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雪怔了怔,诚实道:“不想。我想回云龙峰。” 言昭了然一笑:“好说,我帮你劝劝他。” 未雪感激不已,用力点了点头。 回妙严宫的路上经过了功行柱。言昭见未雪好奇,便带着他看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还在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未雪还是兴奋地绕着功行柱转了几圈。 然后他问言昭:“你的名字在哪里?” 言昭“唔”了一声:“站在这儿可看不着。” 他伸手挡在未雪眼前,未雪先是感觉眼前一暗,但很快变成了另一种画面。仿佛一路扶摇而上,功行柱上的名字飞速在眼前划过,最后慢慢停在了一个快要穿透天际的位置。那里只有两个名字,紧密地并在一起。 未雪看呆了,等言昭移开手,他磕磕绊绊地问:“你原来这、这么厉害么?” 言昭笑了一声:“那倒没有,是托了我师尊的福。” 未雪看了他半晌,才鼓起勇气宽慰道:“青华帝君肯定很快就回来了。” “那可未必!”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轻佻的话声,语气不善。 未雪皱眉,回头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呢?” 插话那人修为也不高,见未雪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少年,底气又足了几分。 “我可没说什么胡话,你看如今妙严宫那位,既不愿意继位,又不愿意让其他人接手,占着青华帝君的职位,不知道揣的是什么心思呢。” “你……!”未雪脸都气红了,脑袋一热就要上去揍人。 言昭清楚他几斤几两,抬手把人拦了下来,顺手给自己换了一张不起眼的面孔,这才转过身。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依你所见,那位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人眼睛一眯,意味不明地说道:“如今万真大会都要过他的手,你说他打的什么主意?” 言昭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受教了。” 那几人见他“孺子可教”,反而没多纠缠,拂袖走了。 未雪:“你不亲自教训一下他们吗?” 言昭眨了一下眼:“妙严宫就两个人,哪有这等闲工夫?回头我找天帝处理去。” 见未雪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言昭觉得好笑,这才解释道:“出来说闲话对他们没什么好处,肯定背后有人指使。我倒不知九重天什么时候也敢有人玩这种手段了,让天帝派人调查一下,好一网打尽。” 未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回到妙严宫,未雪回去歇息了。 言昭琢磨着去哪里躲一躲,便听见慈济神君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正殿传来:“言昭,你给我过来——” 言昭:“……” 完蛋,今天又跑不掉了。 慈济神君搬着一摞折子放到他面前:“批不完别想跑。” 言昭沉默半晌:“慈济哥哥,要不还是找天帝要个人吧。” 慈济捏了一下眉心:“在物色了。不过这些我筛过了,没办法假手别人,你躲不掉,老实批吧。” 言昭认命地坐了下来。 他先给天帝传了信,说明了今日在功行柱边发生的事,然后从堆成小山的折子里拿了一本,开始批阅。 前头的还算正常,后面有些折子,言昭越看越不对劲,眉头都揪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拜入妙严宫?”他把手中的折子翻过来,举到慈济神君眼前,“且不说允不允的事,师尊还没回来,他要怎么拜?” 慈济扫了一眼落款,“哦”了一声。 “他的意思是拜你为师。” 言昭:“……” 言昭:“???” 谁? 慈济抬手把折子压了回去:“没听错,就是你。” 言昭傻了眼:“我自己都还没出师呢。” “你那是不想出,”慈济哂笑一声,“谁让言昭神君威名远扬呢。” 言昭连连摇头:“不收不收。” “理由呢?” “太忙了。” 慈济:“……”言昭忙不忙,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同时也很清楚,言昭心里跨不过去的那道坎是什么。 师徒于他而言,早已成了有特殊意义的关系,他又怎么可能将这份联系投射到其他人身上呢? 慈济神色温和下来,语重心长道:“其实……” 言昭预感到他又要开始絮叨,飞速批阅完了剩余的折子,一溜烟跑了。 “我有事去找一趟文珺!” 慈济:“……喂!” 他扫了一眼已经批完的折子,叹着气道:“算了,这次就放过他吧。” 一道人影流星似的划过芳骞林,正在家中闲坐对弈的九苕瞧见了,笑道:“言昭又偷溜走了。” 