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立刻有文臣跳了出来:“定国侯似是意有所指,陛下面前,不妨有话直说!” 狄其野看向说话之人,眉头一挑,招呼道:“这位是刚参了我‘言行放浪,不堪王侯’的杜大人?我久不上朝,不大记得杜大人的音容笑貌。” 音容笑貌这词,可是写祭文用的。 那位杜大人立时就暴跳如雷,文臣们进入了熟悉的流程,蜂拥而起,对狄其野从头到脚展开了骂战,起手先攻击狄其野父母不详、出身乡野,引经据典层层拔高,一路骂到意图谋反、行为不端。 顾烈只觉自己额角青筋直蹦。 “滚!” 大楚帝王砸了杯子。 “都滚出去!” “狄其野留下。” 文武群臣颤颤巍巍地认错,脚步匆匆往外溜。 狄其野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像是一点都不在乎大楚帝王的怒火。 顾烈死死按着额角,他决意要和狄其野把“意图谋反”这事分说个明白,因此强自镇定,试图把怒火压下去。 却听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顾烈皱眉抬头,先看见被狄其野随手扔到一边的铁甲。 再看见不耐烦捂着嘴巴的狄其野。 鲜血浸透丝帕,不断洇出来,从他指缝间滑下,顺着纤长有力的手指淌到皓白的手腕,染红了白衣。 若隐若现的香味传来,顾烈不爱香料,整个未央宫都没有熏香,此刻顾烈却似乎闻到了夜息香。 狄其野扔了丝帕,用衣袖掩住嘴,咽了口血,他看向僵着身体的顾烈,如同平日里抱怨顾烈了无生趣一样,对顾烈抱怨道:“早说过,丝帕不比棉帕好,不吸水。” 顾烈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向那个不住咳血的人,听了狄其野的话,几步走到狄其野身边,恰好接住已经支撑不住、向旁边倒去的狄其野。 “不会说话,就给寡人闭嘴”顾烈咬牙切齿地说。 狄其野靠着顾烈,又咽了口血,挑眉笑道:“陛下,我要永远闭嘴了,还不许我说两句话?” 顾烈才惊觉应该喊人:“来人,来人!” “别喊了,让我安生点吧,”狄其野拉住他的衣袖,竟然有些无奈地样子,破天荒地软了语气,“都跟你说了,是砒_霜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行其野”出自诗经,有两首诗用了这句,一首是《小雅·我行其野》,一首是《鄘风·载驰》。前一首是给狄小哥起名的灵感来源,但是诗和狄小哥的命途不贴合啦,只是觉得这句好听。第23章我行其野(下) 砒_霜不是剧毒么,他还特地多沾糖粉多吃了几颗葡萄,怎么死得这么慢。狄其野对这个时代太过失望,他紧咬牙关,死到临头都不肯露出狼狈相给人看,但还是忍不住痛得攥手为拳,没发觉自己掌中是顾烈手腕。 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乎,他都要死了,难道顾烈还能把死人关禁闭。 顾烈坐在地上,双手铁钳一般抱紧倒在怀里的狄其野,额角青筋都现了形,说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故意的。你穿这身” 说到第二句,顾烈自己都明白这话没道理,只是迁怒狄其野惯来的任性,又把牙关死死的咬住了。 狄其野笑得整个人都抖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放开顾烈的手腕抬手擦了血,去扯大楚帝王厚重的外袍:“冷。” 失血过多,体温下降。 顾烈一言不发,脱下外袍好好盖住他。 “我不是故意,好吧,第一口不是故意,”狄其野这才看着顾烈的眼睛,实话实说,“我穿这身,是想把虎符和侯印还你,想让你夺了我的官,好出去游山玩水。” 顾烈冷笑:“狄其野,你以为寡人今日要杯酒释兵权?寡人刻薄如此,容不下你这个辅定天下的定国侯?” 