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蔓延,飞舞跳跃,拖出长长的尾,乍看竟像是一只翱翔九天的火凤凰。 “火凤凰”舍弃了尾羽,一截又一截带着火的傀儡丝坠落下去。 言昭一挥剑,更多道剑气出锋,追着崔嵬而去,他自己也踏着剑气赶上。 又是一招击中,洞穿了崔嵬的左腹。崔嵬狠狠一握,竟将剑气捏碎,反手掷还给言昭,被言昭一个翻身避过。 崔嵬却忽然放声大笑。 “小仙君,你何不低头看看自己烧的是什么?” 言昭动作一滞,担心对方使诈,但又不由得往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叫他彻底愣住了。 昨天夜里刚被新雨浇过一遭,重新有了生机的西河镇,此刻被熊熊烈火湮没,从镇口荒林,烧到镇头墓地。 那奔腾的烈焰热极了,映红了言昭的双眼。 火光湮没的不止房屋村舍,还有微弱难闻的哀嚎声,此起彼伏。言昭终于慌乱了,他眼眶发酸,分不清那些声音是真实还是幻觉。 他猛地转头,提剑冲向崔嵬。 他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放走此人,否则后患无穷。 他速度快得惊人,几乎看不清身影。须臾之间,崔嵬便觉后颈处有带着杀意的劲风逼近。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俯身,剑刃砍在了他的脊骨上。“噔”的一声长响,脊骨震颤,崔嵬霎时被弹飞出去,滚落在了荒林之中。 言昭也被弹出数丈,他反应更快,很快稳住身形,落下来找到了崔嵬。 他举起剑—— “且慢!”一根金色的绳索从天而降,在他的剑落下之前将崔嵬牢牢捆住。 捆仙索?言昭抬头一看,三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位星君,司命天君。”来人正是叶辰,还带来了天玑星君和司命。 天玑看了一眼动弹不得的崔嵬,道:“来龙去脉我听玉衡说过了,崔嵬逃脱一事,事发突然,也尚有不少疑点,最好带回去多加审问。” 言昭冷静下来,方道:“那劳烦星君了。”他从怀中找出九苕的种子:“此物也请帮忙带给望德先生。” 叶辰见他一身伤痕,不由得骇然:“你……” 言昭却仿若没听见,转身便走。 叶辰“诶”了一声,不明所以。他看向另外两人:“此番虽是地府疏忽,但对言昭来说算是一桩大功劳。他怎么瞧着反倒不高兴?” 天玑环顾了一遍四周,火焰还挂在枯枝上燃着,是离火诀的气息。他折了一节树枝在手中捻灭了,面色微凝:“这火恐怕不是崔嵬放的。” 叶辰一怔。司命天君唤出命盘册,上面昭示着西河镇上下数百生灵的名字,全部灭了。他叹口气,摇了摇头。 叶辰忽的明白过来,他看着眼前的火海,心头一紧。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天玑拦住了他:“你不必去,言昭是个聪明孩子,不会有事。但今日之灾必然影响了诸多人的命盘,你最好先回都城守住,莫要功亏一篑。”说着他又转头对司命天君道:“我听闻青华帝君正在闭关,天君,你回禀天帝前,先去一趟妙严宫,将原委告知慈济神君,他心中定然有数。” 司命天君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身影一晃不见了。 天玑星君捏诀将捆仙索又收紧了几分,随后将其锁入了带来的法器中。崔嵬也不知是否认命了,一声不吭地任他锁了进去。 “我去一趟地府,将这恶鬼送回去。”天玑说道,临走时拍了拍叶辰的肩膀。 天玑所说的道理,叶辰心中明了,但他看着言昭略显单薄的身影,还是有几分担心。 淅淅沥沥的水珠洒下,浇灭了枝丫上的火。叶辰接住几颗,发现上面还带着来自归云剑的寒意。他抬头看去,见言昭正飘浮于西河镇之上,手中长剑在不断凝聚灵力。 他这是要做什么? ** 西河镇冲天的大火,熄灭于一场不知从何而来的骤雨。周边城郭村落的住民,纷纷谓之离奇,没有人敢靠近这片焦土。 言昭收起沧浪剑诀,面对着满目疮痍,喉头发紧。他深吸一口气,回忆起了那道自己一直只敢练习,却几乎没有使过的剑法。 只因君泽曾告诫过,从有化无,从无生有,起死回生,此等逆天之术不能轻易动用。 然而他看过这个不大的镇子里,为生存挣扎的人,久旱逢雨欣喜的人,也见过新雨过后的柳暗花明。还有那个阴阳眼的小姑娘,她在雨帘后看向夜幕的时候,眼里掬着一捧光。 他既看过,便做不到视若无睹。况且这无妄之灾虽不是因他而起,也是应在他手中。 归云剑上的灵力莹出温和的白光,言昭将剑轻轻一挥,念出了那道剑诀的名字。 “枯树逢春。” 柔和的微风自剑身而出,百里之境宛如泼洒丹青,顷刻间由一片黑土便回了葱茏景象。言昭眉间舒展,转忧为喜,飞身下去落到街道上。 一落地,他便感觉浑身筋骨散了一般,使不上力气,心口亦像坠了千斤之石。 这便是逆天而为的反噬么? 他强撑着站起身,四下看了看。旱灾既过,邪神亦除,已经有零星几个摊贩小铺重新做起了营生。 