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不无失落地对金公公道,“不倦怨着朕呢,当年我欲送他走,给了他一碗药,他看着朕迟疑了……是担心朕弃了他啊。” 出了御书房,皇上在雅致的红木回廊中慢慢地走。 他不知给先后写了那些信,直到她走后,他还保留着写信的习惯,只是从未寄出去过。 最初,他还固执地为已故的心上人“守身”,不肯碰别人,大臣送来的,邻国进献的,数不胜数的扑上来的女人,他一概拒了。 逢年过节他都要喝得烂醉,抱着枕头喊阿姊。 时间一晃五年,直至有一次,他揉着胀痛的额头,见身边躺了个衣衫单薄的女人。 不论是被设计了,还是己身自制力不够,此事已成定局。 他又慌,又怕,仓惶逃了。 而后抱着他阿姊的牌位连连解释,生怕说得不够及时,叫她在天上误会了去。 如今,他已不再解释。 已经阿姊走得太久,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 …… 谢不倦将赐婚圣旨带回府上。 他将圣旨递给身后的青山,因这是圣旨,阖府上下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跪地聆听。 许知雾也急忙理好衣衫,伏身跪下。 她原本正在隔壁院子里同魏云娴说着话呢,因她快走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着再要去哪里玩耍,没料到今日下朝早,圣旨也来得这样快。叫人没有准备。 她心口怦怦,跪地的时候,心跳声都要将青山的唱声盖了过去。 “……朕之爱子不倦人品高秀,才貌俱佳,温雅敦厚,贵而不骄,今已年过弱冠,阖该娶一正妃。今有骈州刺史许子茂之女,自幼婉顺,知书达礼,性情温柔,善解人意,现已过及笄之年,故朕下旨钦定为三皇子妃,择吉日大婚,钦此。” 许知雾心跳仍旧叫嚣不止,却抿着唇有些想笑。 因为皇上不了解她,圣旨上所言竟没有一句贴合的。 她身边的魏云娴和她跪在一处,此时偷觑她一眼,好像也有些憋笑。 倒是同在一处院落,却离她们有些远的魏云萧前额贴地,闭着眼梳理近日之事。 他这些日子一直想不明白许知雾同她哥哥的事情,也分辨不了知雾到底是喜欢她哥哥,还是根本不晓得喜欢是怎么一回事。 他只想着,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如今住在她哥哥的府上,无论如何也会低他一头,还如何与之竞争。 于是便想要搬出去再从长计议。 可谢不倦的动作太快了,这才几天,竟将赐婚圣旨都请了下来。 魏云萧闭了闭眼,将眼睫上的汗珠眨去了。 他方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因此浑身汗出如浆。 是他不慎将谢不倦练武场上的长戟折断的那一日。 他去谢不倦院子里想要问问他该如何赔偿。 可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他,说不必赔,是殿下的意思。 他有些犹豫,还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在明月阁稍稍逗留。 也因此在途经谢不倦屋子的一侧是听见了女子的嘤咛之声,似哭非哭的,再凝神细听便听不见了。 当时只道是错觉,如今再一细想,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而赐婚圣旨的唱念之声还在耳畔回响,魏云萧攥紧了拳,愤怒如火焰一般在胸口燃烧。 …… 许知雾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还待再跪,谢不倦却一把将她拉起来,温和笑道,“阿雾,不必如此庄重,这圣旨是给府上其他人听的。” 他牵了许知雾的手,一步步往明月阁走。 许知雾走出几步后想起魏云娴,连忙回头冲她摆了摆手,眨眼笑着转回去。 “哥哥,我与阿娴正商量着事呢,她就要回去准备亲事了,在京城待不了几日,我们想着再去哪个地方好好玩一玩,不叫她留遗憾!” 说着,眉眼又稍稍低落,“待她成了亲,再想如现在这般到京城来,怕是难了。” 哪怕林琅纵着魏云娴,也有林家人与世道管束着她,不允她离开夫家。 谢不倦点点头,“如今的西山漫山遍野的红枫,是个赏景的好去处,也可在山上打猎和野炊。又或者去晏湖上泛舟,如今正值秋季鱼膘正肥,煮一锅鱼汤也是好的。” 许知雾一听,便悄悄咽了咽。 不愧是哥哥,立马就能给她出主意。 