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世袭爵,皆祔葬园“胡闹!”声音不大,但也不小,掷地有声。林思成顺着声音望去:一位女领导,年龄四十左右,坐在主席靠左。主席台上就两位女领导,看铭牌,姓萧。再看桌上的资料:杜陵博物馆的副馆长。林思成正和人对着号,萧馆长神情严肃,目光冷淡:“《汉书》《张汤传·附传》:以安世宿卫忠谨,赐冢茔杜陵。《汉书·宣帝纪》:(张安世薨)谥曰敬侯,赐茔杜陵。”“以及《汉书地理志》、《后汉书郡国志》、北魏《水经注》、唐代《元和县志》等史书均记载,张安世墓在杜陵陵区,且明确注明,在杜陵东南……有这么多的史料佐证,张安世墓如何能到杜陵外?”林思成刚要说话,坐他旁边的一位男领导清了清嗓子:“萧馆长,别急吗:尊疑重据,论从史出。实事求是,辩证看待……我们研究历史,对任何史料都应该保持怀疑的态度,并寻求确证。所以,肯定历史成就的同时,也要正视失误……”“哈,闻主任,你这口气?”那位萧馆长“呵”的一声,刚要说什么,又突地愣住。闻主任脸上笑眯眯:“萧馆长,我这口气怎么了,是不是挺大?”萧馆长没说话,瞪了他一眼:差点就被绕进去。因为这话不是闻兵说的,而是北大史学系主任李大钊先生:而且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改。她哼一声:“辩证看待是没错,一本史书记载可能会记载有误,难道这么多史书,全都记载有误?”“萧馆长,只是个小小的提议,你先别激动。”田杰端起茶杯,慢悠悠的抿了一口,“你可能没听清楚,提议中说的是‘疑似’,而非肯定。所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腾”的一下,萧馆长的脸红了半边:我就说了句“胡闹”,我犯天条了?被一个人怼她还能理解,连着被两个人怼,还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她刚要说什么么,却被人抢了先。胡处长左边的一位男领导点点桌子。这位姓孙,是阳陵考古研究所的主任,国家一级博物馆研究单位。“田所长,小心求证是没错,但是不是需要时间?案件突发的这么急,上级限期就这么短,能用的设备就这么多,人员怎么安排,设备又应该怎么分?”“如果求证,是不是要专门安排一个考古队堪查,同时要分走相当数量的仪器设备?同时还要安排一个资料组查询档案,再安排一个实验组同步实验,收集数据?”“甚至于,还要上会分析、论断、研讨……等于原本握紧的拳头,必须得散开?田所长,人力有穷时,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更不能搞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要紧紧围绕中心任务……”田杰放下茶杯,不疾不徐:“看吧,萧馆长一着急,孙所长也跟着急?辩证是好事,有争议也很正常,但是不是得先等领导把话讲完?”“如果提议之后还有要求,要求派人,要求分设备,咱们当然可以质疑。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所以要先搞明白:他有没有提这些要求。”胡处长拿着文件,往外翻了翻,顿然不吱声了。上面写的很清楚:不需要堪查组另外派人,另外派设备,由提议人自行安排。如果有发现,再视情况而定,给予必要的技术支持。等于人家就这么提了一嘴,再什么要求都没有,义务帮忙……但西大是教学单位,哪来那么多的田野设备?即便有,也不知是几年前的老古董了……看胡铮不说话,萧馆长和孙所长有点傻眼,不知道再怎么争:你不要求安排人员和设备,上什么会议文件?田杰和闻兵对视了一眼,见好就收。下面的人都惊呆了。搞清楚,这是现场工作布置会议?整个考古堪查组就八个主要单位,整个主席台就八位领导,五世袭爵,皆祔葬园照这么一看,萧英确实没说错:像是由着小孩胡闹一样?算了,胡闹就胡闹吧。左右只是在文件上多加一行字,又不会有什么损失?胡铮想了想,又给田杰打了个电话。说了很多,核心思想就三个字:尽快找!而这一找,就是半个月。……阳光斜切过麦草垛,碎霜慢慢化开,从枯黄的苇尖上滴落。林思成盘腿坐在三爻坡顶,冷风撩着碎发,在额前摇来摆去。西汉初,这儿叫鸿固原,为“长安九原”之一。汉宣帝神爵四年十月,凤凰十一集于此,改名凤栖原。传说这儿就是由凤嘴所化,又名凤嘴坡。举目北眺,高楼林立,大雁塔屹立在芙蓉湖畔。更远的北边,鼓楼与钟楼若隐若现。转身往南,漫天的灰尘,机器有如怪兽,冲来撞去。随着轰隆声,腰粗的古槐被连根拔起。