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杯茉莉奶绿,少冰五分甜。”陈永乐问,“什么时候下班?”章书闻边在系统点单边答:“还有半小时。”“那我等你一起走。”两人再见面都没有了昔日的松快。今天章书闻是早班,四点就能收工。跟他一起值班的是放暑假的大学生,“书闻,你朋友等你,先走吧,这儿交给我就行。”接下来的单子不多,换班的同事也快到了,章书闻略一顿后道了谢,脱下围裙挂在墙面,“林姐,那我走了。”“去吧。”他拎过装袋的茉香奶绿,朝陈永乐一招手,二人推开门出去。外头热烘烘的,陈永乐啪嗒将吸管插好,猛吸了一口,说:“热死人了,进商场吧。”又将新的那杯递给章书闻,“喝吗?”章书闻摇头。“也是,你肯定天天喝,早就喝腻了。”商场的自动门一开,空调的风呼呼吹来,冷热交替里,陈永乐舒服得打了个颤。两人一路往里走,一时都有些沉默。章书闻是很会藏事的人,父母离世后他谁都没说,前些天他缺席班级毕业聚会,陈永乐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专程打电话给章书闻,这才得知噩耗。陈永乐性格大大咧咧,不太会安慰人。章书闻虽然还是从前冷冷清清的样子,但隐约透出几缕消沉,看好友如此,他心里不好受,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节哀顺变。”章书闻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嗯了声,仿佛已经接受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陈永乐奶茶喝了一半,犹豫地问:“余愿呢?”章书闻唇角极轻微地抿了抿,语气平静,“回余家了。”“什么余家?”陈永乐反问,几瞬,惊诧道,“他亲爸?”“嗯。”陈永乐不淡定了,一连三问,“他爸不是不要他吗?怎么突然又把他接回去了?余愿怎么可能跟他们走?”章书闻神色自若道:“是我让他回去的。”“不可能!”陈永乐斩钉截铁地说,“你之前不是说,余愿亲爸妈是因为他有自闭症才离婚的吗?这么多年他爸都不管不问,肯定不是好东西,你那么疼余愿,哪能让他们想把人带走就带走?”章书闻似乎累极了,走到商场的长凳坐下。陈永乐快步跟上,刚走近,就听见章书闻平静地说:“没什么不可能的。”“你。。。。。”陈永乐顿时说不出话来,觉着眼前的章书闻冷漠得有些陌生了,半晌才接着道,“那家人又不是什么善茬,余愿过去也不会开心的。”转念一想,这些章书闻又怎会不明白?陈永乐也坐下来,咕噜咕噜几口把奶茶吸到了底,紧接着长叹一口气,“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有什么困难就开口直说。”“没有。”陈永乐这下是真有些气闷了,“没有你能把余愿送走,没有你会一天到晚到处打工?”章书闻疲倦地闭了闭眼,面对友人的怒火,片刻,才终于肯吐露一点心声,“所以你是觉得我应该强行把余愿留下来,然后呢,让他辍学,让他跟着我吃苦?”陈永乐噤声。章书闻眼底沉寂,“我连自己都未必能顾好。”陈永乐衣食无忧、出手阔绰,生活几乎没什么烦恼,虽然算不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无需任何努力就能体面地活着。他可以一笔一划写出“穷”字,却不能感同身受一个人要摆脱“穷苦”二字付诸多大的气力。行大运的人撞上机遇能破茧成蝶,但概率只有千万分之一。大多数的普通人,充其量是考一个不错的大学,再进入到社会里找一份还算得体的工作,用薪资供上几十年的房贷,无病无痛地过活,这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人生。而章书闻并未被命运眷顾,开局就是困难模式,好不容易见到一点曙光,上天又残忍地将他推到低谷。他想绝地求生,就只能忍痛割舍掉一些东西——比如时间、比如余愿。诚如陈永乐所言,余家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他们能给余愿相对优渥的物质生活。眼下余愿难以接受,可日子一久,也会融入那个家,就像当初余愿来到他身边一样,从陌生到亲近,总有一个磨合的过程。