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床对面的墙上安了一块黑色毛毡板,上面用大头针挂了几根绳,绳上夹满了照片,基本都是他这几年来随手拍的风景照,这会儿已经快要满了。 喻繁随手把今天刚拍的落日夹上去,然后擦着头发沉默巡视,打算拿下几张。目光扫到某处,他擦头发的动作戛然顿住。 这面墙只有两张照片里有人物。 一张是六个人的背影,他们在游乐园金色暖光衬托下潇洒自在,仿佛无忧无虑。 另一张脸人物都算不上,只是一道很近、模糊不清的白色身影,背景里的游乐园夜市也虚影一片,明显是不小心按下快门拍下来的。 这张照片连脸都看不见,喻繁却瞬间在脑海里把画面轮廓补齐。 明明已经是六年前的照片了。 喻繁垂眼望着那道白色,直到眼睛都睁得酸了,才终于又有动作。 他抬手,食指在这张照片上很轻地刮了一下,然后动动手指,把旁边两张街景照拆了。 - 翌日,喻繁按照约定时间到了海滩时,汪月和她的发小已经把烧烤架子摆上了。 他顺手帮她们把食材搬下来,然后挑了个日光照不到的角度,低头确认相机参数。 没过多久,身后忽然闹哄起来,应该是汪月另个小姐妹到了。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见汪月的声音:“宝贝儿!我以为你还要一会儿呢。” “哪能啊,都迟到一会儿了。我没想到你们这里连机场都堵车,急死我了。”来人道,“说的那个巨帅的摄影师在哪呢。” 喻繁倏地抬头,眼皮猛地一抽,被那声音震在原地,条件反射地抬腿想走。 “那呢。”汪月在身后叫了一声,“喻繁……哎?喻繁,你去哪——” “草!!!”身边的人爆出一声尖叫。 汪月吓一跳,转头道:“你干什……” 话没说完,身边的小姐妹已经火箭似的冲了出去,她身上那件清纯温柔小碎花裙在风中张牙舞爪乱飞,裙摆晃得像随时能给谁一大嘴巴子。 喻繁从恍然中回神,想躲开已经来不及。对方冲过来就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往下压,力道像是恨不得用手肘把他掐死。 “喻繁!!!”章娴静在他耳边尖叫,“你他妈怎么不再死远点!!!!”第75章 一顿海滩烧烤四个人,分成了两边坐。 汪月和她发小两人认真地吃,偶尔转头好奇地看一眼另一边。 “你就是个不讲义气的王八蛋!” “嗯。”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烂人!” “嗯。”喻繁捏起一张纸巾递给她:“擦擦。” 章娴静明明是在生气,但她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想流眼泪,她一把接过纸,眼珠向上小心地擦了擦眼:“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回经过垃圾场,王潞安和左宽就非要进去看一眼,我每次出来身上都是臭的!” “……” 说完他们沉默了一下,两人对视了几秒,在心里一致同意王潞安和左宽是傻逼的事实。 章娴静骂了一阵,缓过来了。他们以前谈到喻繁都蛮感慨,大家起初的说法是这么久不见,就算某天碰面也肯定生疏,不熟了;后来时间长了,就基本默认不会再相见了。 她也这么觉得,没想到在看到喻繁的第一眼,高中那两年的记忆猛地攻击她的大脑,她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她变了,喻繁看起来其实也变了。但很神奇,几年之后,她觉得他们还是好友。 “他们还说要是见到你,揍你一顿就走,一句话都不跟你说。” “他们打得过再说吧。”喻繁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章娴静想笑又想哭:“所以你高三和大学都在宁城读的?汪姐怎么说你今年刚毕业?” “中间停了一年才读的高三。” “你当年……” “家里的事。”喻繁轻描淡写。 “那你退学就退学,删我们好友干嘛?群也退了,怎么,退学就不想和我们来往了?” 喻繁忽然又想起搬家前夕,几个男的上门问喻凯明,说好今天还钱,为什么迟迟没到账?收拾行李是不是想跑路?? 他才知道喻凯明还借了几千块的贷,滚成了两万。喻凯明还不上,他们就翻喻凯明手机,给手机里所有能找到的联系人全打了电话,完了没一个朋友愿意借喻凯明钱还债,又转身想抢他的手机。 他当时把人打走,擦着鼻血把联系人一个个删了,连微信都注销了。 他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只能说:“不是故意的。” 