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正走在宫苑之中,近是花鸟相依,远是山林幽岟。山林的顶上有瀑布水在往下流,水花在日光下洒出一片霞光。 君泽忽觉心绪骤然安定了,这里才是自己该在的地方。 面前有个白衣的少年,自己正跟在少年身后缓步走着。少年背对着他,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君泽不觉得吵闹,反倒是少年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雾,听不清在说什么。 似乎是太久没听见回应,少年觉得奇怪,一个站定转过了身。 看见他面容的一刹那,君泽只觉记忆如潮水般倾覆而来,所有爱恨情仇贪嗔痴念全都归了位。 一把放不下的红尘,化作他与这浮世之间最紧密的牵绊。 下一刻,少年突然拉住他的手,将他往前一拽—— ** 九幽境早已崩塌得不成模样。碎裂的的山石在狂风中吹落,又被剑气削成一块块更小的碎片。 先前司灵天君说在下刀子雨,此刻却不是刀子雨,是砂石雨了。 境中那道孑然的身影忽然震了一下,周身震出一圈残影,随后慢慢恢复原样,仿佛有什么归了位,染上了些许霜意的发丝变回了原本的色泽。他蓦然眨了一下眼,眼中属于盘古真神的漠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熟悉的温润眼眸。 君泽睁眼之后,没去看周遭的地崩山摧,也没去看漫天隐而不发的的天雷。他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上方,似有难以言喻的惊异。尾指上的灼热触感没有消失,反而比方才更加清晰了。 熟悉的气息在靠近,周围的剑气不用谁下令便已退开数丈,本能地不欲伤害那股气息。 君泽忽有所感,在某一刻抬起双臂,接住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人。 言昭一脚踏空,身体仿佛在虚空中急速下坠了须臾,下一刻却感受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他。那人掌心传来的暖意一下子将他满身破碎不堪的痛意消解了,他撑着那双手臂抬起头,终于见到了那张朝思暮念的脸。 此时此地,连周遭剑气冲撞的声音听着都悦耳了。 “你……为何……”君泽只说了三个字,便已觉得声音从未有过的艰涩,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嗓子眼,再难开口。 言昭冲他一笑,慢慢抬起右手。 金丝亮起,在他衣袖间缠乱,两端却分明地系在两人的尾指上,明熠无比。 “那天在东海……我说想要你带我走,如今我改主意了。”他不想要君泽以身殉道,也不想要阴阳两隔,他贪心不足,还有太多没达成的心愿。 “师尊,你能不能,就当是为了我……”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眸,声音虚弱却坚定,“再多留一会儿?” 君泽心头猛地一颤,仿佛多年在心底建起的高墙一瞬间崩塌。 加持在言昭身上的痛楚分毫不差地传达到了他神识中,与从前不一样的是,还有另一股纯粹而浓烈的情绪一同传递了过来。 连生咒伴了他千年,他怎么会想不到言昭做了什么? 于是那股无处安放、宣泄不尽的心疼,也原封不动地传到了言昭识海,浓重得言昭心头一阵酥麻。 他被君泽紧紧搂进了怀中,胸腔中的鼓动渐渐重叠,周围的剑气不知不觉偃旗息鼓,混沌之中竟生出一股奇异的万籁俱寂之感。 但言昭感觉视线愈加模糊了,这不是好事,这是五感衰退的征兆。 意味着油尽灯枯,也就是……君泽的本体消耗过甚,再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了。 出乎意料的,言昭没觉得伤心难过,心底一片平静,默不作声地枕在君泽颈窝。然后他听见君泽在他耳边问道:“若是留不下怎么办?” 他头一回听见君泽问自己怎么办,不由得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也没关系,能和师尊魂归一处,没什么遗憾了。” 君泽缓缓松开怀抱,言昭这才赫然发觉,视觉已经退化到这种程度,这样近的距离,他都看不清君泽的模样了。 他不想带着这样一片模糊的记忆死去,于是抬手抚上了君泽的脸,笨拙地摸索,从脸颊到眉目,想用这种方式描摹进自己心底。