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莲漪看到对方手指抽了一下,然后冷漠地说了一句:“哦。” 季莲漪说:“你立刻跟他分手。” “你让他自己跟我提。” 季莲漪看着对方无所谓的表情,那股熟悉的焦虑和心慌再次袭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修长漂亮的手指握紧又松,反复几次后,她冷静道:“你直说吧,要多少钱才愿意离开我儿子。” 话音一落,季莲漪似乎听见对面的人很轻地笑了声,男生垂眼懒懒道:“这我得想想。” 这声笑莫名让她回忆起前几次和另一个人的会面,她的神经更加紧绷,做了个深呼吸,补充道,“行。不过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拿了这笔钱,你和你爸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和景深面前。” 某个字眼出现的一瞬间,喻繁倏地抬起头来。 他脸上所有表情全部消失,无声无息地看着她,连呼吸的起伏都似乎没了。 季莲漪同样面无表情:“我知道你们是有计划的。但我告诉你们,我给你们的每一笔转账,每一条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我都保留下来了,也联系了律师,我可以明确地说,如今的金额已经够你们俩进去蹲很多年了。” 喻繁只是看她,没有说话。 “当然,我如果真想告你,今天也不会把你叫出来。我直说我的要求吧,我愿意花钱消灾,最后给你们一笔钱,你让你爸把照片全部删除,然后再给我签一份保证——” “什么照片?”对面的人木讷地开口。 季莲漪一窒,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画面,她闭了闭眼问:“你说呢?” “什么照片?” “……图书馆,公园那些。”季莲漪顿了一下,“还是你们还有别的照片??” 图书馆。 喻繁脑子像被一根木棍狠狠捅穿,回忆一下都疼。他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喻凯明回来后的那几天,他和陈景深只去了一次图书馆,他们跟往常一样做题,看书,离开的时候,在自认无人的公园角落接了个吻。 那天他回家没多久,喻凯明也回来了。之后忽然有一天,喻凯明问他怎么不出门了。 “没有了。”他听见自己说。 季莲漪并不相信他,但也已经懒得再在这件事上纠缠:“总之,今天事情谈妥之后,你必须当着我的面把那些东西全部删除,然后跟我儿子分手。以后你和你爸再来对我进行勒索,我一定会采取法律手段。说吧,你们想要多少钱?” “他怎么找到你的?”喻繁问。 一句话牵起季莲漪这段时间一直以来的噩梦。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自己坐在车上,被一个男人敲了窗。待她拉下车窗,男人咧开一嘴黄牙,朝她喊了一声“亲家”。 折磨从那一瞬间开始。她收到了她儿子跟一个男生接吻的照片,收到了对方勒索的短信和电话,她几乎睡不着觉,晚上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 “你报警吧,老子坐牢之前先把你儿子搞同性恋的照片贴满南城!” “这事你别让孩子们知道啊,我看他俩挺般配的。” “你觉得是我儿子搞你儿子,还是你儿子搞我儿子啊?” 季莲漪不明白喻繁为什么明知故问。她强制自己抽出思绪,冷静地重复:“你们想要多少钱?” 说着,她目光忽然扫到喻繁的手臂上。 喻繁把手抽回来,随意地放到桌下,挡住陈景深中午帮他一点点折上去的衣袖。没什么起伏地问:“他之前一共找你要了多少?” “八十万。” 喻繁:“哦。我回去商量一下。” 那就是同意的意思了。 季莲漪把面前的文件往喻繁那一推:“这些是我让人整理出来的法律条款,上面已经写明了你们这种诈骗行为一旦被起诉,将会获得的刑期。” 季莲漪其实并没有起诉的打算,她无法忍受这世界上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所以在看到喻繁接过这份资料时,她心里松了很长的一口气。 “你们商量好价钱,让你爸直接给我发短信。还有,在我给景深办转学的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先暂时不用去学校,也不要联系他,我怕他受影响。”