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茵茵,言昭正蹲在绿草环绕的池边,逗弄着里头的锦鲤。他的脚边长着一簇小白花,竟与春宵梦境里的那一株一模一样。 君泽视线移开片刻,才慢慢走近。 身侧有阴影落下,言昭捻去了指尖上的水渍,抬起头笑了一下。 “见过先生了?” “见了,太唠叨,我偷溜回来了。” 君泽低笑一声,又听他问:“叶辰他怎么样?” “刑罚免去了,如今囚禁在一重天。” 见他没有起身的打算,君泽只好也半蹲下身。 他简要说了叶辰的处境,顺带提了天命的来历。 言昭蹙眉:“天命……天命要毁掉新人界?为什么?” 君泽:“尚不知。我们听不见天命的声音,更无从参透‘他’的用意。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言昭同时想到两件事。 一是玄狐族大祭司,他是唯一能听见天音之人。然而他的听是被动的,无法真正地沟通天命。 那剩下的只有…… “你要再上一次天命台?” 天命台的事,慈济也知之甚少,只告诉他上一次君泽去了一年,回来时见了一次大祭司,想必是在那里寻到了沟通天命的线索。可是……君泽没有在那时就与天命对话,便匆匆回来,说明遇到了极其凶险的事。能让君泽都陷入困境的地方,多半与“天外之境”有关。 言昭凭着推测,竟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君泽看着他担忧的神色,心下一软。毕竟他刚刚救回自己,自己却又不得已要以身犯险。 “我已找到压制的办法,不会有事。而且,天命这次要毁的是次人界,下一次可能就是你的新境。” 言昭惊愕一瞬,腿压得更低,搭在膝盖上的手虚虚握了握拳。 “我没打算阻止,”言昭眨了眨眼,“毕竟知道我冲动闯南柯石时,你也没有生气。” 身为青华帝君的道义如此,他没有理由阻止。 “去之前,要先见一见曲幽真神吗?”言昭道,“他那里一定还有更多关于天命的消息。” 君泽眸光一垂:“我已去过一趟九幽境,他不在那里。或者说,他不愿见我。” 言昭心道怪哉:“或许是时机不对。那就先放一放吧。” 他拍拍衣角想站起来,却觉眼前黑了半刻,回过神来时,人已经靠在了君泽的怀中。 君泽揽着他,低声问:“言昭?” 南柯石里几世奔波,加上最后聚雷,耗去了他大半精力。一松懈下来,倦意便铺天盖地地压下,困得他睁不开眼。 言昭意识不清地“唔”了一声,君泽便觉察出他的困倦。 君泽:“回去休息?” 言昭不由得动了动耳朵。 回去?回哪里?不是已经回妙严宫了么? 于是他含混地应了句:“这里……就可以。” “……” 君泽不敢再让人睡在长华殿,叹了口气,将他抱回了长阳殿。 言昭昏睡的这几日,慈济神君没有来过妙严宫。美其名曰近来无要事,不打扰他二人好好休息。 至于实际原因,守仪元君在和他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言难尽的意味之后,便明白了。 一开始,听见来访者是守仪,慈济还回忆了一下是哪门哪派的仙君,直到对方自报是月老门下。 守仪原也准备了一肚子客套话,用来旁敲侧击套消息。看见慈济躲闪的眼神,守仪心道:嚯,这下不用费口舌了。 “叨扰神君,”守仪道,“想必我的来意,您已经看出来了。” 她今日将和鸣玉环带在了身上,玉环轻轻晃动着,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慈济给她递了一杯茶,面色纠结了半晌。 慈济:“其实我不知道。” 守仪:“……?” 慈济:“我不知道他们到哪一步了。”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正因为不知道,更不敢随便留在那儿。” 守仪被他弄得也紧张起来:“他……他二人不是两情相悦?”那不是更要命了! 慈济沉默了一下:“我觉得是。但没人敢捅破那层窗户纸,尤其是他们自己。” 守仪:“是有什么苦衷?” 慈济苦笑一声:“青华帝君这个身份,苦衷还不够多么?” 