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干涩得像十年未开口说过话。 言昭:“还记得我?” 祝凌云点点头,又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见他面色痛苦,言昭便道:“你且调息一会,我替你守着。” 他收拢了剑风,化成一方小结界。 祝凌云听话地打起了坐,过不多时咳嗽了两声,吐出最后一口浊气,人却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你看到什么了?”言昭问。 “看到很多……很多次。”祝凌云仍心有余悸,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场景,有些语无伦次。 言昭想起自己先前闪过的画面,接道:“很多次未来?” 祝凌云颔首:“很多次,从我们落水的那一刻开始。先是我们都死了,后来又变成活下来了,但染上了奇怪的毒,变成怪物。又或是,我们好不容易上了湖心岛,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说着抬头怔怔看了一眼言昭:“我甚至分不清这是不是又一个幻象。” “分不清,那就当做不是。” 言昭想了想,蹲下身,念诀取出了心口的白玉珠,分出了一点灵力到祝凌云身上。 玉珠的力量宛如一捧清泉,祝凌云顿感灵台清明,恢复了以往的精神。 他低头亦看见了那些邪乎的水草,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是这玩意儿让我看见的幻觉?” 言昭“嗯”了一声,起身赶路:“得赶紧找到花前,被这东西缠上了不好脱身。” 祝凌云应了一声,忙不迭跟了上去。 走了一会祝凌云忽然想到什么:“云师兄呢?” 言昭:“都走散了,还不知道他在哪。” 祝凌云好奇:“你不担心云师兄吗?” 言昭含糊地“唔”了一声。其实是罗盘找不到云顾游的位置,但他想了想,云顾游既然是引路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不过对着祝凌云,当然不能说这些。 好在花前亦在附近,两人顺着水草的动向,很快找到了他。 花前的情况比起祝凌云还要糟一些。找到他时,整个人已经被水草湮没。那些水草攀附缠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只能看到吊在外头的双臂。 像一颗心脏,微微跳动着。 言昭凝眉,握紧了手里的剑。 水草破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浊气四散开来,言昭连念了好几道清净诀才将其驱除干净。 花前从其中倒下,单薄得像被抽干了生气。他恍惚不清地睁开眼,眼底是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怨愤。 他好像完全忘了眼前的人是谁,猛地将人按住,伸手掐住了对方的颈。 祝凌云吓了一大跳,艰难地扒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言昭见状点了花前的几处穴道,见他瘫软下来,才将人扶住,给他输送了一点内力。 “他还没完全醒过来。” 祝凌云咳了几声,顺了顺嗓子:“他这是瞧见了什么?看起来比我的吓人多了。” 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言昭不由得好笑,看来没心没肺也有没心没肺的好处。 言昭如法炮制,将玉珠的灵力分出了一部分给花前。 过了半晌,他总算清醒过来,看见祝凌云脖子上的指痕,虚弱地道了句:“抱歉。” 两人简单向他说明了一下当下状况。 言昭:“你醒来后的反应比他快多了。” 花前苦笑一声。 “还是说,你的梦境要骇人百倍?” “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是怎么做到的,”花前指了指底下那团水草,“它好像能窥见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然后织了一张大网,先让我尝到希望,再狠狠踩碎。如此循环往复,把我困死在了里头。” 难怪他刚出来时是一副怨恨的神色。 言昭垂眸思索了一会儿。 有玉珠的灵力滋润着,花前也觉得舒适不少,便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法器,你在秘境中寻到的?” 祝凌云也跟着点了点头。 言昭回神,轻笑了一声:“不是。” “这是家师留给我的。” “玄无忧尊者?” 言昭眨眨眼,没应答,转而换了个话茬:“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花前与祝凌云直起身,同声问道:“什么地方?” 