摸索到眼角时,忽然触碰到一手湿热,言昭停下了动作。 师尊……竟也会哭么? 下一刻,君泽的气息覆下,唇上传来熟悉的柔软触感。言昭尝到了那抹热意的味道,咸咸湿湿的。 唇瓣一触即分,君泽将他的手拢在掌心,额头相抵。 两人都没再说话,呼吸之间,感受着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缚在言昭身上的锁链都在若隐若现中黯淡了下来。 天地一片安静,外界也是一片安静。 第一个瞧见言昭突然从七星阵上消失进了九幽境的人,是默默跟在望德先生身边的九苕。 他拽了拽望德先生的袖子,急切而小声地喊了两句:“先生,先生!” 还未等他说话,望德先生忽的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其余人还在诧异言昭突然消失四下张望之时,他率先回头望向九幽境。 属于盘古真神的威压彻底消失了,现在站在那里的是青华帝君。他怀中多了一道素白的身影。 望德先生似乎冥冥中预知了什么,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一次不知能否安然渡过了……” 九苕睁大眼看着他,随后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人影。 其余众仙也陆续发现了九幽境里的变化。一边是七星锁魂阵,一边是连着两人的金丝,即便不认识那些稀奇古怪的咒术,也不难猜到其中的作用。 一位仙尊抱着拂尘,慨然道:“此等师徒情谊,世间难有。我那不争气的徒儿要是能学到一分,也不至于天天将我气成个筛子了。” 人界的另一端,把他气成了筛子的小仙君打了个喷嚏,疑心是防御阵的灵气冻人,连忙给自己画了个符取暖。 众人的灵镜还连着,有人附和了几句。慈济神君听着灵镜里的七嘴八舌,目光游移了一下,不敢发一言。 岂料下一刻,“师徒情深”的两人忽然抱在了一起。 仙尊心里一咯噔,旋即在心里安慰自己道:青华帝君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徒弟,亲密一些也正常。 然后青华帝君低下头,在宝贝徒弟的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仙尊:“……” 慈济:“……” 所有人:“……” 众仙君的灵镜仿佛在同一时间失了效,沉默的氛围震耳欲聋。 仙尊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干笑了一声:“咳,守阵……守阵要紧。” 没人不好奇青华帝君的八卦,尤其是亲眼所见,更加抓心挠肝了。但眼下的的局势,讨论这个显然不合时宜。 文珺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口,无声地感叹了一句:“哇哦。” 慈济神君弹了一下文珺的脑门,扫了一眼目光乱窜的年轻仙君们,沉声叮嘱道:“专心守阵。” 说完,他端着一脸面无表情心想:总算不用藏着掖着了。 只是……他看了一眼七星阵中岿然不动的几位尊者,面色都不太好看。所借的灵气还在不断上涌,那些锁链却开始松动了。 这岂不是说言昭的魂魄快锁不住了? 慈济忽然间大脑一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茫然地问自己:要是他俩都羽化了,我该怎么办? 属于那两人的灵气越来越微弱,众人才燃起希望的万念,又俱灭成灰烬。 无望了…… 就连境中的二人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才不再在乎旁人眼光,静等着羽化的那一刻。 只有一个人还未放弃。 七道锁链已经断了六道,只剩一根还摇摇欲坠地悬着,仿佛随时会碎裂。 帝后眸中的阵图运转到发烫,她灵力耗得也差不多了,已是强弩之末,靠着那一口不肯服输的气吊着,死死牵系着最后一道锁链。身体中空的感觉不好受,帝后额上已经开始往外渗冷汗。 哒——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稳的脚步声,帝后心头大骇,瞬间警铃大作。她仅存的灵力只够盯着阵法运作,竟然有人趁机溜进来了! “谁?!”阵法现下经不起一点动摇,她不敢贸然转身,只能用余光扫视着身侧。 来人没有隐息匿迹的打算,径直走到帝后身前。