧疚。 小乞儿受尽天下冷眼,除了老乞丐,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他突然觉得,楚王真是一个仁爱、温柔的人。 老乞丐说得没错,楚王是天命明主,一定可以带领楚军一统天下。 他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令他羞愧的自私来。 即使是当一个贼,他也想成为这个人的儿子。 他可以向天上所有的神佛发誓,保证不贪恋本就不属于他的地位财富,保证会将一切都还给本该拥有这些的楚王亲子——除了在楚王需要他做挡箭牌的这段时间享有的父子亲情。 楚王竟然还问他愿不愿意。 “乞儿愿意。” 他当然愿意,他急匆匆地表达他的本分,害怕楚王认为他太过贪心,连自称都忘了,不那么通顺地说:“我会记住自己身份。我的命是楚王和将军救的,这条命就是您的。我会做到该做的,不会做不该做的。我不会贪心的。” 顾烈有些惊讶。 这孩子竟然能想到这个地步。 “你该改口,称我‘父王’了。” 小乞儿呆愣愣地看了顾烈半晌,试探着,小声地叫了一声。 “……父王?” 顾烈看着他,只是微笑着,没有答言。 小乞儿心底生出勇气来,端端正正地喊:“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