至于他,就当他无缘、也不配当余愿的哥哥吧。陈永乐想帮他的心他领了,但章书闻不想欠任何人。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道:“去吃饭吧,我六点还有事。”陈永乐下意识问:“什么事?”章书闻淡淡回:“便利店有个兼职。”四点才换班的章书闻,六点就又要赶着上夜班。陈永乐一句“你需要钱你就告诉我”却怎么也挤不出来了。他知道章书闻向来事事要强,即使他没有那个意图,也唯恐让好友产生被施舍的念头,只故作轻松地跟上,“吃烤肉吧,我请客,下次你再请回来。。。。。”-余家在市区的老破小里,五楼,没有电梯。余愿到这里已经半个月了,从他踏入这个家门至今,余家人一次都没有听过他的声音。蔡芬哄了又哄,余愿就是不肯开口喊奶奶。对于余鸿,余愿就更是完全无视,任凭余鸿是暴跳如雷还是假惺惺地示好,他都抿着唇一语不发。余鸿的妻子在家里没有话语权,但丈夫把前妻的孩子接回来,她怎么着也不可能不介意,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个连声都不会吭的“哑巴”。有这样的家庭环境,两个小姑娘被养得无法无天,对漂亮的人形娃娃余愿有着极大的兴趣。特别是小一点那个,才四岁,总去薅余愿细软的头发。余愿疼,但不会哭,只是睁着黑黢黢的眼瞳盯着她们。他的神情麻木,了无生气,有一回把小女孩看哭了,哇哇跑去跟妈妈告状,余鸿的妻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骂了一顿。余愿毫无反应,看着女人将孩子抱在怀里,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失去妈妈的穿山甲。妈妈在的时候会蜷着身子将他护在软甲里,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能半夜蜷缩起四肢,独自忍耐荆棘扎在软肉上的疼痛。王如娟教会他答应别人的事情要做到,他一直信守着对章书闻的诺言,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搭理喷火龙。这导致性情本就暴躁的余鸿耐心全无,对余愿的态度也越发恶劣。有一晚上余鸿喝了酒发酒疯,拎着余愿的衣领要求余愿开口说话,余愿只是闭着眼睛,倔强地抿着唇,神情将余鸿彻底惹怒,若不是蔡芬拦着,余鸿就要动起手来。这里不是他的家。余愿把自己闷在被窝里,他不知道何为思念,但脑子里装的全是家人的笑脸。王如娟慈爱地将他拥入怀里、章雄乐呵呵地给他买冰淇淋,还有笑着揉他脑袋的章书闻。。。。。他不明白失去的意义,但要被迫承受失去的痛苦。“哥哥。”无声的呼唤散在夏季的雨夜里。第26章章书闻在奶茶店下晚班回到郑家已经快十一点了。郑伟新找的房子离之前居住的那间有不短的一段距离,环境却好了不少,章书闻搬来跟郑家人一起住后,除了夜晚回来睡觉,屋子里近乎见不到他的身影。他尽量避免跟郑家父子见面,三餐都在外解决,有时候是便宜的员工餐,有时候是一顿泡面,一天开销控制在十块钱左右。章书闻打开门,见到光着膀子在客厅吃宵夜的郑伟,弯腰脱鞋,神色淡漠地往自己的房间走。郑伟浑身冒着油光,喝了酒大着舌头说:“你过来,把冰箱里的鱿鱼热一热。”章书闻脚步一顿,没说什么,沉默地开了冰箱,将里头的湿鱿鱼放进微波炉,定好时间。郑伟啧啧喝酒,“你一天到晚忙活什么呢,回到家连声都不会吭。”酒鬼是没什么道理可言的,专找人的不痛快。章书闻不欲跟对方纠缠,毫无情绪起伏地叫了声姑丈,不顾郑伟打量的目光转身进屋。他找了衣物又出去,迅速地冲了个凉,将换洗下来的衣服手洗拧干晾好。他做这些的时候,耳旁是郑伟调得高音量的短视频声音,夸张的大笑声在深夜显得聒噪不已。等章书闻晾好衣服,在房间里打游戏的郑智出来上厕所。两人面碰面时,郑智故意往章书闻的肩头撞了下,“好狗不挡道。”章书闻不恼也不怒,进房关了门,却隔绝不了从客厅传来的声响。八个小时几乎没停歇的工作结束后,他累到分不出多余时间去在乎周遭的环境,只想快点入眠,好借着梦暂时获得片刻安宁。可是一趟下来,余愿那句带着惶恐的“别不要我”就像永不停歇的留声机一般在他耳边循环播放。