他常年佝偻的身子这一刻站得笔直,眼睛望着远方,手却抬向腰间,解下了随身带着的酒葫芦,扔到了一边。 酒葫芦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盖子震开了,帝后以为会看到四溅的酒液。但是没有,葫芦里是空的。 帝后侧目看向那人。嗜酒,老翁……很快与认知里的那个人对上了。 这念头一出,不仅没有安下心,倒教她更加不安了。 当初就是此人悄无声息地破开真神封印,又莫名留下自己的手记。谁也不知道,这位曾经胆大包天妄图跻身真神的仙君,到底在想什么。 她心下一慌,阵法立刻就跟着动荡了。帝后暗道不好,刚要重聚灵力,那老翁却先她一步续上了布阵的灵力。 帝后惊疑不定,终于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老翁长长地“嗯”了一声,像是半醉半醒,慢条斯理道:“我躲了这么多年,总算活够了,今日来还个债。” 还债?帝后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就见他摊开手掌,一道玄黑的灵流从他脉搏中钻了出来,顺着仅剩的锁链一路盘旋而上,游鱼似的朝九幽境的方向而去。 帝后一愣:这是盘古的神识? 她猛然想起,此人与君泽某种程度来说,算是所出同源。 灵流全部从老翁身体出来的那一刻,他的面色立刻灰败了下去,原本就霜白的头发,现在更是脆弱得一碰就掉。 帝后:“仙尊,你……” 老翁回身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艰难地扯起一个笑。他哼起了不知名的乡间小调,在含糊的唱词里化成了一捧灰。 镇守在阵柱上的几人也有所感。他们望过来时,老翁已经消失无踪了,只余地上一只磨得光亮的酒葫芦,静静地躺着。 言昭不知道从锁链中过来的是什么,它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径直穿过了自己身体,经由枯荣连理诀一路去往君泽体内。 霎时,他模糊的视线猛然清明了,灵力在逐渐恢复。 言昭睁大了眼,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他抬眸看着眼前的人,近乎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尊!” 君泽自然也察觉到了,他蹙着眉感受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视线越过言昭的肩往外面看了一眼。可惜太远也太混乱,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君泽的灵力虽然在恢复,身影却变得缥缈起来。言昭不知为何会这样,惊慌不已,只能紧紧扣住君泽的手。 君泽倒是知道自己这是什么状态,眉目反而缓和下来。他握住言昭的腕,让他手心抵在自己心口,轻声说道—— “等我。” 最后一根锁链也彻底断裂,七星阵的光芒也在同一时间熄灭。风声又起,这次却是轻缓的,只卷起了地上的黄沙,烟尘飘飞,像是起了雾。 方才还触碰着的温热躯体一晃不见了踪影,言昭一手抓了空,只觉得身体骤然一沉,直直坠进了黄沙雾里。他的灵魄不堪重负,此刻连防御用的剑意也聚不起来,只能任由自己摔进黄土中。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但言昭顾不得伤势,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摊开手心,将最后握住的那样东西送至眼前。 是一颗流光溢彩的黑曜石。 言昭眼睛一热,哽咽着笑了。灼烫的泪珠滚落,浸湿了曜石。言昭重新握紧它,护在怀中,这才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七星阵法一停歇,阴云很快也卷着天雷散去。天地恢复宁静,但谁也没动。 众人在一片狼藉里面面相觑,短短的几个时辰,像是几辈子那么长,此刻看什么都觉得恍如隔世。 倒是天帝先冷静下来,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善后事宜,顺便请状态稍微好些的紫微帝君前去九幽境看一看情况。 紫微帝君踏进那满目疮痍的九幽境时,黄沙还在无序地飘浮。他抬手送了一道灵气,很快,尘雾散去,眼前景象着实奇异,让一向沉静的紫微帝君也怔了片刻。 