砖墙轰然倒塌,焦糊味裹着刺鼻的柴油尾气,钻进了喉咙里。肯定在这一块,问题是,具体在哪?足足二十多平方公里,到处都在拆,到处都是机器。林思成捏了捏眉心,取掉石头,拢起手边的资料。将站起身,一辆越野停在坡下。随即,下来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壮的是田杰,瘦的是他手下考古队的队长,姓高,之前还一起吃过饭。林思成拿起资料,迎了下去。“田所,高队,今天不忙?”“连轴转了半个月,驴也得缓口气!”调侃了一句,田杰又一叹,“怎么样?”林思成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田杰牙疼似的咧了一下嘴。毕竟只是猜测,甚至是没什么根据的猜测,林思成这边没什么发现,那是在意料之中。问题是,他这边也没什么发现?省局两个队,市局三个队,再加杜陵、阳陵两个园区,总共一百来号人,整整半个月,把杜陵原来回堪了两遍。墓倒是堪到了好多,一天能堪八九一十座,但与张安世有关的别说墓了,连坑都没找到一个。这就奇了怪了:要说埋的极深,机器探不到,那林思成发现的那些证物是从哪来的?埋的再深,新挖的盗洞和新土总有吧?但然并卵。要说可能是堪查队疏忽了,没找到。但陵原就十来平方公里,又是考古队,又是巡逻队,别说文物了,跑出去只老鼠都得看看公母。但这半月来,断断续续,依旧有极具辩识度的文物流入黑市,这又是从哪来的?渐渐的,就连田杰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如林思成推测的:张安世的墓不在杜陵原?着实没什么头绪,田杰给队员放了一天假。脑子里太乱,歇也歇不住,两人准备去喝一点。给王齐志打电话的时候,田杰才想起来:所有队员放了假,却把编外的这一个给忘了?田杰想着索性把林思成也叫上,顺路和高振东开着车来接他……看他手里拿着一沓纸,又是图又是字,田杰指了指:“那是什么,星图?”林思成点点头:“随便画的!”田杰接过来看了看。约摸七八张,除了星图,还有地势图,下面写着字。稍有点乱,像是随笔。看到其中的几行,田杰猛的顿住:史载:天子追念安世旧勋,诏许子孙祔葬……列侯坟高四丈,关内侯以下至庶人各有差……唯张安世五世袭爵,皆祔葬园,特赐冢茔制度……由此推测,张安世墓应为家族式墓葬群,慕葬数量约二十座以上,推测陵区面积应该在一百亩左右……田杰瞪圆了眼睛:不是……林思成,整个杜陵才多大?不过十二三平方公里,算上外围大大小小近两百座陪陵,也不过二十四五平方公里。照林思成这么推测,光是张安世一家就占一百亩,其它的两百座往哪埋?来回看了好几遍,田杰皱了皱眉头:“这两条史载,你从哪找出来的?”“前一条出自《西京杂记》,后一条出自东汉郑玄撰写的《风俗通义》!”田杰怔了一下:“杂史?”林思成点头:“对,杂史!”不,严格来说,连杂史都算不上,而是带有神话色彩的演义。这个引用,就引的挺不靠谱的……田杰当然是不大信的,扫了两眼,又递了回去。随即,他又笑了笑:“忙了十多天,一直没什么进展,索性给队里放了一天假。但脑子里太乱,忘了通知你,给你老师打电话的时候才想起来……”“正好约了你老师,但他说你不喝酒,那就一起吃顿饭。辛苦了这么久,歇一天……”林思成点点头。辛苦倒是其次,关键是没什么头绪,就挺焦燥。三个人往下走,林思成的车就在旁边。原本是两辆,如今只剩一辆,原本四个警员,现在也只剩两个。不是公安局抽走的,而是已经不需要用太多的仪器,林思成就让关兴民调回去了两个。也就将下了坡,正要上车,田杰的电话响了一下。估计是哪位领导,他走到旁边去接。林思成也没在意,拉开车门上了车。但将将坐稳,电话“嗡嗡”一震。他拿出来瞅了一眼,号码挺陌生,但有备注:陈局长。顺手接通,里面传来陈朋略显急燥的声音:“林思成,你赶快到局里来:今天凌晨,内蒙边防站在一队准备出境运煤的煤车里,搜到一块伪装成车厢底板的石碑。经辩认,是西汉富平共候张临的墓志铭……”“然后紧急审讯,同步搜寻,从另一辆煤车的油箱里搜出一方金印:富平候印!”林思成猛的一怔愣:张临—张勃—张延寿—张安世。这是张安世的四世孙……最关键的是,除了墓志铭,还有列候金印……没有谥号,只有爵号,这是张安世的始候金印……心里一跳,林思成连忙翻出之前的那张纸。上面那一行,十多个字,像是针一眼的刺到了眼睛里:唯张安世五世袭爵,皆祔葬园,特赐冢茔制度……车窗外,田杰捏着手机,眼睛瞪的跟灯泡一样。刚说什么来着:林思成,野史你也信?现在呢?始候金印,四世孙墓志铭,这俩东西能凑一块,说明什么?五世袭爵,皆祔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