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德图控制他们的法子也很简单,每天只给一点吃食,能吊着命,不至于饿死,除了被逼着写伪报平安的信件,没力气再搞其他花样。 闻拾山提着虚弱的嗓音骂:“蛮子卑鄙!还好鄙人没少挨饿……嘶,原来老爷子罚我挨饿也是未雨绸缪。” 他忍不住掀开一只眼皮去看君泽,人正在闭目养神,还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只在蛮兵进来时装得虚弱。 “我说大帅啊,你是不是铁做的?” “少骂两句,省省力气,”君泽说着转过身对他们几人道,“过来,教你们个法子。” 他按了几处穴位,辅以特殊的呼吸之法,经脉之间暖了起来,果真让人不那么饿得难受了。 这下连亲兵都惊奇了:“大帅真是什么都懂啊。” 这其实是凡人修道的辟谷之法的一种,但君泽不便多说,只道:“见过的多了罢了。” 闻拾山没插嘴,他嘴上不敢说,心底却是对沈将军的事如数家珍。他知道这人少时曾游历大江南北,亲眼见过纷杂世事,苦难安乐,还说过:愿守一家一国,不求闻达诸侯,但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他所有的镇定自若,都来自于这一句“无愧于心”。 闻拾山忽然问了句:“等这一战告捷,大帅想做什么?” 君泽被他问住了,半晌没说话,最后只好摇了摇头。 闻拾山叹道:“您没有什么私心么?比如我——呃,我可能会去找老爷子喝一回酒。” 君泽看着他年轻清澈的眼眸,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年轻的面孔,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背。 过去几十万年,他的确从来没有什么私心。如今却真切生出了一点私愿,这点私愿都系在了一个人身上。 君泽微微垂眸,回了一句:“大约也想同人喝一壶酒罢。” ** 巴林部前线处,忽德图举着一只长筒模样的东西,抵在自己一只眼睛上,像在瞭望着什么。 这是从南洋弄来的小玩意儿,能将远处的景象放大数倍,虽然也只能看到黑点般的人影,但也比肉眼能望见的东西更多。 “周军已经不如从前那样一丝不苟了,他们的晨练比先前晚了足足半个时辰,时长也短了不少。他们得不到统帅的确切消息,军心已然动荡。” 部下站立一旁,恭敬地听着,附和了一句:“主君所见,现下是否发兵进攻的最好时机了?” 忽德图收起长筒:“再等几日,冬意还没有降临到草原上。”他问道:“沈君泽情况怎么样了?” 部下回道:“按主君说的办了。他还是那副样子,不过看他带来的和谈使和亲兵,已经饿得求饶了。想必他也快了。” 忽德图突然笑了一下,听不出是愉悦还是憎恶。 “沈君泽不会因为这点折磨屈服。你好好看着,别让他死了,我还要让他亲眼看看,我部是怎么打下周国北境的。” 又过去数日,君泽在一阵歌声中醒来。他侧目看去,闻拾山半躺在地上,眼里也是十分的清醒。 两人都懂些蛮语,听出是巴林部的军士在和声歌唱。 「西拉木伦母亲的河,养育我,滋润我,唯有赤诚奉献给这片热土。」 闻拾山心中却是一动:时机到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君泽闭上眼继续佯装休息。闻拾山重新摆出一副畏缩文臣的模样,吊着有气无力的嗓音喊:“军爷——来人呐……军爷——” 门外看守的蛮兵很快被他叫魂一样的叫法喊了进来,恨不得一刀剁了这胆小事多的和谈使。但碍于主君命令,不能轻举妄动。 蛮兵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能看懂他别别扭扭的动作。见他双腿并在一处来回磨,就知这位是又要“出恭”了。蛮兵哼出一口粗气,解了锁,就粗暴地把人往外拖。 他把闻拾山丢给门外另一个蛮兵,抱怨道:“这真是个烂差事!不能冲锋杀敌,还要在这好声好气地伺候他们。连今天这样的日子,都只能远远看着、听着,憋屈至极!” 另一个蛮兵比他沉稳一点:“少抱怨了,等主君带我们打下周国北境,还愁没有功劳吗?” 