季莲漪问,“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嗯。” 一切办妥,季莲漪点点头,不愿再多停留。 她拿起自己的手提包,体面地起身离开。可她刚走两步,又忽然停住,转身折回桌旁。 她吞咽了好几次,才低声问:“最后一件事。你和景深……是不是你威胁他?” 她声音低弱,像是溺水的人微小的挣扎。 喻繁低了低头,扫了自己衣袖一眼,说是。 季莲漪彻底喘过气来。她拿起桌上没喝过的咖啡,泼在男生脸上,褐色液体从他头发流到下巴,再一点点浸湿白色校服衬衫。 喻繁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他听见季莲漪颤抖着声音说。 “我儿子被你毁了。你跟你爸一样恶心。”第71章 咖啡厅里只有一个员工。后厨是透明玻璃设计,她虽然听不见外面的人说话,但情况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店里被包场,其他员工都不用来了。她陪着外面的男生一起坐了半小时,终于没忍住,拿着热毛巾走了出去。 “你好,需不需要……” 对方忽然站了起来,女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男生脸上没什么表情,衣服上的咖啡也已经干了。他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后又转身:“多少钱?” 女生愣了愣,忙说:“不用,那位女士都付了……” 喻繁抬头看了一眼这家店的菜单,从口袋里拿出他今天带出来吃饭的三十块现金放到桌上,转身出了咖啡厅。 八月是南城最舒服的天气。喻繁走在街上,却像置身冰窖,走路的姿势都是僵硬的。 他闻着自己身上的咖啡味,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超市的厨具区域里。 他目光在几样东西上一一扫过,挑好后拿到前台结账。输支付密码时因为手指太木,错了两遍,差点被锁。 超市老板正准备拿袋子把东西装起来,对方却直接单手把东西拎起来,转身推门出去了。 回到熟悉的老小区,路过的街坊邻居看到他身上的污渍,又看到他手里的东西,立刻躲得老远。只有一个人还傻傻地跟他搭话。 “哥哥,你也放学啦?”小女孩坐在台阶上,“我们学校今天去秋游了哦,你们也去了吗?” 喻繁开门的动作一顿,转头沉默地看她。 “可是我爸爸妈妈还要好久才回来。”小女孩双手支着脸,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哥哥,你今天要做饭吗?” “不做。”喻繁哑声说。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起身拍拍小裙子走了下来:“那哥哥,你带我去吃东西好不好?我可以付钱,我秋游还剩了……”她犹豫道,“7块钱。” 喻繁看了一眼自己被她拽住的裤子,伸手进口袋摸了一下,才想起现金全给咖啡店了。 “不去。”他说。 小女孩委屈地松手:“啊……好吧。哥哥,你的衣服都脏了。” 喻繁没说话,他开锁进屋,关门之前突然想到什么,又把门拉开。 “今天如果听到什么声音,都别下来。不然就把你的小辫子剪掉。” 小女孩吓得立刻捂住自己那两撮小辫子,瞪圆眼奶声道:“为什么要剪——” 门关上了。 家里没人,喻繁把东西扔到桌上,转身进浴室洗脸。 他脸颊、脖颈、耳朵全都黏糊糊的,皮肤上已经沾上了咖啡的颜色。他抬头看着镜子,抬起脸去搓那几处暗黄色的地方,搓了两下没有搓掉,他又改成抓。 几分钟后,他看着自己脖子上一道道抠出来的血痕,沉默地垂下手。 他总以为等他18岁,等他毕业离开这里,他就能彻底摆脱喻凯明。 但他忘了有人已经逃过了,逃了这么多年,还是深受喻凯明的折磨。 喻凯明厚颜无耻,总用两败俱伤的办法去威胁人,专挑别人最软的地方下刀。确实如他所说,他光脚不怕穿鞋的,打他一顿他会好,送他进牢里,他还会出来。这世上的人都牵挂太多,喻凯明就总是能得逞。 他就像是把自己做成一个人肉炸弹,让所有人都拿他没有办法。 但喻繁不一样。别人拿刀戳他的软肋,他会把那把刀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来,再扎回到那人身上。 他比其他人豁得出去。 喻繁洗完脸出来时,衣服和头发都已经湿了。他拿出最后剩下没抽的半盒烟坐到阳台上,面无表情地抽起来。他浑身松弛地靠在防盗网上,抬头望着天,脑子里突然又出现中午陈景深给他讲的某道题。 