只见干涸龟裂的黄土之上,格格不入地长着一棵树。 叶影翠碧,枝头顽强地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 今天的慈济神君:(堵柜门)(堵到一半被正主一脚踹碎)(……)第136章尾声一 学堂的灵草长得茂盛,先生在台前讲课,嗓音抑扬顿挫,未雪却捧着一卷书走神。 “且说天地初开,洪荒伊始,盘古真神以身化天地……” 有个坐不住的仙童打岔:“先生先生,这些都讲多少遍了,能不能换些新鲜的?” 先生胡子一卷,曲指捻了一道灵力,打在仙童脑门上:“臭小子,把我当说书的呢?” 那仙童挨了揍也不恼,“哎呦”一声,笑嘻嘻道:“有道是劳逸结合,您给我们讲些有趣的,才有兴致学正经的嘛。” 先生:“……” 他将手负在身后:“我只教你们九重天的历史,要听新鲜的,回头换个人给你们讲。” 另一个少年道:“先生,听闻一千年前就发生过一件大事,不如讲讲这个吧?” 未雪听见这句话,顿了一下,神游的思绪回了体,放下手里的书卷。 先生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可以接受,便道:“那好,便从当年真神封印受损开始讲罢。” 于是,他在一众稚嫩而满含期待的眼神里,娓娓道来,讲起了千年前,真神封印如何突遭破坏,青华帝君闭关,六御如何秘密安排七星阵,最后如何成功驱逐真神。 先生门路广,了解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细节,讲起来如同身临其境,底下一众学生都听入了神。 有人问:“为何那老翁要故意破坏真神封印?” 先生道:“这个么,据说老翁与青华帝君同为盘古真神的神识所化。老翁心知青华帝君此番必是凶多吉少,只有自己这同源的元神能在弥留之际救他一命。但老翁已经是衰败之体,等不了那么久了,这才动了真神封印,逼迫青华帝君提前启动塑神灯。” “原来如此!” 又有一个声音道:“那位言昭神君好生厉害,他是青华帝君什么人?” 刚爬上院墙听了个正着的言昭:“……” 不是,这老头不是只会满口洪荒上古么,怎么说到我头上了? “呃……”口若悬河的老先生难得卡了壳,咳了一声才道,“他是青华帝君唯一的亲传弟子。” 未雪看着先生一闪而过的尴尬神色,低下头笑了一声。 少年道:“青华帝君从那之后便一直沉睡,言昭神君这么多年都见不到自己师尊,想必也很孤单吧?” 言昭微微一怔,将视线投向了远处。 先生轻叹一口气,没有直面回答,转而道:“你们啊,别光顾着羡慕别人厉害,自己多用点功。” 今日的课业就这样在老先生的唠叨声里结束了。 散学时,未雪瞧见自己身上的灵镜闪了一下光,忙四下瞟了几眼,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微微晃动的树枝。 他慢吞吞地整理着东西,待先生与其余仙童都离开,这才快步走到院墙边,小声喊道:“神他声音落下,院墙上才显出一道身影。这位仙君懒散地坐在院墙上,怎么看怎么吊儿郎当。 未雪有些无奈:“神君有门不走,专爬院墙,多少有些……那个……” 言昭:“你想说成何体统。” 未雪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 这可不是他说的! 言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办法,先生教过我,见了面他非得拎着我唠叨几个时辰不可。” 他捏了个诀,带着未雪出了学堂,路上随口问道:“你打算几时回去?” 未雪神色一僵,咬着唇不肯说话。言昭见他面色发白,又像气愤又像是委屈,稀奇道:“你不想见无行那老家伙了?” 未雪吓了一跳,忙说:“没……没有。”说着又小声反驳了一句:“他也没有很老吧?” 言昭:“……” 少年,你知道自己和他差了几个辈分吗? “那就是吵架了?” 未雪沉默了一会儿,才涩声道:“他想让我一直留在九重天。” 这少年就是当年言昭和君泽在雪山里找回的灵草,化形还没多久,无行仙尊送他来九重天,说是自己见识有限,不如在这里多学一学,并托言昭照顾一二。无行仙尊对妙严宫有恩情,又是故人,言昭欣然答应了。 只不过现在来看,这里头可能掺杂了一些无行仙尊不便明说的私心。 言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未雪,问他:“那你想吗?你更想待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