守仪听了,也跟着叹了口气。 但从她浅薄的“从业经验”来看,藏着掖着,更容易坏事。 守仪小心翼翼道:“不如神君您……撮合撮合?” 慈济指了指自己:“我?” 我去给青华帝君和新境之主牵红线? 饶了我吧。 守仪也觉得自己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两人相看两沉默之后,慈济突然想到个人。 “虽然我不敢,但有个人敢。” 慈济当即写了一封灵信,守仪看见它飘飘荡荡,然后往凡间一座白皑皑的雪山飞去。 ** 君泽带着言昭出现在天命台时,天帝并不诧异,只是笑眯眯地看了言昭一会儿。 等到君泽分出神识进引魂阵,走上天命台时,言昭这才没忍住,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话:“万事当心。” 抽回手时,指尖触到一股暖意。是君泽将他指尖攥在掌心,又很快松开了。 错愕一瞬的工夫,君泽已经消失不见了。 言昭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听见天帝咳了一声:“此去又是一年半载,不用着急。” 言昭回过神,天帝已经悠悠走出了天命台,只余他一人。 他在天命台边静坐了一整日,然后回了一趟东极境。 新境还未安置,言昭想了想,还是落在东极境边上,这样一来他前去历劫时,君泽也能顺带照料一二。 新境内还无多少生灵,宛如初升的太阳,每个角落都在萌发着新意。言昭释出最后一道灵流,垂眸看着铺开的天地。 “明心这个名字不错。心既明,无处不可往,无往不可利。就叫明心境吧。” 他在东极境开了一道通向明心境的入口,飞鸟灵兽被陌生的草地旷原吸引,很快,明心境中亮起了星星点点,昭示着生灵的光。言昭乐此不疲地看着,干脆寻了个惬意的地方躺下了。 一只通体棕黄的兔子在入口边转悠了一圈,放弃了继续往前,反倒觉得旁边这个人形的庞然大物更有吸引力。 言昭被蹭了一手毛茸茸,抬手将罪魁祸首拎到怀中。 “小家伙,你……” 他对上兔子的眼睛,愣住了。 曜石一样的眸子里,闪着幽微的金光。 似曾相识的金光。 言昭愣了好久,如梦初醒一般地握住它的爪子。顺滑柔软的皮毛上,竟有一圈泛白的痕迹,活像套了个精巧的手环。 “你是……”他激动起来。 这双眸子他不会认错,是西河镇那个阴阳眼小姑娘的眼睛。 兔子乖乖地任他摆弄,又好奇地四下嗅了嗅。 言昭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君泽带回来的那些残魂,竟真的养活了。是不是个好兆头? 这好兆头能给君泽带去几分气运么? 言昭轻轻叹息一声,将兔子放回了草地。东极境的天依旧蓝得耀眼,言昭不由得低声念道:“师尊……” “小后生。”一个声音蓦然侵入他脑海。 言昭猛地坐起,那声音没了后续,仿佛只是来此呼唤他一声。 那是曲幽真神的声音。 言昭赶到九幽境时,曲幽真神仍坐在池边。只是他的身形不再虚幻,不仔细看,已与正常生灵无异。 言昭心一沉——这说明真神封印的作用已经变弱了。 “你来了。”曲幽笑眯眯地朝他走来,言昭这才看见他背后多了个身影。只是那影子掩在黄沙与罡风之间,看不清晰。 “他是离未,不爱见生人,你别见怪。”曲幽毫不掩饰地介绍。 言昭艰声道:“封印已经……” 曲幽:“没有那么快。不过外放神识比先前容易多了。” 言昭冷下脸:“既然如此,为何不见我师尊?” 曲幽收起他那漫不经心的笑意,露出几分堪称惆怅的神色:“我要利用他,自然是没脸见他,万一见了,我心软了怎么办?” 言昭:“……” “那又找我来做什么?” 为了挨几下白眼才舒服吗? 曲幽对他一身怒气视而不见,饶有兴趣地问:“想看看我送你的礼,你喜不喜欢?” 言昭:“你是指南柯石?这又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不止这一样,”曲幽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看来你还没察觉到。” 言昭:“什么?” 