蛮兵心道主君心里私仇大过一切,以后日子怎么样还真说不好。但他不敢明着说,只臭着一张脸,看着对方领着闻拾山走远了,这才想起方才一疏忽,将人带出来之后忘了给铁牢落锁。 他想着,就如今这些人虚弱的状态,等人回来再丢进去重新上锁,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害怕被人发现了怪罪,还是不情不愿地掀开帐门进去上锁。 然而等着他的却是一记又狠又准的手刀,径直劈在他后颈,还没来得及出声便昏死了过去。 君泽接住他,托着慢慢放倒在地。 全程不过眨两下眼的工夫,几乎没有动静,在远处歌声的掩盖下更是难以分辨。 门外还余一名蛮兵,见他半天没出来,以为是在帐子里偷懒,皱着眉掀帘而入,双眼最先看到的,却是一道寒光。 被微弱灯火照亮的,弯刀的寒光。 亲兵把两个蛮兵和砍断的镣铐一起拖到了铁牢里,问道:“大帅,先去救世子吗?” 君泽屏息听了片刻。蛮子遥远的歌声里,还混了一点别的声音。 “不,”他把弯刀背在身后,嘱咐道,“你二人换上他们的军服,在门口佯装片刻,等诵义回来。”说着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营帐。 亲兵不解其意,但军令如山,两人利落地扒了蛮兵的衣服,站在营帐外混淆视听。 今日夜色不明朗,无月也无星,一片浓墨之下,许多影子被悄然掩盖。 闻拾山被那名蛮兵放羊似的往前赶,他注意到,这名蛮兵虽然性子比先前那名沉稳些,但当他们靠近河岸,能清晰望见前方围着篝火高歌的军士们时,他还是分神了片刻。 闻拾山正思索着怎么甩掉他,余光忽然瞥见河面一点异样——靠近河岸的地方,没由来地竖着一根芦杆。 芦杆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很短,不仔细看就略过了。闻拾山心头一动,走到那芦杆前头一点时,故意歪歪扭扭地往地上一摔,口中哼唧道:“唉……军爷,对不住,在下实在、实在没有力气了。” 蛮兵上前拉他,他就一滩烂泥似的挂在蛮兵双臂上。 蛮兵欲恐吓他两句,刚一开口,就失了声音。 一把玄黑的匕首风一般地割断了他的喉咙,而那原本柔弱无力的和谈使目光陡然凛冽,双手铁一般地锁住了他的手臂。 他在一片悠扬的歌声中,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第97章二重世 闻拾山撑着蛮兵的身体站起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那人一身玄衣,身上还淋着水,在北地的风里一吹,一般人根本受不住那股寒意,他却丝毫不在意似的。他很快拭去了匕首上的血渍,撬开了闻拾山手脚上的镣铐,拱手道:“闻将军。” 闻拾山想起来了,北防军很久以前就对贯通燕山的这条水道有想法,秘密培养了一批“水下部队”。但这支队伍对水性要求、体能,各方面要求都极高,而且比起上阵杀敌的军士,更像是刺客,故而最后练成者寥寥无几。本以为这个部队已被废弃了,没想到至今还保留着。 闻拾山顿时起了敬佩之心。而且这人不喊他小世子,也不喊他小将军,更顺眼了。 水士名叫陈晖,简要对他说了当下的情况。 “李将军已经带领突袭军绕路从水道穿过了燕山,但这头有蛮兵盯梢,不知道你们的情况,不敢贸然前进,故而派我们来接应诸位。” “大帅那边应该也搞定了。我们如何出去?走水里么?” 陈晖摇了摇头:“若未训练过,走不了这么长的水道,很容易被发现。” 闻拾山思索了片刻:“你们来了几人?” “一共七人,分散在河道各处。” “七人……也足够了,”闻拾山撕开碍事的广袖,扯成布条捆住双臂,“走,去找大帅,我们走河岸边突围,你们打掩护!” 陈晖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应声道:“是!” 他掏出一只短笛模样的东西,长长吹了一声。那声音悠扬,调子很高却不尖锐,反倒很轻,像鹞的叫声。蛮营的人察觉不到异常,该听到的人却都听懂了。 君泽就是在听见这道声音之后出的营帐。等他返回时,正好与归来的闻拾山碰头。 