望德先生摸了摸长须,落下一颗黑子:“没办法,管得住他的人不在,只能辛苦慈济神君咯。” 九苕思索片刻:“要不我去帮帮忙?” 他虽不是妙严宫的人,但如今也积攒了些修为与见识,一般琐事还是能应付的。 望德先生一听,当即捂着胸口,用力咳嗽几声:“哎呀……老朽这身子不中用,不中用了。你要是走了,我这孤家寡人的可怎么办呐。” 九苕:“……” 当他没说。 -------------------- 言昭:不信谣不传谣(并把造谣的抓起来)第137章尾声二 东极境经年如一日地碧草如茵,言昭落到小丘上,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往妙严宫走去。 去找文珺之前,他还是想回这里待一会儿。这一千年岁月里,几乎是隔几日就会来一趟,已经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玉啸嗅到主人的气息,从林中飞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言昭的手背。言昭挠了一会儿它的下巴,玉啸舒服地呼噜了两声。 等他松开手,玉啸张开大口,发出的却是青涩的少年音。 “我刚刚去玄狐族找阳初,”那声音说道,“那家伙又不在。” 言昭好笑:“你一个白虎,整天黏着兔子精玩算怎么回事?” 玉啸又“嗷”了一声:“她好玩儿。” 阳初就是那只转生成了兔子的阴阳眼小姑娘,修出了人形。言昭大多数时候都在九重天,将她放在东极境或明心境都不合适,无人照料,便将她送去了玄狐族。 “天珩没说她去哪儿了么?” “说了,”玉啸说道,“去人界了。” 又去?这也是个不省心的。不过她身上有自己画的护身符咒,出不了什么大事,罢了罢了。 玉啸撇了撇嘴:“我什么时候能去人界玩?” 言昭:“你长得一副威风样,去人界岂不是把人都吓跑了?还是这儿适合你。” 话里的意思是“不准”,但威风两个字显然取悦了玉啸,它心满意足地抖了两下锃亮的皮毛,飞走了。 言昭站了一会儿,突然失笑。 怎么他如今变成哄孩子的大师了? 言昭穿过宫苑,没做停留,径直往宫殿深处走去。平山殿的匾额仍在,里头却变了模样。那座沉寂已久的高台,如今被一道厚重的结界裹了起来,浓郁的灵气在其间流转,源源不断流向烛台顶端的黑曜石。 言昭站在一丈外,隔着结界被里面过浓的灵气冻了个哆嗦。 他目光沉沉,落在黑曜石上,感受着那里传来的淡淡脉搏。看了一会儿,垂眸轻轻一笑道:“师尊,说出来怕是你都不敢信,竟然有人想拜我为师。” 说着,他随手召出一道剑气,比划了几个招式。 “我自己都还……”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动作,一动一静都带着君泽的痕迹,忽然喉咙一涩,生锈似的说不出话了。 他慢慢放下手,剑气散作一阵风,吹进了结界中。 言昭深吸了一口气,将快要溢出的东西压了回去,笑着换了个话茬:“对了,今日无意中听到无行仙尊的一个八卦,等我再去打探打探,回头偷偷告诉你。” 他走出平山殿,动作轻缓地合上了殿门。 言昭没有看见的是,殿门的阴影遮蔽日光那一刻,高台上的黑曜石发出了比平时更亮的光。 言昭说去找文珺有事,也不完全算托词。 文珺近来不在九重天,而是在次人界的一座山上,做了个劳什子武林宗师。 这话还要从叶辰说起。 叶辰的血脉留在了人界,或许是这种半仙的体质特殊,他的后代时常无端遭遇一些意外,或是触动劫难。叶辰自己关押在一重天不能出,故而总托文珺去替他照料一二。 也就是擦屁股。 据文珺所言,此前一百多年都没什么幺蛾子,最近来了个大的。这一代是个姑娘,不知碰了什么东西,竟然从人界穿越到了次人界,还“顺带”改了这一代帝王的命盘。 这等大事,没被天雷追着劈已经算命好了。 文珺如是说。 言昭执起一颗白子落下:“道理我都懂,这跟你扮成这幅模样有什么关系?” 他没抬头,用余光睨了一眼对面的人,感觉不忍直视。 只见文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老旧道袍,须发尽白,脸上的褶子深得堆起一道道沟壑,看得言昭直皱眉。 “哎,我这叫未雨绸缪,”文珺抚了抚长到腰间的白须,下了一颗黑棋,“我可不想步玉衡叔父的后尘,整出个什么仙凡之恋,惹来一堆麻烦事。” 言昭:“……” 差点就被说服了! 文珺催他接着下,顺口问道:“我听闻你前几天又去找那毒修了?” 言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文珺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又是去拿华胥香吗?我听别人说过,那香造出来的幻境的确栩栩如生,但正因如此,也容易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言昭,你还是……” 言昭慢悠悠地反驳:“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用它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但是……”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几十万个日夜,太难熬了。” 