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昭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他自幼听过不少赞赏,多是天赋异禀、灵心慧性云云,诸如此类的客套说辞,鲜少有人用“不错”这样简明直接的话夸赞他。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说出口,便含着一丝“理当如此”的亲昵之感在里头。 记忆中,只有望德先生这样对他说过。慈济神君不曾,师尊……也不曾。 倒不是师尊吝于夸赞,只是君泽的夸赞,常常是一个笑容,或是一次点头,很少宣之于口。 倘若将那些表情化作话语,大约便是这四个字罢。 想到这里,他不免心头一动。 难道云顾游是…… 不,不可能。 那可是青华帝君,万真大会的主持。 言昭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 然而云顾游只是专注地往前走,并没有注意到他过于炙热的目光。 魔气越来越浓烈,他们很快见到了虚影的实象。 云顾游似乎早有预料,其余几人却是愕然——这竟然也是一只“果实”。 祝凌云:“这是……”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连祝凌云都能察觉到其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魔气。 云顾游在距其十几丈远处停下了。 “炼魔鼎的来历,你们应该都知晓了?” “是指造出它的那个圣人?”言昭收了收心绪,回道。 云顾游颔首:“嗯,不过他陨落之前,将炼魔鼎交给了自己的……”他斟酌了一会儿措辞,才缓缓道,“交给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言昭骇然。 这炼魔鼎,只有一个作用。 “你是说……” “他炼成了?” 云顾游静静看着那魔气之源,眼中似有悲悯。 “他将一个原本最仁爱世人的少年,炼成了最凶戾的魔。” 祝凌云倒吸了口气。花前看着眼前的果实,神色晦暗。 言昭先是唏嘘,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既然魔已炼成,这位炼魔鼎的继承人应当已经不在鼎内了。 “那现在这果实里的是什么?” “是那人在五毒梦境中生生剥离出来的,原本的那颗心,”云顾游说着,挽了个剑花上前,“跟着我。” 见他们的目标是那颗果实,四周的藤蔓和水草更是疯了般地攻过来。 有了灵珠的庇护,云顾游清起道来愈加游刃有余。 眼见攻击无用,藤蔓变了策略,纷纷以躯干将果实裹住,层层交叠,厚如壁垒。即便外层被斩碎了,立即又有新的藤蔓过来。 祝凌云道:“不行,这样得斩到猴年马月去!” 言昭一边在后方掩护,一边瞄了一眼前面的情况。 “继续,我有办法。” 祝凌云听见他又念起了不知名的剑诀。 云顾游讶然了一瞬,接着将手中的剑竖于胸前,长剑顿时化作数十把飞剑,朝着果实的中心位置刺下。 破碎的残枝飞溅开来,却在飞出几丈之后凝滞不动了。 祝凌云抬头看去,不仅是残枝,周围想过来的藤蔓也凝住了,似乎被什么阻拦着,正奋力挣脱。 花前转向言昭,看到了他下颌滴下的汗珠。 “严道友撑不了多久。” 祝凌云点点头,亦唤出飞剑助力云顾游。 没了藤网的阻挠,那颗果实很快又重新浮现出来。 此时离得近了,众人才看见,这果实与之前见过的都不大一样,宛若一块巨大的琉璃,中心隐约有个少年模样的人,蜷缩着一动不动。 祝凌云不免好奇,凑近了点想看清那人的模样。 云顾游将飞剑合为一体,默念了几句,剑身立即覆上了耀眼的白光。 他执剑斩下。 剑光将将落下之时,琉璃中的少年骤然睁开了眼。 言昭只觉身体猛然一沉,他以归云剑撑起的剑光顷刻间消失,汹涌的洪波没顶而来。 是湖水。 那天杀的魔修见势不妙,千钧一发之际把布在湖底的炼魔鼎收回去了。 言昭想结阵抵挡,却因为方才同时动用了化风与御风两种剑诀,灵力耗尽,根本半点术法也使不出来。 湖水重重地撞在他心口,言昭顿时感觉到了凡人所说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是什么感觉。他头晕目眩,耳边还嗡嗡响着祝凌云他们的呼喊声,不过也很快淹没在浩茫的湖水中。 他拼着最后一丝神志,将归云剑收回手中。 湖水重新填满空档之后终于渐渐平缓下来,但言昭屏息也快到极限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同样被湖水浸得沁凉,但泛着淡淡暖意的怀抱。 有只手在他面上轻轻拢了一下。 言昭顿时感觉气息恢复,他微喘着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了云顾游的脸。 云顾游揽了他一把,双唇翕动了下。言昭辨认出他说的是“走”,于是深呼吸了几下,点点头。 有云顾游的剑开路,他们很快重新回到了水面。 幸而炼魔鼎布的位置不深。 祝凌云连咳了几口水:“差点以为要淹死了,第一次知道整片湖从头顶浇下来是什么感觉。” 花前也呛了几口,闻言笑了一声:“还能说这么多话,看来好得很。” 说着他们齐齐望向了状态不太好的那位。 言昭这会儿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被云顾游抱着登上了飞剑。 “走吧。”云顾游道。 两人茫然抬头,才发现身前不再是茫茫湖水,他们已经离湖岸很近了。 祝凌云:“这是湖心岛?” “看起来是。”左右已经浑身湿透了,花前懒得再化船,索性就这样往岸边游过去。 到了岛上,言昭还未醒,几人正好休整一番。 湖水浸过的衣衫难受得紧,有风吹过时还带过一丝凉意。 祝凌云从乾坤袋掏出一张火符,燃起了篝火。 言昭靠在云顾游的膝上,眉头紧皱。 云顾游正在用术法驱散他身上的水渍,不多时衣服便干爽了,言昭的面色也缓和了一些。 祝凌云担忧道:“他没事吧?” “无碍,”云顾游自己身上还滴着水,伸手在篝火边烤了一会,“灵力消耗太多,歇息会儿便好了。” “炼魔鼎不见了,我们看到的是幻象么?” 