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边就是死人堆,小孩儿也不知道怕,后来梁烨才知道充恒那会儿快病死了。他抱着个快咽气的小娃娃爬进谈亦霜的寝宫时,险些将她吓哭,但认出他来之后,也不嫌他们脏,又是洗澡又是换衣服悄悄请太医,好歹让充恒捡了条小命回来。“后来就养活了。”梁烨很不擅长讲故事,通常一句话概括,丝毫不顾忌听众感受。这故事实在索然无味,但只要是梁烨说得,王滇便觉得有意思,听得十分投入,梁烨见状,便绞尽脑汁地多讲了两句。待饺子出了锅,王滇夹起一个吹了吹,递到了他嘴边,“尝尝。”梁烨试探地咬了一口,虽然跟宫中的御膳没法比,但既然是王滇亲手做的,那必然是最好的。“好吃。”王滇顿时成就感爆棚,平时自己都不怎么乐意吃的饺子硬是尝出了五星级大厨的水平。俩人跟傻子似地站在满是烟呛气的厨房里,美滋滋地你一口我一口吃了整整三大盘水饺。梁烨黏黏糊糊地贴着他,身上都是柴火味,王滇一边搂一边嫌弃,十分幼稚地往他鼻尖上抹了点灰。梁烨装没发现,欣赏着他眉梢眼角掩藏不住的笑意,忽然问:“除夕要守岁吗?”“当然。”王滇拽着他往外走,“对了,今下午就可以贴对联,你这几日念叨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你去拿,朕熬浆糊。”梁烨兴致勃勃地撸起了袖子。王滇看了他鼻尖上的灰一眼,忍着笑出了门。片刻后,他手里拿着对联回来,便只看见空荡荡的厨房,还有灶膛里逐渐熄灭的火苗。“梁烨?”王滇皱了皱眉,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门外吹进来了阵冷风,压在盘子下的纸张晃了一下。他走过去拿起来,上面是梁烨仓促潦草的字迹:除夕人杂,莫四处走动,归梁,勿念。第114章除夕屋外的烟花爆竹声阵阵,灶膛里最后一缕小火苗也缓缓熄灭,王滇看着那张纸条沉默良久,最后放进了袖子里。翌日,长盈和长利按照约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内室。“公子。”长盈将没用上的药和信都交到了桌子上,“属下没等到您和梁帝,便回来了。”“公子,府邸周围未见任何暗卫。”长利也将东西放回来桌子上,“东西也没用上。”王滇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扯了扯嘴角。当初离开石源城,他猜测梁烨要么强行将他绑回大梁,要么有些手段将他哄回去,而他准备的也不是什么暂时性的情蛊,而是实打实的蛊虫和“药”,如果梁烨真来硬的,他也毫不客气,这宅子底下的那间道具齐全的密室也自然不是什么情趣。如果一定要两败俱伤,他宁可做那个掌控者,让梁烨离不开自己。费尽心思筹谋,想了千百种折磨人的方法,到头来一个都没用上,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梁烨提前抽了身。哪怕梁烨没走,王滇也知道自己赢不了了。舍不得。只看见梁烨纸条上仓促潦草的字迹,他甚至找不出对梁烨不告而别的愤怒,只剩担心和不舍。栽到了一个疯子身上。王滇自嘲地笑了笑,带着点不可言说的遗憾,果断推翻了之前的全盘谋划。就凭梁烨自己离开没带走他,这王八蛋多少是开了点窍,起码知道不拉着他一块送死。“长利,去打听一下北梁最近出了什么事。”王滇顿了顿,“越详细越好,尤其是大都。”“是。”长利应声而去。“长盈,去把楚庚带回来。”——北梁,紫雁城。漫天的大雪落在了冰冷的血地上,浸了血被冻成硬块的战旗艰难地挺立着,断臂残肢堆积在一处,战车和马尸人尸堆积成了狼藉的山。堆积的尸体里,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艰难地抽动了一下,青紫的手指狠狠抓在了冻得坚硬无比的地面,破开了厚厚的雪层,留下了深深的红痕。一阵令人牙酸的甲胄碰撞声过后,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了艰难的呼吸声,从尸山里爬出来了个血人,青紫的手扶着断裂的马车残辕,如同动作迟缓的僵尸,直起了身子。雪花落在了染血的睫毛上,麻木又空洞的眼珠僵硬地转着,扫视这周围如人间地狱的惨状。