敏锐感觉到他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章娴静顿了顿,小声说了句“算了”。 喻繁:“他们这几年怎么样?你呢?”这句话从见面就想问。 “挺好。”章娴静点了支女士烟,“想不到吧,我也混了个二本,不过最后没去专业对口的工作,没办法,太漂亮了,发几个视频就红了,干脆当网红去了。王潞安毕业就进了他爸公司,小老板一个,左宽在做汽车维修,待的修车厂还行,婷宝现在可牛逼了,大律师,才毕业就进了大律所,陈景深……” 冷不防听见这个名字,喻繁心口一抽,下意识停了呼吸。 章娴静说顺嘴了,咬着烟一时间不知道该停还是该继续。 直到对面的人轻飘飘地开口:“他怎么?” 章娴静这才继续说:“其实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他 喻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某处,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听,然后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很冷淡自然地接一句:“哦,不错。” “你们分手后没联系了?” 这句话问出后一直没听到回答,章娴静偏头吐了一口烟雾,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看到喻繁表情僵硬,震惊茫然地看着自己。 “你在说什么……什么分手?”半晌,喻繁从喉咙挤出一句,装傻充愣道,“别乱用词。” “别演了,陈景深亲口承认你们在一起的。”章娴静立刻表示,“放心,这几年来我守口如瓶,谁都没说过。” “……” 陈景深亲口说的…… 怎么说的?说了什么? 喻繁咬着牙又松开,反复几次后,他说:“没。” 也不知道意思是没在一起,还是没联系。 罢了。章娴静拿出手机,边敲边问:“不过我刚看到真的吓了一跳,你头发怎么留这么长?也太特么帅了。” “懒得剪。”喻繁垂眼看着她飞在屏幕上的手指,“你干嘛?” “把找到你的事告诉——” 话没说完,手里一空,章娴静的手机被抽走了。 “干嘛?”章娴静愣愣道,“不能说啊?你要和他们绝交?” “不是,”喻繁动作比脑子快,他扫了一眼章娴静刚打出来的‘老娘他妈抓到喻繁了’这行字,道,“过段时间吧,最近忙,没空跟他们打架。” “……” 章娴静:“抱歉,我忍不住,除非你把我人绑起来,不然就是你把我手机扔了,砸坏,我都要跑去网吧登上我五年没用的QQ,给我那429位QQ好友宣布这个消息。” 喻繁抬头看她,那双冷漠的眼睛蠢蠢欲动。 章娴静:“……现在国家扫黑除恶挺厉害的,你知道吧?” 喻繁看了一眼群里的人数,除了他一个没少。他把对话框里的字删掉:“算了,随你,但别在群里说。” 章娴静反应过来了:“也别和陈景深说,是吧?知道了,理解,毕竟分手了嘛。” “……” “聊得怎么样啦?”另一旁,什么也没听清的汪月没忍住走过来,“给你们烤好的肉都凉了。” “聊完了。”喻繁把手机还回去,拉起椅子起身,“你们吃,我修片。” 三个女生聚会,其中两位还是需要发图营业的网红,这顿海滩烧烤几乎都在拍照。下午喻繁扛着一箱食材下车,傍晚又扛着一箱食材回去,重量都似乎没减多少。 章娴静喝了点酒,扯着喻繁的衣领重新加上了微信。 最后汪月负责把所有人送回家。她们之间的话题喻繁不太插得上,他干脆偏头看窗外忽闪而过的路灯,直到车上的话题一点点扯到他身上。 以汪月发小的一句“他上学时是什么样”,章娴静一句句答—— “他上高中的时候,从来不正眼看人的,拽得要死……天天跟人打架,每周一都能看到他在主席台念检讨。” “老师怎么不管?管啊,当然管,管不了,他死猪不怕开水烫。” “哇,当时我们隔壁的三个学校,都没人敢惹他……” “可我怎么记得他复读的时候成绩还行,后来不还考上大学了?”汪月忍不住也开口。 “哦,因为高二的时候有个很厉害的学霸……”感觉到身边人杀人的视线,章娴静慢吞吞地闭上了嘴。 回到家时,喻繁已经精疲力尽。 他开锁进屋,把门关上,接下来就没了动作。 他在漆黑的玄关站定,出神地盯着某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陈景深的名字了。 刚离开南城时,他其实每天都在听。喻凯明每次喝酒回来,嘴里会嚷嚷着“我要回去找陈景深他妈”、“陈景深电话多少”、“你是不是傻?没你陈景深也一样是同性恋,既然都是男的,为什么你不行”。 然后两人打一架,喻凯明安分一段时间,又嚷着要回南城,循环反复了几个月才终于清净。 