顿了顿,终于是忍无可忍,怒道:“还说不是故意!误食一口,难道大楚没会解毒的大夫吗!你何至于” 每次招惹顾烈生气,这个人才显露出几分活气来,不然都是那副冷静到了无生趣的样子。只是不知是过于劳累的缘故,还是因为他那个头痛顽疾,狄其野总觉得顾烈近来越来越容易发怒。 “你不打算杯酒释兵权?那我倒是失望,我还以为我这辈子跟了个明主……” 狄其野玩笑开到一半,见顾烈气得不行,中途正经起来,认真说道:“早晚都要走这一步,你待我心软,不杀我,已成地方豪强势力的功臣们,你怎么动?” “天下谁人不知我定国侯大名,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有能力掌兵,满朝文武能让你永无宁日。你不是嫌烦?” 他一句句剜心之言,把顾烈气到居然这时候和他翻起了旧账:“你这么聪明明白,死活不肯上朝,任人诬告!辩诬折子都懒得写!到头来原来是寡人的错,你是自污为国,寡人一个大楚帝王,护不了定国良将,要你在我面前寻死!你” 顾烈这边气得怒火攻心,狄其野却好似没听见,突然把顾烈腰间的匕首扯了下来,还道:“青龙刀你舍不得,就用这断肠匕赔我吧。” 狄其野一句话把顾烈噎得如鲠在喉,为什么没给青龙刀?不正是因为他狄其野过分厉害,被人参和风族首领私会,却连个请罪折子都不肯写? 顾烈怒极反笑,冷冷地看着怀里的人,闭口不言。 狄其野到此刻,还真有那么一丝抱歉。 也许他们君臣二人不曾交心深谈,可顾烈身上浓重的孤寂,他太过熟悉,所以认得出来。 狄其野对这个古旧的时代没有丝毫留恋,他完成了明君良将的理想,心满意足,一点都不想委屈自己去当什么定国侯。 只是想到顾烈自小离乱,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除了万里江山什么都没有……这虽然不足以令他在沾裹砒_霜糖粉时回心转意,但看着顾烈困兽一般的模样,他心底不知从何升起半分心虚来。 “你成全了我为明君效力、征战天下的理想,”狄其野诚恳地看着顾烈,“如今,你不会再让我踏上战场,而我不会跪在朝堂上低眉顺目,也许还要时常配合着犯个小错,被你训斥一二。用不了两三年,你我面目全非,相看两厌,还要演一出君臣和合。” 顾烈真想问问这个人是不是没有心,可他不想开口自己找气受,他调匀呼吸,试图冷静,却被狄其野下一句破了功。 “对了,我派人送了信给敖戈,我一死,敖戈必反。你早有准备,可以先下手为强。” “狄其野!” 狄其野却低笑起来,转而说起:“我死后,把我烧了。我时间不多,不和你废话,你要是不把我烧了,我就‘保佑’大楚二世而亡。” 他任性得一次比一次更出格,顾烈终于暴怒:“你怎么不干脆气死我!” 然而狄其野看向顾烈的眼神近乎怜悯,还带着歉意。 一直暗暗浮动在空气中的夜息香,不知何时萦绕满室,侵浸顾烈口鼻,悄然缓解了他愈演愈烈的头痛。 顾烈眼神一凛,扯开外袍,只见削铁如泥的断肠匕早已没入狄其野的胸口,将白衣都染成了红衣。 满目鲜红。 “怎么办……你还要再孤零零过四十四年,你得学着,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 狄其野弥留之际,思维都散了,再找不出话来说。 他忽而想到,以后大概再没有人会喊顾烈的名字了。 “顾烈” “顾烈” …… 锦衣近卫依言退守未央宫外,可都已经月上中天,陛下和定国侯还不出来,近卫商量着这不是个办法,最后指挥使硬着头皮进了宫,在殿外自己通传,却无人应声。 锦衣近卫指挥使心道不妙,疾步闯进殿中,却吓得肝胆欲裂。 近卫统领心道不妙,疾步闯进殿中,却吓得肝胆欲裂。 陛下抱着满身鲜血的定国侯,似乎是昏了过去。定国侯的胸口,分明是陛下随身佩戴的断肠匕。 “啊————!” 顾烈从沉睡中醒来,微微皱眉。 他何时睡着的? “陛、陛下。”以为目睹了宫廷惨案的指挥使抖似筛糠。 浸透二人衣衫的血液已经凝结,像是把他们粘在一起似的。 