目之所及,皆是血色。“……北……”支在原地的人开口,便吐出了口黑红的血痰,热意冲散了睫毛上的霜雪,他急躁地、崩溃地想让自己动起来,满腔的愤怒和彻骨的恨意在骨血肺腑里横冲直撞,最后终于嘶吼出声:“北军统帅……魏万林——通敌叛国!”他踉跄着抬动了僵硬地腿脚,艰难地朝着城门口跑去,无数面无全非的尸体在他眼前掠过,绝望的嘶吼声和刀光剑影仿佛近在咫尺。‘兄弟们!最后一仗了!打完就过个好年!’‘回大都领功封赏!’‘管教那些鞑子有来无回!’“魏将军!魏将军!魏万林!你怎么敢——”“我们都被他骗了!”“敌袭!”“刀剑都已生锈!粮草被烧了!走!快走!”“来不及了——”寒鸦凄厉的叫声在紫雁城上空回荡,踉跄着的人猝不及防倒了下去。他不想死,起码不想就这样窝囊地死去,他还没有为义父博个好名声,还没有好好跟王滇再叙平生意,还没有再逛逛九街十八坊载酒打马……前面是繁华不知危险的大都,后面是枉死不得还的数十万同袍。他恨到了极点,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绝望地看着大都的方向,清晰地感受着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你可清楚你在为谁做事?’一道熟悉的声音轰然在他耳边响起。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冻得冰冷的手在身上急切地摸索中,终于在最贴身的地方找到了龙纹祥云的牌子,他急切的将那木牌砸碎,果然看见了王滇所说的东西。‘若遇危难,陛下自会救你。’一道刺耳的信号直冲云霄。塞北辽阔的长天之下,刺骨的寒风席卷过尸横遍野的哀城,裹挟着硝烟和血腥,一路往南,轰然撞进了大都的繁华红尘。梁烨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鞭子顺手扔给了跟上来的充恒,“闻宗向来体格健壮,怎么会突然病倒?”“前几日郊外有庙会,太傅随祁明一同去,结果路上不慎跌了一跤,就不大好了。”充恒快步跟上。梁烨敷衍地摆手免了下人们和闻宗大大小小家眷的行礼,一路快步进了内室,被浓郁的药味呛得直皱眉头。太医和几个闻宗的学生齐齐跪下叩头,闻宗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被梁烨一把按下,着脸道:“不必了。”“谢陛下。”闻宗攥紧了他的手,又躺回了床上,苦笑道:“老臣无能,让陛下费心了。”“年纪大了就好好歇着,没事瞎凑什么热闹。”梁烨被这药味呛得有些烦躁,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都起来吧。”祁明等人才得以起身。闻宗笑道:“无碍,不过是雪天路滑,若非乐弘在旁搀着老臣,怕是都撑不到陛下回来。”梁烨皱了皱眉。“人多聒噪,老臣想同陛下单独说几句话。”闻宗闭着眼睛道。“老师。”祁明焦急又担心地看着他,“还是太医从旁看着比较——”“我有数。”闻宗摆了摆手。“都下去。”梁烨冷声道。很快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闻宗看上去消瘦不少,这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累,打梁烨记事起他就是这般模样,能装爱演,胆小怕事,罚起人来毫不留情,啰啰嗦嗦一肚子坏水。梁烨以为还得被他啰嗦上许多年。“陛下,过了今夜除夕,老臣便九十整啦。”闻宗笑眯眯地看着他,“人总有这么一天,我这算是人生大喜。”梁烨冷冷盯着他,攥着他的手攥得死紧。“我十九入仕,历经三朝,亲眼看着大梁从如日中天行至穷途末路,也深知自己愚钝无能,没办法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便总是畏首畏尾……”闻宗拍了拍他的手,“我见你时你跟个小泥猴儿一样蹲在树上冲我扔泥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崔语娴那妖婆折磨却无能为力,所以你要走我也没脸拦着……但你身上终究流着先帝和卞将军的血,骨子里就不肯服输,办成了我几十年都没能办成的事……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有脸去见他们了。”