是怎么解来着……为什么突然不记得了。 他盯着太阳,眼睛都要看瞎了。直到手机嗡地振了一声他才猛地眨了一下眼。 喻繁盯着屏幕看了一会,才抬起手指打字。 他看了一眼时间,喻凯明最近很规律,晚上十点之前一定会回家看球。还剩最后几个小时。 喻繁坐起身,盘着腿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门窗要锁紧,喻凯明声音这么大,得找个东西塞嘴里,还有…… 他忽然想起什么,跳下阳台回房间。 他从书包翻出钥匙,开了书桌下面的锁,抽出柜子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叠在一起,粉色信封躺在里面,最为明显。 喻繁只瞥了一眼就没再看。他随便抽了个黑色袋子,把关于陈景深的囫囵往里塞。 情书,考试时的草稿纸,已经密密麻麻快要写完的字帖,杜宾犬玩偶…… 这些都不该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关于陈景深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属于这里的。 喻繁就像是在清理什么现场,他把自己记得的东西全装完还不放心,一言不发地把房间全部翻了个遍,生怕自己落下什么。到最后,他甚至把床单掀了,衣柜打翻,墙上的奖状全被他撕下来,跟疯子一样去确认奖状后面的墙壁。 等他全部翻完,房间已经一地狼藉。 喻繁两腿随意舒展着,跟那个黑色袋子一起坐在地上。他忽然又想抽烟,但最后半盒烟刚才已经被他抽完了。 于是他抓了抓头发,不死心地在满地狼藉里找。今天之前,喻繁都不知道自己房间里有这么多东西,他妈以前用过的发夹,他小学的校服,不知哪个年代的橡皮擦……还有一本起了灰的相册。 他翻东西的时候动作太大,相册摊开着躺在地上。 他从相册旁经过,伸手想把这本东西合上,目光扫到露最上面的第一张照片。 十几个小孩并排站着,顶端写着「夏令营大合照」,因为背景是前不久刚去过的承安寺的红墙,喻繁就多看了一眼。 照片是他和那几个小男生打完架后拍的,他当时被其他小孩和夏令营的老师一起孤立,所以他站在队伍的最左边,和其他人隔得老远。 另一个被孤立的人就站在他上面的台阶。 喻繁当时刚打赢架,雄赳赳气昂昂,抬头挺胸看镜头,把后面那个瘪着嘴还在流眼泪的哭包衬得更傻了。 他扫了一眼便把相册合上,把它扔进某个抽屉里,又继续低头在地上翻。 过了几秒,喻繁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半晌,他面无表情地回头,盯着那本相册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拿它。 翻相册的时候喻繁的手指是僵硬的,他像第一天拥有手似的,一页页往后找。他在相册里看到了他爷爷,看到了喻凯明,看到了他妈。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又找到那张照片。 回忆里的夏令营就像被盖了一层纱。他只记得哭包的眼睛很小,长得很瘦,哭起来看不见眼睛。 他跟照片里流泪的人对视了很久,才伸手去拿照片。相册年代已久,放置相片的那层膜已经和照片紧紧贴在一起,喻繁伸手去抠,越抠越急,越急就越弄不出来。凉爽清透的秋风从窗户穿进来,喻繁坐在房里,出了一头的汗。 照片被抽出来,喻繁盯着哭包那熟悉的眉眼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抖着手指翻到照片背面。 背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他先是看了一眼“喻繁”两个字,再疲惫地抬眼去看上面。 “陈景深” 几滴眼泪猝不及防砸在照片上。这一刻,喻繁的脑袋好像突然通了,皮肤上的黏腻、脖子上的刺疼、胸腔那股巨大的窒息感,全都一并传达到他四肢百骸,痛得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终于失控,手指剧烈颤抖,眼泪狼狈地不断往下掉。陈景深的名字一直都是模糊的,他伸手去擦照片上的水渍,怎么擦都擦不完。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喻繁放下照片冲出房间。 他跪在厕所里,抑制不住地呕吐。他其实根本没吃什么,每吐一下就觉得要把自己的胃都给吐出来,他吐得满脸眼泪,所有感官只剩下苦。 