言昭掏出一张驱魔符,以剑气送到方才削断的水草残叶上,只见残叶霎时如浴火,闪烁过后化成了一缕黑烟。 “这是魔修法器,”言昭一字一顿道,“炼魔鼎内。”第43章念归巢 佛法云,人有贪、嗔、痴、慢、疑,曰五毒心。因而造恶业,阻修行。 魔修中曾有一人,用这五毒心造了一尊鼎,用以炼魔。在炼魔鼎中熬过五毒心,没有完全化为魔气的人,会成为真正的魔。 “我在暮雪派的藏书阁中,看过这一段。”言昭道。 “这说不通,”花前疑惑,“依佛法所言,能克服五毒之人,应当心性坚定、大修神通才是,炼出来的岂不是位圣人。” 言昭:“造这尊炼魔鼎的,就是一位佛门圣人。” 花前和祝凌云登时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祝凌云问:“他入魔了?” 言昭:“是。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明白,如何一念成神,一念成魔。” 花前摸了摸下巴:“你是说,他将五毒心的考验,做了改动,越是心绪坚定的人,反倒会被他炼成越厉害的魔?” “大约是这个意思。” 言昭又甩出两张符,驱散了水草叶,边走边道:“但我听闻那位魔修已经不在世了,没想到炼魔鼎旁落。不知是什么人接手了。” 祝凌云才清醒没多久,这会儿有些迷瞪地跟着他,过了半晌才回过味来,瞪大了双眼:“你说的……接手炼魔鼎的魔修,现在就在若水秘境内?” 言昭平静地回了句:“是啊。” 祝凌云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四面张望,将剑摆在了胸前。 言昭见状一笑,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花前观他表情像是胸有成竹,便问:“严道友知道该如何出去?不是说这炼魔鼎,需得熬过五毒才能生还么?” “怎么出去倒是不知道,”言昭道,“但我能轻而易举地将你们俩救下来,说明炼魔鼎已无传说中那般威力,有可能是这片湖太大了,那人将炼魔鼎铺陈在湖底,导致魔力削弱。另外一种可能,便是他没打算真的炼魔,可能是为了吸取一点魔气。” “无论是哪种,都还有机会,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花前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笑道:“严道友似乎身处何种境地,都不会畏惧。” 言昭扬了扬眉:“有么?” “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底气。” 言昭低下头,抚了抚盈着白光的玉珠:“那可能是它吧。” 花前:“你率先从五毒梦境里脱身,也是因为它?” 言昭“嗯”了一声。 花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枚玉珠:“连五毒梦境也能轻易化解……看来尊师的心境,可能比那位圣人魔修还要高。” 言昭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先是一怔。 随即他想起曾经在君泽识海中看到的场景。 君泽散落各地的神识,所见所闻所想,都被映在虚空的镜面中,起伏闪烁,真正是人间百态。 而他的师尊就平静地伫立在虚空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言昭敛了笑容,眉目却柔和下来。 “你说得不错。” 他将玉珠收好,对二人道:“找到云顾游之后,我们再想办法出去。” 祝凌云掏出传音令牌试了试,还是没有回音。 “联系不到云师兄,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炼魔鼎中,”他道,“也不晓得云师兄情况如何了,还有别的法子找他吗?” 言昭环顾了一遍四周,黑漆漆的湖底,除了魔气化成的水草,什么也没有。 他又观察了一会儿水草的动向,发现除了在他们三人周围试探的一部分之外,还有一些径直忽略了他们,朝着另一个方向飘去了。陆陆续续的,但瞧上去,都有同一个目标。 看来这个目标即便不是云顾游,至少也是其他坠入炼魔鼎的人。 言昭收回视线,盯着祝凌云的剑鞘看了一会:“我有个法子,可能需要你做点牺牲。” 祝凌云一头雾水:“我?” 言昭朝剑鞘伸了伸手:“借它一用。” 祝凌云虽然不解其意,但当下言昭说的话,他几乎是下意识服从,便没多犹豫,解下剑鞘递到他手中。 言昭同时解下了自己的发带,开始念诀。只见发带缚紧了剑鞘,接着带着剑鞘的一端往一处水草那儿飘去。 他抓住剑鞘的末端,叮嘱了句:“抓紧了。” 祝花二人连忙跟上。 只见发带将剑鞘和水草牢牢系在了一起。他们三人互相拽着,一丝魔气顺着剑鞘流过来,惊得他们打了个哆嗦。 还好有玉珠的灵力护体,不至于再被拖入五毒梦境。 过不多时,水草开始动了。