后来他发现,虽然没有喻凯明在他耳边念叨了,但他只要一想到陈景深,还是会引发一系列的生理反应,胸闷,头疼,胃痛,呼吸困难。 喻繁在黑暗里站了半小时,才终于按开房间的灯,捂着胃部上楼。 - 章娴静这人一向诚实,她说忍不住就是忍不住。当晚,喻繁就收到了一条好友请求。 他当时正胃疼,也懒得去计较这个“无”字里包含着多大的怨念,闭着眼就通过了。 章娴静似乎只给王潞安说了他的事,之后再没收到其他好友请求,王潞安自从加上他之后也没跟他说过话。 喻繁本身就很少主动跟人聊天,不然也不至于到宁城这六年了,也就只有汪月和房东跟他联系最勤,其余的都是客户。 更何况这么久没见,他一下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所以加了好友一星期后,他和王潞安的对话框还保持在那句“我们是好友啦,现在开始聊天吧”。 直到这天,喻繁熬了个大夜把手头的工作清理完,睡醒时手机里收到了三十多条语音消息。 条条一分钟。 他今天休假,躺在床上又眯了一会儿,才慢吞吞伸手指从第一条点开—— “喻繁你他妈的……”切掉,下一条。 “老子倒了霉认识你……”下一条。 “我跟狗做朋友都比跟你……”下一条。 …… 大约在二十五条后,王潞安的激情辱骂终于停止,喻繁才眨眨眼,开始一字不漏地听。 “你过得怎么样啊?我听说你在宁城,怎么他妈跑这么远啊。” “你有良心吗?当年一声不吭就走了,现在加回好友还不跟我认错,有你这么当兄弟的吗?” “我这几年一直找你,还百度你消息,什么也查不到,我还以为你死了,我都打算再过两年找不到你,就给你立个坟,也算是兄弟为你尽的最后一份力。” 喻繁盯着天花板,边听边在心里应。 过得就那样。 没良心。 正常,有段时间我也以为自己死了。 全部听完,喻繁拿起手机按下语音键:“你爸答应给你的豪车,买了没?”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买了,我考了一本,他能不给我买?我都开着车去给左宽那家修理厂捧了好几次场……”王潞安语带哽咽,说到最后又忍不住骂人,“草你妈的,想死你了。” 两人没打电话,只是一直发语音。实在太久没说过话了,语音能给对方留一点思考说什么的时间,挺好。 喻繁不喜欢闲下来,他起床泡了杯咖啡,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王潞安聊,边跟他下一个客户确定拍摄事项。 他下个客户是来宁城办婚礼的,说是好友们难得聚齐,想趁婚礼前一天穿着礼服,跟伴郎伴娘们拍一组特殊热闹的婚纱照。 拍婚纱照需要摄影师有一定的沟通能力,喻繁以前就没接过,更别说这次还有伴郎伴娘,他想也没想就推了。 只是没过几天,对方又联系上来,价格翻了两倍。 喻繁跟对方谈妥风格,约好时间,然后点下王潞安一分钟前发来的语音:“我为了让你知道你自己的错误,在朋友圈分享了七次《最佳损友》,连学霸都给我点赞了,你就是屁都不放!” 喻繁对着这条语音发呆。 王潞安一声“学霸”,突然好像把他拽回高中教室,他抓着头发解题,而旁边的人垂眼握笔,伸过手来,在他草稿纸上简单随便地留下计算过程。 偶尔他看着看着理顺了,就会抓住对方的手腕,不让他再往下写。 喻繁举着手机按下语音键:“陈景深——” 上划取消。 “他……” 上划取消。 “你们毕业后……” 上划取消。 喻繁纠结得有点烦躁,甚至莫名地想抽自己一耳光。他用力抓了一把头发,消失了两年的焦虑去而复返,最后不小心发了一条空白语音过去。 草。 喻繁刚要撤回,门铃突然响了。 从快递员手里接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包裹,喻繁皱了皱眉,确定自己这几天没买什么东西,又翻转着去看寄件人——章娴静。 “……” 喻繁拿起小刀拆开,里面露出的纸条和黑色小盒子。 别人都是先看纸条再看盒子,喻繁偏不。他单手推开盒,看到一个皱巴巴的透明封口袋。 里面装着一颗白色纽扣。 喻繁动作顿住,一眼认出这是校服纽扣。世界上校服纽扣都一样,但他就是觉得这颗眼熟。 好几次他没办法面对纽扣主人时,就会把额头抵在对方宽阔的肩膀上,低头无意识地盯着它看好久。 「高三毕业的时候,陈景深放在你抽屉里的东西。我寻思放那里迟早要被收走,就拿回来了,反正是你的纽扣了,要留要扔你自己决定吧。」 喻繁拆包裹的时候随意粗鲁,现在手悬在半空,连碰一下那东西都犹豫。 他站立在那,垂眼跟那颗纽扣对视,脑子里不自觉去想那件他碰过很多次的校服,想陈景深把纽扣放进去时的模样。 直到手机嗡地又响起。 “怎么又不回消息?忙呢?”王潞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