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说这是补的?雪白的灯光投下,空气中漂浮着瓷锈特有的涩味。打磨、涂胶、拼接,林思成有条不紊,青花大罐的轮廓渐渐成型。李贞和博士贴身协助,还有一位准备物料。冯琳和剩下的一位无所事事,林思成便让他们记录。冯琳笔记,另一位遥控摄像机。不好直接跑到台上去看,商妍把影像同步打在了大屏上。王齐志懒洋洋的往椅子上一靠,拧开保温杯,惬意的呷了一口:“商妍,你这屏不错啊?”商妍一脸奇怪:“你实验室没有?”他点点头:“有!”而且比这大多了,不过王齐志一直没机会欣赏。他又用力靠了靠椅背:“没沙发,差评!”商妍瞪了他一眼。王齐志又往上指了指:“咦,怎么不拼了?”商妍回过头,仔细看了看:林思成从显微镜下取出一块瓷片,仔细端详。渐渐的,眉头皱了起来。同时,商妍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怕是……补不了了!”王齐志怔了一下:“为什么?”商妍往上一指:“看!”话音未落,林思成抬起手指,轻轻的刮了一下瓷片的茬口,就像刮刀刃一样。随即,瓷粉纷纷洒洒,飘落下来,瓷茬上多了一层斜面。不多,就两三毫米。但王齐志当即直起了腰:“酥了?”大致就是因为土壤中的酸碱浸蚀,导致瓷片断口处胎体酥粉化。已经没办法用胶水粘,粘住也过不了几天就会开洞。如果是普通修复,当然无所谓,大不了贴金箔,更或是用大漆塑胎。就像被白老师买走的那只猪油白碗,缺三分之一,林思成也照样能补。但这是精细化的无痕修复,它原先长什么样,你就要补成什么样。缺一毫米的胎与花,修复难度瞬间就会增加好几倍:要补底胎,要补底釉、要补青花、更要补表釉。也就是昨天商妍提出的那六点:底胎膨胀系数,釉面高温耐受系数、多角度色恒常性、笔触的触感还原……何况还缺这么多,而且还是好几块?“酥了!”商妍点点头,如喃喃自语,“都说了,你别异想天开!”王齐志没说话,脸色一点一点的冷了起来。等于这半天的工作,全白做了。罗永盛(王齐志以前在文物局的助手),你是干什么吃的?东西是王齐志从京城找的,但之前只了为了让林思成练手,所以谁都没有太重视。包括林思成,更包括王齐志。因为谁也没想到,练着练着,竟然练出来了个申遗?但现在怎么办?当然是重新找。暗暗嘀咕,王齐志拿出手机,准备让林思成换一件,比如先补娇黄釉。然后他再抓紧时间找,最多三到四天,东西就能送过来。他都站了起来,商妍又摆摆手:“你先等会!”王齐志下意识的抬起头,往台上看了看:咦,林思成这表情,看着还行?眉头微微皱起,但神色尚算平静,轻轻的刮着瓷茬,直到再没有瓷粉落下来。与之前对比,瓷片已窄了三毫米有余,长度足有两公分多,还恰好就是一处青花纹转折的节点?出师不利,谁敢说这是补的?而后,商妍压低声音:“姜元山,你去协助林思成,钴料我来……王齐志,你准备工具……”话还没说完,林思成头都没抬,只是摆了摆手:“不用,你们记录就好!”看着他赶苍蝇一样,商妍怔了怔,又撇撇嘴。随后下了台,商妍拿起摄像机遥控器,距离调的更近,像素更为清晰。王齐志装模做样的拿起冯琳丢下的笔记本,一脸茫然:“你撇什么嘴?”商妍继续撇:“他嫌咱俩碍事!”王齐志怔了好几秒,给徒弟找理由:“你一声不吭的就往台上冲,冲上去就插手瞎指挥,搁我我也嫌碍事!”你懂个屁?商妍“呵呵”一声,指着大屏幕:“你知不知道你学生准备干啥?雕胎……”王齐志怔了一下:“这不是清代的浮雕瓷上釉前的工序吗?”“压根就不是一回事……你咋就这么笨?”商妍有点着急,连说带比划,“榫和卯知不知道?林思成准备用这种方法,把缺损的部分补起来……姜元山(博士)压根就不会……不,他听都没听过!”王齐志瞪着眼睛张着嘴,愣了好久。“家具和房梁用的那个榫和卯?”“废话!”厉害了,我的徒弟?别说商妍的学生了,老师我也没听过……王齐志猛呼一口气:“具体怎么补?”商妍翻了个白眼:我咋知道?我要知道,就不会惊成那样了……“意思就是……没人会?”“有!之前是陈万里,孙赢州,冯先铭。现在是他们的几位学生……”商妍岔开五根手指,“活着的就这么多,全在故宫……王齐志,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王齐志的眼皮止不住的跳:他不知道雕胎修复,但至少知道商妍提到的那三位:现当代鉴定界的泰斗,瓷界泰斗,古陶瓷研究界的顶级专家。只说一点:如今国内执行的馆藏陶瓷品级,及鉴定级别,就是这三位划分和制定的。