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推动,速度越来越快,几人需得屏息凝神才不至于脱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言昭感觉手都要麻了,水草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睁眼,想搜寻一下云顾游的身影,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时间忘了言语。 若说花前先前被捆的模样像一颗心脏,那么眼下他看见的,则是一张大网,而他们都是网下看不见天日的小鱼虾。 这张大网是用水草织成的,水草互相缠绕凝结,变成了一条条藤蔓。 言昭仰着头,感觉近乎窒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有余悸地想,若是自己没有挣脱出来,大约便是会被水草送往此处,变成炼魔鼎的“养料”。 他们追踪的这片水草转了个向,开始笔直地往上飞去,瞧着是要前去成为藤网的一部分。 言昭心一横,心道索性跟上去看看。 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祝凌云忍不住拽了一下他的衣摆:“你疯啦?!” 祝凌云也看到了那张大网,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靠近它是一件好事。 花前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噤声,同时目光转向了身后。 “小点声,这些东西对声音也有反应。” 祝凌云低头一看,果真有一片水草被自己的喊声吸引,当即住了口。 言昭并非真的想攀上那藤网,隔十余丈距离时松开了手。 水草从发带间溜将上去,很快融入了藤网。 剑鞘落回祝凌云手中。 祝凌云随手想放回腰间,却摸到一手黏腻的触感。仔细一看,方才捆在水草的那一端已经被魔气腐蚀得不成样子了,再裹上水草周身的黏液,剑鞘已经变成了一言难尽的模样,是无法再用了。 祝凌云后知后觉,原来言昭说的牺牲是这个意思。 他果断扔掉剑鞘,抬头看了一眼言昭。 那根发带果然也没被拾回,打着旋儿飘走了。 言昭解释道:“离得太远,剑光照不见上面有什么。”他说着提剑指了指头顶。 祝凌云抬头一看,黑压压的藤网底下,多出了一块什么东西,底端圆润,像颗水珠,挂坠在藤网上。 “这是什么?” 花前:“好像……果实。” 说话间,言昭的剑尖已经划破了这只“果实”的皮。几段残骨飘了出来,随之涌出的还有一大股魔气。 魔气被藤蔓吸了回去,只剩残骨飘远了。 祝凌云:“……” 这画面令他有些目眩。 言昭:“方才只说了熬过五毒的人能成魔,熬不过的,大约就会变成这样。” “也就是说,我们险些也成了这里的一员?”祝凌云和花前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离那果实的残骸远了一点。 言昭抖了抖沾上了魔气的剑锋,重新覆了一层剑气:“在船上的时候,我便有些奇怪,参与若水秘境试炼的后起之秀比比皆是,修为也都在我们之上,为什么进到这里,却一个人也没遇见。” 花前顿觉不寒而栗,指了指上方零零星星的“果实:“他们……都在这里面?” 言昭轻轻叹了口气:“希望不是。” 祝凌云:“那云师兄岂不是很危险?” 花前:“云道友性子沉稳,应当不会那么快被侵蚀。只是不知道他现下在哪里。” 言昭摇了摇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当会先我们一步找到这里。” 他偷偷沉入识海,看到了一片烛火通明——那是鉴魂灯的火光。 原来他在跟着云顾游进入鉴魂灯台时,留下了一片叶子。和他那时覆在玲珑派女修身上的是同一种叶子。 言昭很快找到了云顾游的那盏灯,烛火平静,看起来没有大碍。 祝凌云对着层层叠叠的藤网发愁:“可是这要如何找呢?” 以他们几人之力,想破开这片网难如登天。 言昭提起剑笑了一声:“简单。” 花前看了他一眼,也明白了:“把这些果实全砍了,会怎么样?”说着他将小扇一转,像是某种机括转动了一下,几道锋利的刃从扇边伸延出来。 祝凌云默默举剑跟在他们身后:“原以为我是个疯的,原来只是你们疯得不明显。” 他们分做三路,言昭撑着归云剑的剑光一路往上,花前与祝凌云则去清理侧边的果实。 后来斩断的里头没有多少白骨,溢出来的都是魔气。看来都是吞噬了很久的。 果实中的魔气一消散,它附着的藤蔓仿佛也缺了养分,渐渐干枯脆弱。 藤网自然不可能任由他们这样破坏,立刻就有新的水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虽然水草已不能将他们拖入幻境,但连续不断地干扰还是阻慢了他们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