“不过是跌了一跤,年后开朝还有许多事要你做。”梁烨沉声道。“陛下,人得服老啊。”闻宗闭了闭眼睛,攥着他的手愈发用力,声音哽咽道:“只是你夺回来的这个大梁……疲敝衰乱,内忧外患,处处都是杀机,我本想趁着还能动,帮帮你,奈何老眼昏花……陛下,臣以下所言,求您万万谨记在心。”梁烨下颌紧绷,顶着他浑浊含泪的目光,点了点头。“北军统将魏万林……性情浮骄,虽有统帅之才,却无守国之心,可拱卫京师,却不可远放边疆,长此以往,必生反意。”“右仆射晏泽,虽性情圆滑,追随过崔语娴,但此人知恩图报,心性不坏,才能不在老夫之下,且其不在世家之列,陛下当扶植其与世家对抗……”“中书令崔运性格刚直,乃是朝中少见纯臣,陛下当用。”“吏部尚书曾介乃沽名钓誉之徒,然忠心可鉴,陛下是留是用可自作取舍。”“礼部冯清贪污受贿,国之蠹虫,陛下肃清朝中腐败贪污时当拿他开刀……”…………“崔、简两家虽倒,世家仍在,陛下虽信重谈太妃,但谈家……不可不防。”“陛下既有意立梁寰为太子,崔琦当除。”“王滇同陛下貌若双生,此人多智近妖,善蛊人心,无法收服之人,无论陛下多么喜爱,斩草除根才是上选,否则来日必酿大祸。”梁烨眉头微蹙,闻宗双手用力的攥紧了他的胳膊,字字肺腑恳切,“陛下,为帝者无需情爱,先帝的例子便近在眼前,若非因为卞将军,当年何至功败垂成……陛下!当断则断,您现如今的每一次心慈手软,来日都会成为对准您咽喉的利箭。”梁烨抬眼看着他,没说应,也没说不应。闻宗呼吸变得有些艰难,他向来奇大的力道便得虚弱而缓慢,“最后,老臣有个不情之请。”“百里承安是老夫手把手交出来的弟子,如若来日他犯下大错,还望陛下……饶他一命,此子房相之才,陛下若愿用他,可保大梁三百年基业……”梁烨点了点头。紧攥着他手的力道骤然一松,满是药味的房间里寂静地只剩了一个人的呼吸。大都上空的烟花绚烂地绽开,爆竹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除夕终于迎来了最为欢腾热闹的子时。恸哭声和欢声笑语交织在一处,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硝烟味,吹起了玉佩坠着的红穗子。梁烨牵着马,沉默地踩着雪,孤身一步步走向了寂静深掩的厚重宫门。第115章时机这个除夕注定过不安稳。梁烨收到充恒的信之后不眠不休地往回赶,回宫之后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就传来了卞云心自杀的消息。梁烨带着人过去的时候,卞云心正哭得梨花带雨,看见他便嚎得更大声了,“哀家不活了!我儿如此狠心,将哀家囚在这深宫不得出,反倒认哀家的死对头当娘,哀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挂在房梁上的白绫被开门带进来的寒风一吹,就晃晃悠悠落在了她脸上,被她涂着显眼豆蔻的手胡乱地抓了下来,然后就对上了梁烨冰冷的眼神。卞云心登时吓得打了个哆嗦。梁烨挥退了周围伺候的宫人,沉着脸走到了她面前,“起来。”卞云心拿着袖子胡乱地抹了把脸,脸上的妆容有些发糊,她使劲掐了把大腿,扯着嗓子开嚎:“让哀家去死!”“起来!”梁烨骤然怒喝了一声。卞云心的嚎哭声戛然而止,神色仓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干站着半晌,捏着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放软了声音道:“烨儿,哀家……真的知道错了,你总不能这样一直将哀家禁足,崔语娴那个老贱人已经死了,咱们母子两个再也不用受她胁迫,只要再除了谈亦霜那个贱——”她对上了梁烨阴沉警告的目光,恐惧之余又甚是委屈,“我们才是正经母子,哀家听闻你连选秀都让她操持,甚至想娶她的侄女,你这样将哀家这太后置于何地?你都不知道外面传得有多难听!还说你跟小太妃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