顾烈把身上的玉符摘下,抛到锦衣近卫指挥使面前,声音凉过寒风:“你带人,把柳氏与皇子请去冷宫。” * 楚初五年,定国侯狄其野亡于未央宫,死因不明,且为火葬。战马无双绝食殉主,陛下命人厚葬于帝陵旁。 姜扬本在信州办事,突闻噩耗,匆匆赶回都城,路上又听说陛下把王后关了冷宫。他披星戴月赶路,在城门下钥前进了都城,等到陛下召他进宫时,已是深夜。 碎雪细细密密地从天洒下,慢慢在地上积成糖粉似的浅浅一层。 陛下瘦了,还是不苟言笑的帝王模样,却莫名让姜扬觉得陛下比先前更沉默。陛下带他走到冷宫,一路上悄无声息,宫内亮着烛火,殿内也有炭火暖意,柳王后正在教导皇子念诗。 女子温柔地提示:“这句爹爹在雷州所作,因心系被蛮楚侵占的荆州而伤怀,却不得不假意向蛮楚示好。” 稚嫩童声在片刻后背出:“妾思顾郎不能寐,梦魂南渡,缱倦纪南城。” 女子夸赞:“好孩子。” 姜扬整个五脏六腑先是怒火燎灼,再是冰寒刺骨。 “陛下,”回到未央宫,姜扬看着这个自己从十七岁看大的孩子,伏地一拜,不知说什么是好。 顾烈恍若未闻,令侍人将证物端来。 那是柳王后每季亲手做的梅子蜜饯,梅子清洗晾干,用蜜糖慢慢浸渍,加了甘草等中草香料,说是有缓解头痛的功效,御医验过都说无毒。 今年细查,才发觉蜜糖浸渍时,混入了份量极少的罂_粟壳。使人在食用时,不至于察觉成瘾,天长日久,却能加剧头痛。 “姜扬,”顾烈看着案上的断肠匕,轻轻笑了笑,“原来罂_粟,又名断肠草。” 姜扬霎时泣不成声。 大楚帝王,何至于命苦若此,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楚初六年,皇子早夭,王后疯逝。柳家贬谪三千里,不得入关。 陛下召集中州顾,言:“汝家才俊,可袭王爵”,中州顾家一跃成为满朝文武联姻首选,明争暗斗数十年,再无宁日。 同年,陛下派兵平定敖戈之叛,大胜,天下兵马归于帝手,功臣下场不一,最终文臣武将成制衡之势,王权独尊。 自此,大楚逐步走上盛世之途。 * “主公,狄将军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赔我”还是“陪我”,我有点小纠结,最后用了赔2333毕竟狄将军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本文唯一的虐点过去啦,看主公怎么收chong拾狄将军第24章作茧自缚 顾烈被唤醒,先对御医微一颔首:“有劳张老。” 御医姓张,老先生妙手神医,长于外伤解毒,精通药草,一把年纪了还精神矍铄。可惜前世在御医局遭人打压,早早回家含饴弄孙。后来给顾烈治好罂_粟瘾的,就是老先生的高徒。 所以顾烈此生回到荆州,迅速提拔了张老,让张老随狄其野出征。 “主公何须言谢,微臣分内之事,”张老笑笑,“何况将军的伤,微臣有失察之责。” 顾烈直言:“他自作自受,隐瞒伤情,与张老何干。” 狄其野刚一醒来,腿上伤口传来持续不断的刺痛,想来是重新处理过换了药。左看右看,发觉自己躺的地方不大对劲,不知何处,顾烈侧坐在床边,正与军医说话。 听到顾烈这句,狄其野没得反驳,但自己调侃自己自作自受和被别人骂自作自受是大不一样的,他挑起眉,不出声。 张老年岁很大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主公生气他也不急不怕,反而笑呵呵道:“主公关爱将军心切,是我大楚之福。” 顾烈没接这话茬,只道:“张老,夜深露重,你回去歇着,天亮再来。” 这言下之意是自己给狄其野守夜,主公给手下将军守夜,闻所未闻。张老却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有劳主公。” 张老身影消失于青纱帘幔后,顾烈才看向床上的伤患。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不省心的伤患。 