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早已投入别的男人怀中。 她一转身,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他却始终被困在其中。 只要看到一张张女人娇艳的脸,涌上来的不是欢愉,游走的只有深深的戾气。 轻响依旧悄然回荡在他耳边。 他在黑暗勾起唇角,露出了个讥讽的微笑。 再垂眼时,凉薄的眼里是无穷冷烬,是无边苦涩,伴随泪意涌上来的不仅仅是恨意,还有身体无法抑制的情绪。 喉头剧烈滚动,他也于这漆黑的夜里发出一声轻响,像舔舐伤口的孤独的兽,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身体,无人能见那耸起的落寞的肩骨。 客船上的饭食不佳,每日的饭食,多是从沿路贩卖食盒的小舟上所购,五十文钱一个食盒,内里都是河鲜和精巧瓜果,一壶清冽的果子酒,足以解去船上的暑热和晕眩。 偏偏今日这壶酒格外清甜。 不过两盏酒后,她便杏眼如饧,撑着下颌晃动螓首。 曲池比她还多喝了几杯,也是有些头重脚轻,却还强撑着,笑话她:“娘子不是自诩跟杨夫人学后酒量见长么?怎么瞧着有些晕了呢?” 她瞥着他,嘻嘻一笑:“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就会逞强,别忘了有人几杯粮食酒就醉得当了一晚上的琴师,隔日连做了什么都不记得。” “嗨。”曲池挠挠头,桃花眼粲然一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甜酿实在撑不住,用冰凉的手贴住额头,摸索着去了床榻,绣鞋一踢,沾着枕头即眠。 曲池也不敌酒意,俯在桌上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何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有清癯修长的身影站在外头,挡住天上一轮混沌弯月。 仆役蹑手蹑脚进来,将醉酒的青年抗走。 屋里烛火很暗,他静静坐在桌边,看着虚空出神。 每天从黑夜里睁眼看到外头的白昼,他便心想,算了吧,任由她在外自生自灭,永不相干。 每天看见日落后的黑夜一点点浸上来,他又开始恐惧这漫长又清醒的夜,惧怕她潦草死去,阴阳相隔,更怕她被人戕害,痛苦独活。 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折磨。 原来早已郎情妾意,新婚燕尔,春风如意,如今阖家只缺的是一个孩子。 最后可笑的还是他啊。 床上的年轻妇人翻了个身,蜷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手垂在床沿。 他缓缓起身,慢步上前,站在床头定定看着她。 看着她从孩童,到少女,到他的女人,最后是别人的妻。 醉颜妩媚,明艳动人。 四年了。 要如何了结。 何必要了结? 一切都是她欠他的,不是吗?从那座杨宅开始,她就欠着他。 长而卷翘的鸦睫紧紧闭着,投下浓密的影在无暇的娇靥上,这样完美的一张面孔,笑起来,眼儿弯弯,一双深深的酒靥。 冰冷的指腹在那娇嫩的脸庞上滑动。 兴许他指尖轻轻一捏,她也就如同地上的蚂蚁,无声无息淹没在这世间。 指尖带来轻微的痒,搅得她清梦不宁,轻轻蹙起了眉尖。 他沉沉凝视着她,眼神不起波澜,冷如凝视囚笼里的猎物。 睡梦中的人兴许是有所察觉,紧紧闭着眼帘,眼珠在其下急急滚动,挣扎着要醒过来。 他面色如石塑,冰凉的眼睛冰凉的脸,坚硬得没有呼吸一般。 长睫不断抖动,她轻轻睁开眼。 那眼里也是醉意混沌的,不知深浅,不知眼前。 他注视着她,勾了勾唇角,露出轻蔑的微笑。 她复又闭上眼。 就在阖上眼帘的那一瞬间,她又睁开睫,轻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奇妙,像凝住的夏夜,有虫鸣,有星辰,有凉风,也有他的影子。 