见她小动作,谢不倦笑意更浓,将她手里紧攥的圣旨取出来搁在一边,而后揽过她道,“如何,要不要去?” “要!需要准备什么?”许知雾当即就要起身去唤绿织。 谢不倦却笑她,“阿雾傻了?和哥哥一道出去还用你准备什么?” 也是哦。 许知雾顿时眉眼弯弯地站起来,“那我去和魏云娴他们说一声!” 谢不倦听见“他们”二字,略略挑了眉,“魏公子此时恐怕不愿见到我们。” 许知雾一愣,而后慢慢坐下,“这样吗?哥哥,可是我总觉得他并不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当着哥哥的面说别的哪个男子喜欢她实在是一件别扭的事。 谢不倦看着她没说话,眼里有清浅的笑意,像是在鼓励她说下去。 许知雾再度抬眼,“他应当并不是喜欢我才对,我试探过他的。” “阿雾如何试探的?” “我说……”许知雾轻咳两声,双颊飞霞,“我曾对他说,我喜欢哥哥这样的男子。他并不难过,还笑我就喜欢好皮囊和温柔性子。” 眼前的哥哥愉悦地笑了,拉着她手说,“他以为我们只是兄妹,自然不多想,更不会介怀。阿雾若是不信哥哥的,现在去找他。” 许知雾犹豫地瞧他一眼,“我总得去和阿娴说一说去西山的事情吧?至于他,我到时候看看什么状况。” 谢不倦也不拦她,目送她出了门。 许知雾走上长廊,去了隔壁院子。此时的魏云娴正摆了把躺椅,躺在院中看斜阳,一副自在模样,见许知雾来便笑着伸手拉住她,“阿雾,我都舍不得走了,这里过得真自在,也没有爹娘来管我。” 分明前几日还说想爹娘了,可临了要回去,竟有抗拒起来。 这躺椅还算宽敞,许知雾和她挤了挤,也躺上去,侧身抱住魏云娴。 好一会儿,说,“阿娴,如今我们俩都有亲事在身了,我总觉得跟在梦里似的,没什么真实的感觉。那你呢?你就要回去筹备婚事,现在什么滋味?” “能有什么滋味?就是时间快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滋味。”魏云娴看着最后一丝霞光,终于叹道,“阿雾,这人是我挑的,婚事也是我亲口答应的。而成亲是每一个女子的归宿,别人都这么过来的,为何我有些害怕呢?有一种前路未明,生怕一脚踏空的感觉。” 许知雾也想不明白,更不知如何劝慰她。 她张了张嘴,说了几句不知该不该说的话,“其实成亲并非每一个女子的归宿。我的先生便是如此,她一生不曾成亲,也没有后人。若是寻常人如此,旁人是要指指点点的,但她极有学问,世人尊敬她,骈州书院的院长亲自请了她,来全是男子的书院教书,也不见哪一个人轻视她。” “她可真厉害。” “是啊……可是我为她披上孝衣的时候,总是听到有人为她叹息,说可怜先生没有后人,身后只有学生为她送终。” 两人沉默少许,许知雾忽然扬起笑意,“阿娴,跟你说个开心地的事。哥哥说了我们可以去京郊的西山游玩,那里如今红枫满山,秋鱼正肥,是现在最好的去处呢!” 魏云娴也开心起来,“太好了!到时候你和你哥哥,我和我哥哥都一道去!” 她又说,“上一次我们几个一起出去玩还是在几年前呢,那一回有我们四个,林琅也去了,哦还有林瑜,他捉了兔子给你哥哥,结果你哥哥烤好了转头就给了你,林瑜气坏了,我们都笑了好久。” 而那个时候,她还不曾和林琅订亲,林瑜也没有抱得美人归,阿雾和她的哥哥更是纯纯粹粹的兄妹。一晃四年过,变得太多了。 “这个,阿娴,你哥哥那边……”许知雾犹豫。 魏云娴立马会意,却说,“阿雾,我觉得你该亲口告诉他。” 也不知指的是去游玩一事,还是别的什么。 许知雾点点头,慢吞吞走到魏云萧的住处,她敲了门。 “进来。” 不看他的脸,只听这声音,许知雾才恍然发觉,魏云萧已经是个即将及冠的男子了。 她推开门,见魏云萧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块帕子,正仔细擦拭着他的佩剑。 听见脚步声有异,他抬起头来,见是许知雾,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原以为是魏云娴的,而许知雾从不进他的屋子,以往也总是在院子里碰见了,才说上几句。 “知雾?”魏云萧将剑搁在桌上,起身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京郊西山玩?我和哥哥,还有阿娴都去。” 许知雾只觉得今日的魏云萧有些反常,他走过来的步子平白叫她觉出几分压迫感。 魏云萧在她面前停住,而后往屋外看了一眼,像是在警惕什么。 随即,他伸手,越过许知雾,将她身后的门拉上了。 许知雾回身一瞧,不明所以。 而魏云萧犹觉不够,不止关上了门,还将门闩也插好了。 而后他转过身,看向许知雾,眸色沉沉,像是酝酿着风暴。 