今日楚军大胜归来,已经被荆楚百姓传为兵神的狄其野却当众昏倒在了主公怀里,姜扬急召军医一查,原来是有伤未愈,发了热。 他这一倒,没几个人记得他是违了军规被陆翼绑回来的,都记得兵神因为旧伤未愈倒在主公怀里,短短几时就已经传成一段佳话。 谁都不知道顾烈当时被他这一倒唤起前尘往事,砒_霜匕首历历在目,又惊又怒。想都没想,和狄其野共乘御辇,把他带回了寝殿。 狄其野人烧得不清醒,却还记得自己是行军赶路归来,怎么都不肯好好躺下,非要沐浴。 只得容他去后殿浴池沐浴,换了干净衣服回来,张老给他撩了衣服一看,了不得。 原本张老推测,狄其野是伤口结痂后又上战场厮杀,伤口再次裂开,故而不容易好。加上天热行军,日日穿着铁甲骑马,恐怕是伤口发炎,才会发热。 张老的推测半点都没错,他惊讶在于,狄其野沐浴时,嫌伤口不干净,把伤口洗了。 从治伤角度而言,狄其野此举不仅没错,反而是好事,方便治疗。可从世间常情而言,这得多痛,一般人干不出来。 顾烈原本要去偏殿休憩,看了这伤,往床边一坐,似是累极,闭着眼对张老道:“他离了战场就过分爱洁,您多担待。” 张老闻弦歌而知雅意,通情达理:“微臣见多了伤患,这也不稀奇。” 接着也不多话,动手给狄其野治伤,伤口泛回血色,暗香渐起,张老一个字也没多问,似乎根本没闻见。 顾烈前世就疑惑此香,反而主动相询:“这夜息香从何而来?” 张老闻言,动鼻子深深吸气,才答:“微臣不曾嗅到有香?也许是主公衣物上熏染的淡香。” 张老神情不似作伪,可萦绕四周的香气,自己能闻见,精通药草的张老闻不见,这怎么可能? 难道是他顾烈生出的幻觉? 顾烈不禁苦笑,他满腹疑虑,靠着床柱,竟然半睡过去,直到被张老呼唤,提示狄其野醒了。 狄其野被顾烈看着,不解其为何一言不发,于是先问:“这是哪儿?” “寝殿内室,”顾烈言简意赅。 狄其野祭祖共宴那夜进过寝殿前厅,但没进过内室,他没想到楚王的卧室会是这样的地方,重重掩映着轻薄的青色纱幔,影影绰绰,木制器具或是沉紫或是暗黑,摆得疏落有致。 这内室,往好了说是大气素净,往坏了说是空旷冷清,唯一的好处大概在于没哪能藏得住刺客。住这种地方,不是老和尚,也是疑心病。 狄其野不禁调侃道:“主公颇有得道高人的意思。” 顾烈视线落在木案角落的木盒上,闻声而笑:“狄其野,不沾凡尘的可不是我。” 狄其野怀疑他是在说自己坏话,可顾烈不解释,狄其野想不明白他是在暗指什么。 前世,得了顾烈金口玉言,中州顾氏子孙争储争得惊心动魄,顾烈冷眼旁观,时不时有孩子卖弄乖巧,学狄其野,出去办事回来,都要特意给顾烈带一两样别出心裁的地方风物。 顾烈不为所动,后来,索性明令禁止。 此生收到这一盒春蚕,是意料之外,因为前世狄其野是大楚定国后才跑出去游荡,争霸时,他还没有养成买稀奇东西送顾烈的习惯。 但细想来,又是情理之中。 前世狄其野说过他“了无生趣”,弥留之际还要顾烈“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此生顾烈主动接近,被还无防备的狄其野一眼看穿嬉笑怒骂皆是做戏,无喜无悲。 狄其野前世今生送这些东西,大概是想给他,找一点活着的乐趣。 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一个完成理想就不介意赴死的人,试图去医另一个人的心病。 而他能看穿另一个的心病,并不因为他是精通医术的大夫。 是因为他们病症相似。 他不过病得比顾烈早,或许,也病得更重。 * 顾烈忽然发问,他声音好听,清清朗朗,此刻放缓了语调,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安宁,“你想看那条春蚕吗?它结茧了。” 狄其野眼睛微亮。 木盒角落里一个雪白的椭圆状的茧,外面缠着几缕蚕丝,狄其野将它拿出来,觉着触感有些毛糙,像粗呢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