他不知道余愿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余家人也没有信守承诺善待余愿,也许不是他得不到这些讯息,而是他有意地去避开任何获取的渠道,以此来麻痹自己,当日他送走余愿的决定并非错误。-今天有台风过境,章书闻难得地歇了一天没有外出。章小月所在的工厂停了工,郑家父子倒是无所谓雷暴雨,并未在家。一声响雷在天边炸开,窗剧烈摇晃了两下。天暗沉得像被染了墨水,白日也得开着灯。章小月唤章书闻出去吃午饭,他放下手机来到客厅。“家里没有什么菜了,就煮了点河粉。”章小月对侄子是有愧疚感的,那15万本该属于章书闻,但章书闻年纪太小,赔款也就由监护人接管。只怪章小月耳根子太软,郑伟说要拿钱做点小本生意,再三跟她保证这一次一定洗心革面好好赚钱养家,在郑伟的软磨硬泡下,章小月还是选择再信郑伟一次,于是钱就被郑伟吞了个干干净净。章书闻的那碗河粉里放了很多肉片,反观章小月的,只有零星的一点肉沫,她只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弥补侄子。章书闻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如果章小月不和他搭话,他便一语不发。章小月知道章书闻心底是怨自己的,只是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她主动说:“余愿的奶奶前几天跟我打过电话。”章书闻拿筷子的手微顿,看着却不太在意似的,只轻轻地嗯了声。“老人家说余愿在家里适应得很好,让我们放心。”说到这里,章小月的语气轻快一些,“到底是一家人,哪有不疼孩子的道理。”章书闻安静地吃着河粉,汤汁是广城特有的清爽口味。“我专门去打听过,余鸿是包工头,一年赚不少钱呢。余愿是他的独苗,到了他们家吃好喝好,说不定人还能醒目点。”章小月自觉失言,尴尬一笑,“总之,余愿应该是过得不错的。”应该?章书闻琢磨着这两个字背后的可能性。“你这边也要放宽心,生活费的事情不用烦恼,别太辛苦,你瘦了不少。”章小月劝过章书闻别再去打工,章书闻应归应,还是起早贪黑。章书闻颔首,将碗底最后一口河粉吃了,不顾章小月说的“放着就好”起身去刷碗。水流哗哗地冲走滑腻的洗洁精,他终于开口,“姑姑。”章小月诶了声。“他们住哪儿?”“好像就在花城路附近。。。。。”花城路有许多老破小,住的大多数都是本地人,到处都能看到狂奔的小孩和在身后追赶的大人。章书闻下了早班,明明都等到公交车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坐了反方向道路的车辆,等他站在花城路的路口时,却不知道该拐哪个弯。余家人没有给章小月具体的家庭住址,章书闻只好撑着伞在烈日下随意行走着,他望着落在赤阳里的居民楼,一栋栋一排排,毫无头绪。后背被汗濡湿,章书闻吐出一口热气,为自己的不够决绝而焦躁。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何必非要来一趟?既然都已经间接得知余愿生活无忧,就应该果断的放下不是吗?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停下漫无目的寻找的脚步。路边有家老式的小店,门口摆着咸水鸭梨,泡着梨的水估计是许久没有换过,色泽很深。章书闻想了想走进去,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有点耳背,听不太懂普通话。章书闻提高声音,缓慢道:“婆婆,你识唔识住系呢度一户姓余噶一家人?佢有两个女,呢排将佢前妻个仔都接埋过嚟。”老太太摆摆手,“唔识喔。”“婆婆唔该你再谂下啦,我有哋很紧要嘅事揾佢哋。”章书闻态度诚恳,老太太仔细回想,半天哎呦一声,“系唔系阿芬佢地啊?”章书闻眉目一松,忙不迭颔首。“佢旧个新抱被车撞佐,真系阴公。。。。。”章书闻打断想要拉家常的老太太,追问,“咁佢地住边个小区?”“喏。”老太太的手往对面居民楼一指,“五层。”章书闻道了谢,走出室外来到小区前,抬头望向五楼的位置,锈了窗台上晾晒着衣物,还有一盆被烈日晒得干枯的绿植。