对着他冰冷的笑容,亦是弯了弯唇角。 回以温柔的笑容。 一对小小的酒窝,盛满甜酿。 复又慢慢闭上了眼。 那一笑,宛如惊涛骇浪。 不过一刹那,他突然无法抑制,身体比心理更快一步动作,低低俯下身,趁着她的那抹笑容在唇角消逝之前,紧紧捏着她的下颌,朝着她的唇吻下去。 吻也是冰冷的,带着愤懑的意味。 冰冷的薄唇辗转在她鲜妍的唇上,那一刻的记忆打开,像洪流倾泻而下,吞没思绪,吞没所有,只想要攫取,要压制她,惩罚她,恨她。 他撬开她的唇,吸吮她的神志和记忆。 床上的人被迫昂首奉承,焦躁揪着身下的枕褥,躲避闪躲,却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只能曲意迎接。 愤怒冰冷的吻逐渐转为滚烫,带着数年日夜不分的压抑和不甘,喉头滚动,吞咽着暗夜里莫名的情绪,胸膛里都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她紧紧皱着眉,强迫自己摈弃这荒唐的梦境,在他颤抖着伸出手的那一瞬间,挣扎着偏过螓首,将自己蜷缩起来,裹在被里,艰难吐出一个字:“……不……”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痛吗?第97章 日上三竿,明晃晃的亮光经窗而入,船舱湿气重,半空中漂浮的灰尘都是沉甸甸的,慢悠悠在明光中游曳,在眼前几要凝成一片静止的混沌。 鸦黑的翘睫,清亮的眸,安静的眼神,甜酿醒来已有好一会。 身侧有曲池缓慢平静的呼吸,和衣而眠,睡得很好。 他夜里总是睡得很好,睡相也是雅观的,剑眉之下是高挺的鼻和丰盈的唇,沾着酒醉后的慵懒。 她伸手摸摸自己,衣裙都是完好又整齐的,身上各处都是清爽的,没有半分欢爱的痕迹。 但她的身体是懒洋洋的,还残存着酸胀和高涨的余韵。 梦里有模糊的碎片。 起初频繁的梦,总是那个人,炙热的吻,幽深的眼神,被他拥着,轻缓抚慰或恣意索取,像两根纠葛的藤,分不出你我来,屋子里婉转动人的声响,冷不防眼神撞进妆镜中,她妩媚妖娆,他蓬勃放纵,在她脆弱的脖颈上落下湿漉漉的吻,就是一个久久不能褪去的印记。 后来日子渐渐忙碌起来,多半时候都是乏困倒头而眠,偶尔在天光渐熹的破晓,乍然于昏暗里浮现出的一双单薄的眼,无声凝视着她,一双温柔的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她半梦半醒里咬住自己的指节,抑住轻吟,于馨暖的被内拧起腰肢,迎接那汹涌的悸动。 和曲池在一起后,她就再也没有那样的梦。她以为自己是彻底放下了。 离江都越近,她心里越不安宁,所以才会有这样破碎的梦?阴鸷的眼睛凝视着她,冰冷的吻辗转在唇上,生凉的手灵蛇一样,百般撩拨,她节节溃败,半沉沦半唾弃,被指尖轻轻一拧,汹涌的洪流吞没自己。 那双幽深的眼始终冷冷注视着她。 曲池抱着头幽幽转醒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沉甸甸又冰冷的梦,头昏脑涨,支着肩膀愣了好半晌,才瞧见甜酿坐在床沿,蹙眉出神,眼神飘荡在虚空之中。 “嘶,这酒后劲也太足了些。”曲池撑额,俯身过去,将下颌搁在妻子肩头,一手揽住她的纤腰,有些撒娇的意味,“我头疼了一晚上,手足都是僵的,九儿帮我揉揉。” “是么。”甜酿的脸色也不算好看,伸手覆住曲池的手,语气淡淡哄他,“谁让你贪杯的。” “下回可要节制些。”他懒洋洋的没个正行,把身上的重量半数都压在甜酿身上,深嗅着妻子身上的甜香,半阖着眼嘟嘟囔囔:“九儿姐姐。” 是索欢的语气。 甜酿扭身,默不作声盯着曲池,伸手搂紧他。 曲池觉得她的神色并不算愉快,眼里也看不出半点兴致来,但动作却是急切的。 事实上,她已然准备好,极度湿润柔软。 这场燕好尤为酣畅,肆无忌惮得有些离谱,屋里动静闹得大。 “曲池……”她话语里也带着泣音,“帮帮我……” “好……” 歇过半刻,曲池起身穿衣,吻吻她汗湿的额头:“我让人提水来洗洗。” 