文珺一怔,支吾了两声,也说不出劝阻的话了。 言昭收起眼里的情绪,挑眉一笑:“没关系,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文珺“呵”了一声,冷飕飕道:“你有个屁的分寸。我是劝不住了,等帝君回来看他收不收拾你。” 言昭:……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了? “啧,不说这个了,”言昭摆摆手,“我听说你把那小姑娘骗来做关门弟子,怎么,这趟劫还顺利么?” 叶辰这事本来与言昭没什么关系,但他现在钟爱四处找乐子,便常来文珺这儿看热闹。 文珺微微颔首:“我在教她的武功里悄悄塞了些仙法,挡些小灾小难足够了,后面的大劫还是要看她自己造化。” 说话间,院外传来一道清雅的女声:“师父!您在吗?掌门有事转达。” 文珺坐直了身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当即换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嗯,进来罢。” 言昭刚想笑话他,忽然神色一变,放下手里的棋子站了起来。 文珺见他神色半是凝重半是动摇,心下了然,小声道:“又是养魂阵有波动?前几次也这样,最后不都无事发生么。” 言昭攥住胸口衣襟:“……这次好像不一样。” 说着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道风似的背影。 文珺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院外的小姑娘拿着剑进来,正好看见那道仙人似的身影,但一晃眼就不见了。 她第一反应是:好厉害的轻功。 同时冒出一个疑问:自家师父这个快入土的老头子,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当然这话她只敢在心里嘟囔,人还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将掌门的话传达了一遍。 文珺听完大袖一挥:“这有何难?这就随我下山回复掌门去罢。” 小姑娘道了声“是”,余光瞥见桌上的残棋,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毕竟高手对弈总归是精彩棋局。 岂料这一眼看得她呆立当场。 ……这两人下的居然是五子连珠棋! 东极境此刻日光明媚,同言昭离开时一样。小丘上的碧草铺成连绵的一片,与一千年前也没什么变化,只是靠近树林的那一侧,多了一面玄天镜。 这是言昭从司灵天君那里要来的仿物,只不过与原本的玄天镜不太一样,做了些改动。 这面玄天镜悬在半空中,有半面院墙那么大,里面映着的也不是什么灵物行踪,而是……说不上来是什么,像是把话本子里的内容当做一折戏演了出来。 玄天镜底下安静地站着一个青年,淡青色的发带垂顺在脑后,末端隐在了黑长如瀑的发里。 他抬头望着玄天镜,似乎对这见所未见的新奇物件起了浓厚的兴趣。 镜中的画面演了一会儿便熄灭了,林中钻出来一只小鹿,先是好奇地远远看了他几眼,然后大着胆子跑过来。 小鹿不认得这人的气息,但本能觉得亲切,绕着他转了一圈。青年低下头冲小鹿微微笑了一下。 小鹿雀跃不已,还想蹭蹭他的手,却突然察觉到一股横冲直撞的气息在靠近,一个惊吓钻回林子里了。 言昭站在数十丈外,却没敢再往前迈一步。 他从未觉得双腿这般沉重过,仿佛再多走一步,就要耗尽全身的力量。 见到那道人影的一刻,他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了,周遭种种都化作了虚影。天地之大,眼瞳之中,都只装得下眼前的人。 他张了张口,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半句话也说不出。 倒是对面那人先动了。他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酝酿了片刻,才一边转身一边温声道:“这些物件都怪新奇的,你是从何处……” 他说到一半,正看见言昭一瞬间红了的眼角,生生止住了话音。 一阵猛烈的风不知从何而起,顷刻吹得两人衣袍与发丝翻飞,林中树叶沙沙作响,惊起一片鸟雀。 这不是纯粹的风。东极境的天气,尤其是异样的天气,昭示着境主心境的波动。 言昭远远看着那人,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沉梦里的面容,如今就分毫毕现地在他眼前。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深深压抑而难以察觉的颤抖。 “……君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