云顾游:“不,他是逃走了。” 祝凌云有些遗憾:“差点就看清里面那人的样子了。” 花前往篝火中丢了一根枯枝:“或许正是怕你们看见呢,那位被炼出来的魔。” “其实我有一点没明白,”祝凌云道,“云师兄说,里面装的是他原本的心,既为至虐之魔,这种东西不是毁了更好?为什么他反倒要护着那东西。” 云顾游问他:“你认为至虐之魔,是什么样子的?” 祝凌云回想了一番自己从前遇到过的、听说过的魔修,不外乎是嗜血、贪婪、无恶不作。 他如是说了,云顾游却笑了一下:“或许与你所说的都不一样,他可能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像普通的修士。” 祝凌云木然:“那为什么是最凶戾的魔?” “一个微小的邪念,便足以促成世间灭顶的灾难,乃为真正的魔。” 几人沉默片刻。祝凌云看了一眼湖面,打了个寒噤。 “所以那位魔修,仍在这附近?” 云顾游没接话,算是默认了。 祝凌云晃了晃脑袋:“不行,还是向掌门通报一声吧,这太危险了。” 他掏出传音令牌,试图联络掌门。 无人回应。 他又转而联系几位同门师兄弟,无一应答。 “怎么会这样……”祝凌云喃喃道,“我们不是已经从炼魔鼎里出来了吗?难道都没带着令牌?” 他不死心地不断换人尝试着。 “别费力气了……” 祝凌云一愣,转头一看,言昭不知何时醒了。 他撑着地慢慢坐起身,语气里还带了点虚弱:“令牌早就失效了,不信你试试能不能传送回去。” 祝凌云依言试了一遍。 令牌毫无反应,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木牌。 “怎么回事?”祝凌云急道。 言昭低头咳了两下,被云顾游扶住了。 他侧身道了句“多谢”,望向了云顾游的眸子里。 云顾游的眼里亦是了然。 言昭便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有人将若水秘境完全封闭了。” 他缓缓道。第46章连环阵 有人将若水秘境完全封闭了。 至于将其封闭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不过碍于他们几人璇玑派弟子的身份,言昭并未说出口。 初到璇玑派时,云顾游曾说,掌门是借年轻修士之身,去探魔修异动的原因。 言昭此刻却隐隐觉得,这位掌门倒像是知道魔修的目的就在这若水秘境中。 当下只能确定,曲未离是以飞升为诱饵,引了正邪两道的人入境。但她真正想做什么,璇玑掌门和魔修之间又发生过什么,还未分晓。 祝凌云不知所措地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继续往里,”言昭一面调息一面回道,“封住秘境的人也是这个目的。” 璇玑掌门的目的,言昭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对曲未离留下的飞升之道存疑,又或是碍于魔修的阻碍,于是逼着秘境中的人去替他犯险。 花前:“这样岂不是正好中了那人圈套?” 祝凌云附和道:“等境外的人发现,也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 “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封闭秘境,那外头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这秘境中一定有他忌惮的东西,说不定就是我们的生机。” 言昭往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还记不记得刚进来时那只蛟龙?它口中的那个人,是破局的关键。” 几人默然。 言昭说得不错,如今等人来救无异于坐以待毙,不如弄清楚这秘境里到底有什么。 又休整片刻,待言昭的体力恢复些了,众人启程往湖心岛的深处走。 这次换了队列,花前和祝凌云在前,云顾游担心言昭的情况,在后面陪着他。 气氛一平静下来,言昭又忍不住想起先前那个猜测,目光开始飘忽。 心细如云大师兄,在言昭第二次偷偷打量他时,便察觉到了异样。 “你有话问我?” 言昭清咳一声:“……没有。” 尽管他好奇得紧,但却不能直接问。若是猜对了,暴露了云顾游的身份,不知算不算坏了真君之试的规矩。若是猜错了,金阙台上还有那么多仙者看着,丢的可不止他一个人的脸面。 他找了个话茬掩盖过去:“你对阴山了解多少?” 云顾游沉吟半刻:“算不得了解,只是去过两次。” “这里与你记忆中的阴山一样么?” “很像。但再往里去,景致多半不一样了。” “为什么?” “阴山深处,除了一处简陋的洞府,便只有一个毒阵,里面是一尊棺椁。” 言昭先是一愣,随后想起来,蒙虞君穷尽毕生修毒,就是为了救一个人。 那棺椁里装的,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即便是有人把阴山的景象搬了过来,也不至于将那棺椁一同模仿了。 穿过一片林子,眼前视野终于开阔不少,岛中央的景象也终得显现。 那里果然不是什么棺椁,倒是有一个洞窟。洞口幽深不见其里,瞧着普普通通,却好似有种奇异的魔力,引诱着他们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靠近,就连云顾游的提醒都慢了半拍。 “等等,”云顾游顿住步伐,环顾周身,沉声道,“我们入阵了。” 言昭本已走出去好几步,听他这么说,又默默退回到他身后。 “什么,是毒阵么?”他抬眼扫过面前的景致,宽阔的草地,宁静怡然,看不出有毒的迹象。 “不是毒阵。这是九转连环阵。” 言昭第一次听说这个阵名。但见云顾游眉头紧皱,看来是个难解的阵法。 他转过头,想问问另外两人是否有头绪,却见他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言昭:“这样看我做什么?” 祝凌云坦然:“总觉得你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