言昭走到一个摊贩面前,听他无精打采地吆喝了几下,便出声打了个招呼。然而那摊贩充耳不闻,仍木然地自说自话。他的吆喝声越来越小,最后竟没了声息。 言昭愕然失色,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死了。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活过来,这具身体没有魂魄,只是一个被强行唤起的空壳。 言昭收回发颤的手,踉跄后退了两步。他忽然不知该去何处,又该做什么。茫然之间举目四顾,忽然发现身后正是那阴阳眼小姑娘的家。 他越过院墙,看见这一家四口刚刚分食过他留下的干粮,正坐在一起小憩。他们面色安静恬然,仿佛只是睡着了。 然而这四具躯体也没有气息。 不……怎么会这样。 言昭忽觉一阵晕眩,拄着剑跪倒在地。喉间热意上涌,他猛咳一声,咳出的却不是血,而是元神受损逸出的灵力。 忽然听得当啷一声脆响,一只铜手环掉落在地,撞上石块,咕噜噜滚到了言昭眼前—— 正是他先前给小姑娘戴上的手环。 他猛地抬头,看见小姑娘眼睛动了动,目光落在他身上,随后合上了眼。 看来这一招枯树逢春并非完全无用,言昭心道,那为何……难道是灌注的灵力还不够? 他拾起铜手环,重新念了一遍剑诀。灵力从剑身流向地面,蔓延开去。 然而镇中的行尸走肉们,依旧没有活过来的迹象,只有草木繁茂异常,甚至高过了人家院墙。整个西河镇变成了一座寂然怪异的死镇。 言昭不敢停下,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剑诀,即便他感觉到经脉在一寸寸裂开,视线开始模糊。 “枯树……”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纷乱的灵力顿时停歇,止住了他险些崩裂的心脉。 言昭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终于看清了来人。 “师尊……?”第81章百足僵 言昭怔怔看着来人。 “师尊,你怎么会……”不是还在闭关之中么? 君泽发丝微微飘动,还带着山巅的凛冽寒气,似是凭空出现在此的。唇角的血迹已被拭净,没露出任何端倪。 他半蹲下身,握着言昭手腕的手并未松开。 他静静看着言昭,眸色深沉,教人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不必再试了,”他道,“离火伤及魂魄,回春剑意无用。” 言昭眼睫轻颤了一下,视线又模糊了几分。半晌,他才问:“那师尊有办法吗?” 君泽沉默,摇了摇头。 言昭低下头,目光落在剑身上,任由剑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不再言语。 土地中的潮气浸润了衣衫,他忽然觉得冷。 有细碎的灵流从四面八方而来,言昭微微抬眼,见它们化成实质的白色萤光,汇拢在君泽掌心,随后慢慢融进了他的掌纹之中。 “我将这些残魂送回了东极境疗养,能否重新生出心智,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君泽道。 言昭抬头看着他,再挪不开视线。 归云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那些被刻意压制的无助、痛苦、悔恨和委屈排山倒海般袭来。 与此同时他也看懂了君泽眼中的深意。这些掩藏的情绪君泽怎会不懂?他是最能一眼看穿的。然而君泽没有半句安抚之辞。 身为师父,传道受业解惑是他的责任。君泽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遭言昭必须自己来扛,才能将此间的教训牢牢刻进心骨。 “师尊,”言昭一开口,便觉声音哽咽得厉害,“我救不了他们,我谁也救不了……” 眼里的热意止不住地往外滚。他快要忘了上次落泪是几时。 君泽揽过他的头搁在肩上,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搭在他的后背。 怀中的人抓紧了他的前襟,身体因抽噎而不断颤抖。 青华帝君走过世间漫长的岁月,看过的悲欢,受过的困苦不可胜数。但那些于他而言终归是身外之物,来不多时,去无觅处。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头仿佛布满了细细密密的针,随着言昭的颤动带起阵阵刺痛。一时间,连生咒的伤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言昭想说些什么,但透支的灵力一耗尽,反噬之痛顷刻淹没了他。 他咳出一大口鲜红的血,耳边听见了轰鸣的声音。但他分不清那是天上在轰鸣,还是他的脑海在轰鸣。