为什么呢?他想。 喻繁其实很少想这些,但此时此刻,他止不住地想,为什么呢?世界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为什么不把他带走?为什么他好像从来就没顺利过? 恐怕季莲漪也这么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儿子要遇到他这样的人? 陈景深为什么要遇上他? - 喻凯明回家的时候,房间里昏暗一片。他嘀咕了一句“怎么不开灯”,转身进了自己房间,拿了两件衣服进了浴室。 再出来时,他被面前的场景吓得一顿。 家门被反锁,鞋柜被挪到门后挡着。喻繁没有任何表情地站在鞋柜前面,苍白冷淡地看着他。 “喻凯明。”喻繁说,“你是要跟我一起走,还是跟我一起死。”第72章 喻凯明是真的害怕了。 人年纪越大越怕死。他年轻的时候愿意和全世界同归于尽,现在老了,只剩下那张犯贱的嘴。 但喻繁现在正年轻,他不想和全世界同归于尽,他只想宰自己。虽然他们关系不亲,可毕竟是从小看到大,喻凯明知道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 这是有史以来,喻繁和他最平静的一次谈话。喻繁以前屁大点儿的时候挨打时嘴里都不服气的在骂他反抗他,今天不仅没动手,连声音都好像没什么起伏。 喻凯明坐在沙发上,忐忑地看着喻繁翻他的手机,眼珠子在四处转了一圈,没找什么趁手的东西,于是更心慌了。 喻繁把关于陈景深的照片全部删光,然后去翻喻凯明给季莲漪发的短信。 看完之后他低头盯着某处沉默了很久,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不行、不可以、不值得。 喻繁在沙发上坐了一夜,喻凯明也在他旁边绷了一夜。喻繁明明什么也没说,喻凯明却觉得自己一整晚都站在陡峭悬崖,随时会被一脚踹下去,他精神紧绷了一晚上,以至于身边的人有动作时,他浑身一激灵,立刻往旁边挪了一下。 好在喻繁并没多看他一眼。 天将亮。喻繁起身去给季莲漪打电话,对方很久之后才接,声音憔悴:“我不是说了让你别给我打——” “是我。”喻繁说,“我带他去自首。” 季莲漪迟钝地反应了几秒,随即歇斯底里地大喊:“不行!不能去!!!”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闷重刺耳。季莲漪克制地压低音量,每个字都在颤抖:“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是——”后面的话她说不出来,她打开抽屉拿药,往嘴里扔了两颗。 “那边会保密的。” “不行!不行!!!不能有其他人知道,你懂不懂?懂不懂??”季莲漪问,“你们到底要多少钱?” 喻繁听到了药盒的声音,他攥紧拳头,过了很久才开口:“你给我一个银行账号。” 这件事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笔钱喻凯明并没有花多少。他起初只是几千一万的要,直到他知道季莲漪开的那辆车的价值后,才狮子大开口要八十万。钱前两天到账,球赛昨晚才开始,喻凯明还没来得及拿这笔钱去豪赌。 把钱打回去后,季莲漪又吓得不轻,再次打电话来敏感地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之前拿的那三万块,以后会陆陆续续打到你卡上。”喻繁说,“照片我删光了,以后不会有事了。” 季莲漪愣怔片刻,好像才反应过来,这件事或许不全和这个男生有关系:“那你爸会不会——” “我带他走。” 喻繁把黑色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进面前的行李箱里,“这事不会传出去。别让陈景深转学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就在喻繁以为季莲漪已经挂断的时候,才听见她说:“尽快,路费或者其他手续需要帮忙就联系我。还有……你走之前,别让景深知道。” 季莲漪明显感觉到儿子已经在渐渐脱离她的掌控,她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变数了。 钱被转走,喻凯明像做了一场富贵梦又突然醒来,敢怒不敢言。 不过他这笔确实敲得有点大,紧张的一夜过去,他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