屋里只剩她一人,甜酿盯着床帐半晌,慢慢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一双眼。 曲池带着仆童把热水热饭送到屋内,扶着甜酿梳洗一番,吃过些东西,见她懒洋洋的无力,又把甜酿摁在床上休憩,见她披着满头乌发,在枕上怔怔出神。 他就在一旁守着她,见甜酿连着眨睫,而后轻轻阖眼,肩头轻微起伏,知道她累得睡了,轻轻掩门,出去吹吹江风。 今日船至镇江,再往前走,就要横渡长江,而后至瓜洲,瓜洲之后就是江都,也只不过余两三日水程。 天气尚好,江面水阔,天水一色,船客们三三两两聚在甲板上喝茶闲话,曲池略略瞥过,只见人群中站着一男子,临着船舷背手而立,暗灰衣袍上繁复绣花,身形挺拔,玉冠束发,这人看着气质本该是清雅的,却因那身暗沉的衣衫,平添了几分阴郁之气。 许是察觉曲池的目光,也许是早就有所意料,那人偏过一点侧脸,薄唇,刀刻般的颌线,利落长眉和狭长的丹凤眼,遥遥看了曲池一眼。 曲池没见过此人,只觉他的目光直直望着自己,锋利如刀,有些漠然,有些阴冷,兀然吃了一惊,定睛再看,那人一甩袖,离了甲板,走进了舱室内。 曲池心内有嘀咕,想了想,不以为意,将此人抛下不理会。 船过镇江后,夜里泊在瓜洲渡口,隔壁头舱有了开门和脚步声的动静,第二日船家来清理舱室,曲池才得知隔壁的船客昨夜里在瓜洲渡口下了船。 船越往前行,甜酿的神色绷得越来越紧,她不说话,也少了和曲池闲聊的兴致,只默默盯着外头连绵的江水。 曲池去握她的手,只觉她两手冰冷,掌心都是冷汗。 “你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呢?满手都是汗。”曲池将她的手暖在双掌间,柔声问她。 “很多啊。”甜酿看着江面,“第一次见夫家,怕他们不喜,还有我姨娘和弟弟,是不是该去见一见,还有……那么多人……” 她长长吐出口气,蹙起了眉尖。 纵使他早已离开了江都,再回到江都,她心里依旧觉得难以面对。 未料到四年时光已过,未料到她一次次回了这里。 只有还有牵绊,一个地方或者一些人,那就意味着要重新面对过去,或许也意味着……重逢再所难免。 曲池看着她,也略略皱了皱眉。 船到江都,曲家派人来接。 接人的是一个内院的管家,带着三个仆妇,三个家丁,衣着崭新,颇有些傲气,见了曲池,先向曲池礼行,又对着甜酿喊了声夫人。甜酿看这几个下人举止,只觉是个重礼之家,点点头,牵着曲池的手上了马车。 曲家府宅距离哨子桥颇远,隔了半个江都城的距离,近望曲宅,比施家还阔气许多,也是楼阁台榭,雕梁画栋,马车从侧门而进,眼见着就是一堆堆的仆妇。 甜酿隔着车帘,望见外头的阔气景致,只觉非是寻常商贾之家,压低声音问曲池:“你家派头不小,是巨贾之家?” “哪里,这是家里人多,又二叔家住在一处,一扇小门连着,所以看着大。”曲池微笑,“我家若是巨贾之家,那江都遍地都是豪门大户……只是小有资产……家里在江都开了三四间银楼,还有些门路,进献些珍宝到那些达官贵人手里。” 那就不是如施家那般的普通商贾,甜酿责备他:“你应当早些告诉我。” “有什么关系。”曲池收敛笑容,“我们只管在钱塘过我们的悠闲日子。” 堂上有主家迎人,曲池牵着甜酿的手拜见家长,曲父年过五旬,稀疏短髯,已然花鬓,和曲池略有些相像,气势不威自怒,继母姓苏,四旬出头,算是中年美妇,面上倒是和气,旁侧还站着曲池的叔父叔母,还有四五个小孩儿,长幼不一,都是曲池的弟妹。 小夫妻两人上前见礼,堂上的长辈既不热络,也不疏离,甜酿给公婆奉茶,曲父和苏夫人打量了新妇两眼,没有难为,先是接了茶盏,旋即赏了一份厚礼。随后叔父叔母也接了茶,送了侄媳见面礼。 一家人坐定,曲池坐在椅上,打量亲爹:“您老人家来信,不是说久病未愈么,瞧着生龙活虎的,半点岔子都没有。” “我若不病,你打算几时归家?”曲父脸色沉下来,瓮声道,“你出去多久时日,心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曲池两手一撒,瘫在椅上一副惫懒样。 “池儿,你爹近来夜里总是咳喘,这些日才好了些,你莫跟你爹置气。”苏夫人柔声劝。 曲池转转眼珠,抬头瞟着房梁不说话。 苏夫人将目光转到甜酿身上,亲热握住甜酿的手:“让新媳妇见笑了,他们父子两人向来这副模样。” 甜酿微笑。 “走,我带着新媳妇去看看屋子,早前听说你们成婚就布置好了,一直盼着你们回家来。”苏夫人去牵甜酿的手,把屋子留给父子两人。 夫妻两人的新房是一进单独的小院子,很是清幽,陈设布置都是崭新的,苏夫人一面说着闲话,一面旁敲侧击问甜酿身世背景:“九娘家以前在淮安?听说还有两个妹妹留在钱塘,如何不一道带着来江都玩耍几日?” “不知守备夫人身体可还好?池儿在钱塘,也多亏杨夫人关照……” 甜酿不轻不痒,一一回话,苏夫人瞧着她那副模样,又问:“听说九娘在钱塘开了间香料铺,亲自打理,可还辛苦?” “不辛苦,干娘也时常帮衬着,池儿无事也来帮手。”甜酿连让人捧出从钱塘带回的香品,“略带了些,都是平常之物,请爹娘笑纳,也算是做儿媳的一点心意。” 苏夫人笑眯眯收了礼。 后来曲池也回到屋里来,头枕在脑后,想了想,扭头向甜酿:“家里没什么事,住个七八日,我们回钱塘去吧。” 甜酿点头:“好。” 甜酿看着他颇有些头疼的模样,抿唇道:“你在这家……倒还真有些不好过,适才堂上你那个弟弟,也有十六七岁了吧。” “那是我最大的弟弟,精着呢。” 甜酿握住他的手:“那就早些回钱塘吧,我养你好了。” 曲池弯着桃花眼嬉笑。 甜酿也在他身边躺下,想了又想,闭眼:“找个空,我偷偷去看眼我姨娘和弟弟吧。” “好。” 曲池借口带着甜酿外出游玩,去了一趟施家。 哨子桥下绿树成荫,施家的朱门已却已经斑驳了,门上落着铜锁,锁上落着灰,显然是有很长时间,都无人从此门出入,小仆上前敲门,怎么都不应。 马车绕到后巷小门,门从内里扣上,看起来倒是有人出入的痕迹,但去敲门,却依旧没有人开门。 甜酿见小仆回来说话,禁不住眼眶发酸。 施家的生药铺还开着,曲池亲自去药铺里打探,回来跟甜酿道:“如今施家只住着施家的王姨娘,带着一双儿女,家里只有两个仆妇,一个管洒扫,一个管采买做饭。你姨娘在家轻易不出门,弟弟每日也要外出上学堂的,只是这几日……听说是去庄子里扫墓上香了,过几日才得回来。” 原来王妙娘产下一女,这孩子如今也有三岁多了,喜哥儿今年十二岁,应当也长成个小少年了吧。 曲池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神色,安慰道:“铺子里的伙计说,你姨娘和弟弟都好,小弟弟有时候还去生药铺里坐坐,问问药铺的事情呢。” 甜酿噙住泪,回道:“那就好。” 曲家的日子表面上看着和睦,实则也不安宁,苏夫人对着曲池,总是一副笑眯眯送佛的神色,曲池也不爱在家呆着,只是每日勉强应承父亲。 挑着好日子,苏夫人也要装出婆母的气势来,每日邀着甜酿出门交际应酬,看看江都的景致。 那些景色都是甜酿惯熟的,也要装出个新鲜好奇的模样来,这日香会,苏夫人带着家人去庙里烧香,笑眯眯对甜酿道:“这庙里求子可是极灵验的,你和池儿成亲也有些时日,倒要去讨一炷香来。” 甜酿淡淡一笑:“是么,那当然要去看看。” 曲池当然也作陪。 甜酿不烧香,只在寺内闲逛,偶尔一瞥,见山门外的茶棚里,一个年轻妇人领着个婢子,婢子手里端着碗桂花藕羹,那妇人脸上溢着笑,喂着个粉妆玉琢的娇纵吃藕羹。 她有几许诧异,撇开曲池,上前唤了一声:“杜二嫂。” 杜若见了来人,也是愣住,将碗搁下,眼里又笑又惊又叹:“甜酿。”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重逢故人。 “别叫嫂子了,叫我杜若姐吧。”杜若笑着站起来,拉着孩子的手:“蔻蔻,叫姨姨。” “姨姨。”女孩子软声软气的话语。 甜酿低头看着蔻蔻,又看看杜若,摸了摸蔻蔻细软的发顶,从香袋里掏出个银葫芦送蔻蔻,灿烂笑道:“蔻蔻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