言昭只觉精疲力尽,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君泽将掌心垫在他侧脸,嘴角亦洇出一丝血迹。 雷鸣阵阵,雨珠随之而下,冲刷掉了两人面上的血渍。他抬头看了一眼漫天聚集的黑云,眸色沉定,心中有了打算。 ** 叶辰终是放心不下,尤其当他瞧见原本焦黑的镇子,忽然木叶疯长,定是言昭在做什么。 他循着言昭落下的踪迹追过去,却远远看见另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言昭正靠在他怀中。 “帝君?”他诧异低喃道。 天边突然黑云压境,叶辰见过这场景,这是天雷将至。看来言昭这小子干了不得了的事。 不过天雷只闪烁了片刻,便好似被什么力量克制,渐渐散去了。 叶辰回过头,看了一眼雨雾中的两人。既然帝君在此,想必言昭也不会有事。他悄然转身离开,往都城赶去了。 ** 天玑星君把言昭交给他的种子,转交给了司命天君,由他一同带回九重天,自己则带着崔嵬直接去了地府。 转轮王听是崔嵬逃脱,大惊失色,即刻聚齐了各殿阎王到第十殿来。 “此次地府失职是逃不脱了,天帝那头如何处置还未知,诸君须得做好心理准备。” 十殿阎王互相看了一眼,面色凝重。 “不过好在言昭真君将崔嵬捉了回来,”天玑化出法器,交与秦广王,“地府行事一向谨慎,他如何逃出去的,要好好审审。” 他停顿片刻,又道:“再则……此番累及言昭真君和雍州一百多条人命,妙严宫那头估摸着也会有安排。” 秦广王拱手接过:“多谢星君。吾等定以此为戒,严加防范。” 天玑点点头,忽而叹了一口气。 “星君何故叹气?” 天玑道:“总觉得心下不安,像是山雨欲来……” 他皱眉看了一眼平静的忘川。 “希望是我多心了。” 待天玑星君走后,秦广王又在关着崔嵬的法器上,叠加了几道禁制,并派数十鬼差日夜看守。他自己则一面写着陈词,一面等候着天庭的旨意。 岂料不到一日,便出了意外。 “不、不好了,殿下!”看管崔嵬的鬼差慌慌张张来报。 秦广王腾地站起身,浓眉一竖:“何事慌乱!难道崔嵬又跑了?” “崔嵬没有跑,但他好像……好像……”鬼差半天没寻到一个合适的形容,最后只好说,“魂灭了。” 秦广王眉头皱得更紧,一挥袍裾,大步往关押之处走去。 待看见法器中的景象时,饶是秦广王,也惊愕不已。 崔嵬的身影已然不知所踪,留下的只有一段冰冷的、闪着寒光的铁脊骨。 ** 叶辰马不停蹄地赶回都城时,已然入夜。他铺展神识探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回了一趟叶府。 院中无人,他在东厢房的窗上看见了烛火映出的影子。 叶辰推开门,叶南溪正端坐于桌边调息。聚灵阵的阵眼仍连在她身上,但她看上去面色好了许多。 “叶辰?”叶南溪睁开眼,微微一笑,“你今日不在京中,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叶辰应了一声,将西河镇一事挑拣着重要的说了,最后道:“那个崔嵬,多半就是对你下咒之人。” 叶南溪略一沉吟:“原来如此,难怪我当时毫无还手之力。而且我今日,的确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想来是因为你们捉住了他,咒术的威力减弱了。” 叶辰面露喜色:“过几日等他受审时,我再去一趟,势必要问出解咒之法。” 叶南溪弯了弯眉眼:“好。” 聊了半晌,她又想起另一桩事:“对了,张少师今日来找过你一趟,应是有事商讨。” 张少师便是当年那个书生,如今已是当朝太子少师。 “多半是关于雍州旱灾一事,”叶辰想了想,“明日他当值给太子上课,我入宫觐见一趟罢。” “依你方才所言,崔嵬伏诛,雍州旱难也该结束了?” “不错,再过几日应该就有消息送来了。” “倒是了了一桩忧心事。” 叶辰“嗯”了一声,又想到西河镇的遭遇,暗自叹息。 翌日,叶辰一大早便往宫中去了。 叶南溪梳洗完毕来到院中,坐回了阵眼原本的位置。但她没有开始聚灵,而是聚精会神地盘弄着地上的红线。那是聚灵阵的牵引。 白灵从枝头飞下,落成人形,看见的就是这幅光景。 她面露疑惑:“家主这是在做什么?” 叶南溪手中动作未停,淡淡笑道:“聚灵阵的效果不太好,我再改一改。” 白灵看不懂这么复杂的阵法,摇了摇头,飞回正门前,继续做她的看门鸟了。 待最后一根红线调整完毕,整个阵法蓦地亮了一瞬。叶南溪抬头看向碧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叶辰在东宫见到了张少师。 他刚给太子上完课,在等下一堂课业的少师入宫。 太子对这位张少师青眼有加,既尊敬又喜爱,连带着对叶辰的态度都极好。 “叶先生来了,叶先生快来帮帮孤!” 叶辰迎上去行了一礼:“殿下要微臣帮什么?” “张少师出了一道题,孤猜不出来,”太子拉着他坐下,“你说,世上最难杀死的动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