他挺直地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眼前被阳光直照得发出阵阵白光,汗水从他的后颈一路滑下背脊。门卫从保安亭里探出半个脑袋,扯着嗓子喊:“没有门禁卡不能进啊。”章书闻本也没想进去,他垂了垂眼,缓解被晒得模糊的视线,转身往回走。别回头,别回头——他无法带走余愿,也就不能给余愿过多的希望。他只是想离余愿近一点,以慰藉自己难以安宁的思绪。两个月的时间,不算漫长,最炎热的三伏天踩着暑期的尾巴过去了。章书闻终于等来了开学,他用攒下来的薪资购置了住宿的物件,在楼下叫了辆三轮车,自个儿大包小包地去学校报道。昨晚章小月往他的书包里塞了五百块,临出门他将钱放回到桌面,用空水杯压好,一分都没要。走出这个家门,他就做好了跟这一家人断绝关系的准备,往后的路可预料地会走得很艰难,但他不会后悔。到学校时,陈永乐已经号召着几个认识的朋友在等着了,一见到章书闻就一哄而上替他分担行李。陈永乐补习班的钱没白交,擦着协华的录取分进来的,可把他得瑟坏了。美中不足的是,他没能跟章书闻同班同寝室。中考超常发挥的章书闻是协华的招生活招牌,学校一度把他的名字和分数做成横幅挂在教学楼。他之前在学校就小有名气,现在更是人见人知,一路不少学生偷偷打量他。陈永乐替章书闻拎着水桶,像提着战神的冷枪,挺胸抬头故意逗乐地说:“今天怎么那么多人看我,我以前都没发觉自己这么受欢迎。”众人嘻嘻哈哈地骂他不要脸。章书闻隐忍两个月,如愿离开郑家,沉重的心情得到缓解,也很轻地笑了声。“你小子,知道笑了就好。”陈永乐拿肩膀撞一下章书闻,“成天拉着个脸,鬼见了你都怕。”几人合力把章书闻的行李搬上男寝三楼。协华是八人间,室友都是生面孔,打交道这种事是陈永乐的强项,没半小时就跟人混成一团。他揽过章书闻的肩,“这我最好的兄弟,章书闻,协华出了名的大学霸,教学楼拉的横幅上就是他。”章书闻对陈永乐总是吹嘘他的事情感到无奈,拨开对方的手继续收拾床褥,说了声,“你们好。”“以后大家放假出去玩,我请大家吃火锅。。。。。。”章书闻花了半个多小时将床板和柜子收拾干净,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下午两点是班级报道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留给新生参观学校。陈永乐和章书闻对这儿熟得不能再熟,直接去了食堂吃午饭。协华的伙食还算丰富,且定价也实惠,但等两人坐定,陈永乐才发现章书闻只打了两个素菜,总价不超过五块钱。之前章书闻虽然也是吃多少打多少,但起码有点荤腥,如今他清汤寡水的餐盘跟陈永乐的形成鲜明对比,看着确实很不是滋味。章书闻毫不避讳自己资金紧缺的现实,跟没事人似的笑了下,“愣着干什么,吃完还要去搬书呢。”总是嬉皮笑脸的陈永乐这次却笑不出来了,半晌才说了个好字。第27章尔高开学的第一天,余家那边就出了乱子。放学时间,蔡芬亲自去接的孙子,可在校门口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余愿的身影。她本以为余愿是被老师留堂了,但直到五点,余愿都没有现身,这才发觉不对劲,当即打电话给余愿的班主任。一问,余愿早就出校了。蔡芬又打电话回家询问媳妇,可余愿并未回去,这下可不得了。班主任知道余愿情况特殊,赶忙出来见老人家。蔡芬急得直跺脚,责怪老师在校没看好她的孙子。学生丢了,老师比谁都担心,她边忍耐蔡芬的质问边道:“余愿奶奶,你仔细想想,余愿平时喜欢去哪儿,或者他去同学家玩忘记跟你们说一声呢?”蔡芬对余愿了解甚少,支支吾吾答不出来。自打将余愿接回来后,这两个月的时间他们看得很紧,极少让余愿出门,就算是外出,蔡芬也一定会跟着。为了防止余愿联系章家人,就连余愿之前的电话手表他们都给换了款全新的,好在余愿从未表现过要离开的念头,这也就让他们松懈了许多,哪能想到刚一开学就出了这种岔子?今日余愿出门把手表落在家里,没法通过定位找到他的具体位置。他会去哪里?这是个好问题。嘀的一声,三路车迎来熟客。余愿慢腾腾地走到最后排靠窗的空位坐好,他把窗打开一条小缝,让带着热意的风沿着缝隙拂过他的脸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