恰恰好,三位全部受故宫邀请,曾任瓷器文保修复研究员。三位教的的徒弟不少,但技术最顶尖的仍在故宫。但那地儿有些传统,特别是文保修复,一直延续师徒制。说直白点:真传私授,所谓的学生,就只能打打酱油。所以,商妍才说:会的,还活着的就五位,全在故宫。说问,林思成长这么大,连西京都没出去过,从哪学的?王齐志斩钉截铁:“书上!”商妍怔住,哆嗦着嘴唇,一句“放你娘屁”涌到了嘴边。王齐志半点都不急:“书上没有?”当然有。但就几本有限的古籍:《陶说》、《景德镇陶录》……但模糊不清,言语不详,别说学,功底不够读都读不懂。王齐志紧追不舍:“这三位没出过书?”当然出过,还不少。但如果靠论著就能学会,还何来的真传?也不至于如今就只有那五位会。商妍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想到铁制文物,索性闭上。林思成就靠几篇论文,连文物局文研院的核心技术都能推导出来,还有什么是他学不会的?但学会是一会事,会用又是另外一回事……王齐志又趁机打补丁:“再者,他也只是试一试,不一定就能补成功!”商妍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孙赢州先生说过一句话:没有二十年的苦练,雕不了胎。何况是榫卯结合?两人再不说话,只是盯着大屏。王齐志是基本不懂,也就看个热闹。商妍研究了半辈子,在西大也是数一数二,但看着看着,竟也有些看不懂了?她知道“熟桐油加松烟墨”是渗透剂,需用毛笔仔全细细的涂浸在酥化边缘及周边,目的是加固酥化区。但她看不懂林思成的手法:先把瓷片泡到水里,等气泡冒完才会捞出,然后涂浸渗透剂,而且每次浸渍都极快,狼毫笔几乎是一触即离。想了想,商妍手一伸。王齐志还没反应过来,本子和笔就被抢了过去,手里多了个遥控器。等抬起头,商妍已经上了台,不过离得挺远,也没出声。林思成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为确保酥化区结构稳定,渗透剂需达到3以上深度。但明代胎土,特别是成化胎土,含铁量在08-12,遇油易发灰,所以过量渗透会导致胎体变色……”商妍怔了一下,笔下记的飞快。林思成说那么多字,她就用完了半分钟。然后,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林思成,你补你的,我就是就近观察一下!”王齐志暗暗撇嘴,只是观察,那你还记这么快?林思成笑了笑:“不妨碍!”确实不妨碍:前世的时候他一边操作一边讲课,只是常态。也不止是学生,好多时候,专家和领导能把实验室坐满,而且极吵。哪像现在,实验室七八个人,安安静静,鸦雀无声。“所以,渗透量要适可而止:每次浸渍不超过3秒,每次间隔两小时,前后九次,所以孙赢州先生命名为三浸九提……重点:可使渗透深度控制在32±015……”手工活,却能精确到毫米级?商妍又惊又叹,笔下飞快:“之前的泡水呢?”“这是元代的‘水映法’,既用来界定酥化边缘,具体方法为:将瓷器浸入20c蒸馏水,观察气泡析出路径……重点:酥化区气泡呈串珠状排列……”商妍怔了一下:“但有显微镜?”林思成点头:“对,所以后面我又补充观察了一下。但如果是申遗,还是尽量用传统方法比较好。而且要尽量体现在申报资料中……”王齐志才反应过来:从进了实验室那一刻起,林思成就在准备申遗的资料了,所以才同步笔录和影音记录。他暗暗感慨,调整着头顶的摄像机,离得更近了一点。林思成有条不紊,边干边讲。固胎、精雕、修形……底层、中层、表层。而后榫卯拼接,大罐胎体成型,并入炉烘烤。到这一步,商妍哪还有时间震惊:就林思成讲的这些理论,她光是消化,都得以“月”计。等融会贯通,天知道得到猴年马月。而后描补底釉、青花补绘,釉层处理、再次复烧……从前到后,林思成都用的是最为传统,最为复古的方法:双勾填色、水路留白、五水五色,荡釉、吹釉……所有的工序,绝对都能在古籍里找得到,但要说谁会用,举国超不过两巴掌。商妍已经无力震惊。当最后一刻,大罐出炉,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这几天一直打酱油,打饭、提水、只提供后勤支援的王齐志:仅凭肉眼,谁敢说这是补的?再想想:之前破的那个逼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