曲幽:“你很快会知道的。” 言昭对这位爱卖关子的真神早没脾气了,正想拂袖走人,又听他叫住了自己。 “我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但离未的目的不会改变。你师父……也算我看着长大,我对不住他。所以这一样东西,或许能作为补偿。” 言昭这才转过身。 曲幽唤醒了他尾指上那根平时看不见的金丝,勾在手中。 “你知道,”曲幽缓缓道,“连生咒其实有两阕吗?” -------------------- 慈济:我?我牵红线?(不行,找个胆子大的) 无行仙尊:(打了个喷嚏)谁在念叨我? 七夕番外:衔花 妙严宫今日来了两位客人。 一位是熟客,另一位虽不是第一次来,但长久的禁制,让他身处外界时还是有几分拘谨。 天珩看着正襟危坐的大祭司叹气:“你这么正经做什么,帝君又不在。” 大祭司赧然咳了一声:“习惯了。” 自从天命消失,听天音也随之失效,大祭司不必再困于东山,能离开玄狐族四处游历了。 只是他安静不爱动的性子已经养成,这么多年,天珩也没能带他去过多少地方。 “说起来,帝君去何处了?”天珩问。 “从前留在天尊庙的神识都收回了,要去重新安置,”言昭道,“也不知如今人界还有没有天尊庙。” 天珩啧了两声:“做帝君真是操心,得亏你还不是。” 言昭白了他一眼:这些年他操心的事还少?也就师尊回来之后清闲了些。 言昭看他二人茶水喝了两壶,闲话扯了一箩筐,也没说到正题,终于忍不住了。 “你俩来是有什么事?” 大祭司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转头看向天珩。 天珩也坐直了一些:“有个……嗯……不情之请。玄狐族近来看重乞巧节,听闻人间办得热闹,可否将东山与人界的结界打开半日?” “乞巧?”言昭愣了一下,“今日是乞巧节吗?” 大祭司点了点头。 “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言昭说着捏了个诀,东极境的全貌浮现在识海之中,很快他就找到了东山的结界所在。 “好了,”他笑着睁开眼,“我也算是生于玄狐族,你们有什么事不用这么弯弯绕绕,直说便是。” 大祭司诧异:“言昭神君也生于玄狐族?” 言昭:“也对,你们好像不知晓。” 他将当年花朝节君泽在玄狐族捡回自己的事讲了一番。 “就在你们下山常走的那条小道上呢。” 大祭司陷入沉思:“这么一说……我好像记起来了。” 天珩和言昭异口同声:“记起什么?” 大祭司看向天珩:“你还记不记得,我进族君宫的第五年……” 那年,他二人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 在宫中过了五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大祭司迎来了他躲不开的命运。 继承听天音的命运。 他早就对听天音有所了解,也知道从此以后再也做不回天真少年,但比起孤零零地过一生,族君已经给了他最大的恩惠。 大祭司坦然接受了。 然而积累了无数代的记忆,还是如山压顶一般沉重。 思绪混乱时,有一只手轻轻在头顶输送灵力,安抚着着痛苦不安的少年。 大祭司在听天音里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人,细到每个角落,仿佛整个东山都分毫毕现地铺陈在他脑海。 然后他看见山道上,一颗种子蓦然从地里苏醒,破土发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出了雪白的花。是一株有灵的花。 这意识只在大祭司的脑海里只停留了一瞬,很快被其他事物淹没了。 后来天珩有跟他提及,山道上花开得好,比他爹在宫里种的那些漂亮多了。他那时便会想,那花灵还在么? 天珩叼了一口点心:“原来你是那株……白花?” “木槿。”言昭纠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