许知雾心口一紧,“你关门做什么?” “自然是防人。”魏云萧走过来,见许知雾下意识后退一步,叹道,“知雾,相识这么多年,你还不信我?” 许知雾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只信你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是不是?” “?” “哪怕他欺负了你?” “?”许知雾一头雾水,“哥哥没有欺负我啊?” 魏云萧见她还是那副全然信赖谢不倦的样子,又气又急,攥了她手腕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不知道?我都听见了!” “知雾。”说着,他红了眼眶,颤着嗓音,“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你什么也不懂,被欺负了也不晓得,还是信任他,依赖他。” “你拿他当哥哥,他却哄骗了你。可知雾你怎么不想想,世上哪里有哥哥娶了妹妹的?他根本没拿你当妹妹!你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单纯漂亮的小姑娘,一个父母不在身边、又对他全心信赖的小姑娘。” “魏云萧你在说什么,哥哥没有——” 魏云萧却全然听不进去,攥着她的手腕不知不觉越来越重,神色几度变幻,最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将桌上的剑拾起,指尖一拨,剑刃出鞘三分。 他目光沉沉道,“他是皇子,圣旨已下,没有回转的余地了。知雾,他这般欺辱你,你别再信他了。这婚退不掉,我带你逃吧,天下之大,或许能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而且,我的剑已经擦好了。”第75章晋江独家75[VIP] 许知雾被魏云萧此时的模样吓到了。 他攥着她的力道很大,红着眼眶,眼里像是烧了两把火,灼灼的。她想要将手抽回,却动弹不得,只好无奈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带你走。” “我走什么?魏云萧你冷静一下,是不是想岔了什么,你现在很不对。” 这是屋外响起敲门声,魏云萧没理,敲门声便也不停,一直“笃笃笃”“笃笃笃”的。 魏云萧心烦意乱,他提着剑去开门。 许知雾却在他背后说,“魏云萧,你把剑放下,府内没有你的敌人。” 魏云萧脚步一滞。此时,门开了,敲门的人是青山,而谢不倦则立在青山身边,目光已经直直地落到魏云萧身上。 许知雾见了他,连忙从屋里出来,躲到了哥哥身后。 谢不倦伸手捏了捏她的,而后对她说,“阿雾你先回屋去,这里由哥哥处理。” “好。”许知雾不曾犹豫便离开了。 她一走,此地便只有魏云萧,青山以及谢不倦三人。 魏云萧红着眼眶看向谢不倦,含怒带怨,身体也紧绷着,手里的剑握得更紧。 “看清了吗?”谢不倦终于张口对魏云萧说,“阿雾哪怕喜爱你一分,也不会立马躲到我身后来,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将你交由我处置。” 其实阿雾是相信哥哥能够处理好,而谢不倦却悄悄将“处理”换成了“处置”,其中含义大变,激得魏云萧怒火更盛,像是当即要冲上来与他拼了似的。 眼看魏云萧怒极,谢不倦神色不变,云淡风轻道,“青山是武状元出身,府上侍卫暗卫加起来超过一千之数,你若有信心能以一敌众,便拔剑。” 魏云萧咬紧了牙关。 “若没有,就好好想想你妹妹,以及远在骈州的父母亲族,刺杀皇子是要诛九族的。”谢不倦见魏云萧的怒火顿时被浇熄了似的,这才笑了笑,“魏公子今年二十,而非十二,凡事先三思。” 魏云萧的面色难看极了,声音沙哑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阿雾被你骗了。” “阿雾不是小孩子,你当真以为我能骗来她的喜欢?”谢不倦略略摇头,不欲多说,转身的时候声音温和许多,“魏公子还年轻,换个人喜欢吧。下个月就要进行伍了,曲大将军很欣赏你,莫要让他失望。” 一番话软硬兼施,将魏云萧压得连怒焰都生不出来,他无力地抬眼看着谢不倦的背影。还是那般优雅从容,仿佛只是过来随意走了走,而非与人争执对峙。 而魏云萧的剑终究没有□□,他的怨怒之意被悄无声息地压制下来,就连魏云娴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