他拿出手中的包裹,立刻便有淡淡的香味散了出来,引得好几人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出来。 亲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大帅想得周到。” 他们还有力气,全靠心头那一口气吊着,纵使有辟谷服气之法,对凡人来说作用也有限,这会儿早就饿得如火烧腹了。 几人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干粮,心中却是愈加紧张严肃。 接下来几个时辰,才是最艰险的时刻。 ** 夜色更深时,蛮兵短暂的“庆典”结束,歌声慢慢停歇了下来。 众士兵各自回营休息的回营休息,值守的继续值守。一名将士回头看了一眼只剩一点微小火星的篝火,下一刻,却有一束光,焰火似的自那火星背后升起,直冲云霄,闪过一瞬后悄然熄灭,隐入黑夜。 蛮族将士愣了好半晌。即便是节日,也不应该—— 不,不对!营地里没有,也不准有这样的东西! 他头皮一炸,立刻扬起嗓子高声喊道:“敌袭——!敌袭——!” 营地中自然有很多人看见了那束光,可敌人的信号怎么会来自营地内部?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赶去关押周国和谈使团的营帐。可里头铁牢大开,早已没有了周人的身影。 忽德图的眼神冷得能结霜,提上那柄父亲留给他的弯刀,翻身上马。 “凭他们几人出不了营地,找!” 君泽他们一行人的确还在营地中。越靠近外围,防守越严密。 他们已经沿着河岸,往燕山的方向靠近到了不能再前行的地方。陈晖又贴着河面吹了一声哨,很快,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升起了一束信号焰火。 那焰火不仅告知燕山中的突袭军可以出兵了,也转移了蛮子的注意力。 几人趁此机会抢下几匹战马和弯刀,利刃一般朝东疾行而去。 东面的士兵守的主要是燕山河道,但那条路艰险难行,且双方都对这条通路有一套专门的守卫方式,故而几十年来,两军很少在东边交战过。这里的将士更没想过有一天要对抗从营内杀过来的敌人,一时摆不出对的阵型来,被捅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东边外层的将士看见了燕山里忽然冒出密密麻麻的火光,还有轰隆的马蹄声,当即大惊失色。 “快,发讯号,周军打过来了!” 按过去的战略,这道讯号会先传到东防线内层的将士那里,他们连着东防线和前线,能根据对方的人数,判断应该从前线抽调多少备军过来。然而此时内层早已满地横尸,乱作一团。等军士抽调过来时,君泽他们已经离完全突围不远了。 君泽在震天的呼喊声,和没有尽头般的厮杀中,感觉体内沉寂多年的血仿佛被强行点燃了,在浑身经脉中奔腾,几乎要掩盖住其他所有感官。他强压下去那股燥意,脑海中分析着局势。 忽然,他从混乱中听到有人喊道:“首领!” 他把前锋交给亲兵片刻,又清掉一片蛮兵后,他朝身后看了一眼。忽德图已经驭马追了过来,两人几乎有一瞬间对上了视线,那里头的怒火和恨意交织,好似一条毒蛇。 君泽眸色一沉,手中招式更加凌厉,加快了突围的速度。待到前方蛮兵已能看到边界时,他换到了殿后的位置。 最后的防线突破,他们在静谧的河道边纵马狂奔。突袭军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身后已然有一支队伍追了过来。 那是忽德图亲自带领的队伍,他们的马都是部落里最壮硕的战马,并且跟随征战多年,不是他们随手抢来的战马能比的。很快,忽德图的队伍就逼近了。 这些人刀术顶尖,力气也大的像牛,才交锋过一两次,闻拾山便感觉手臂麻得快要抬不起来。 他急急喊了一声:“大帅!” 君泽明白他的意思,喝了一声:“驾!” 众人立即专心跑马。 但很快,便有人察觉到,身后的弯刀没有再过来,是都冲着殿后的君泽一人而去了。 忽德图的弯刀压过来时,君泽看到了他嗜血的眼神。 激烈的交锋之下,君泽感觉自己胸口那些本来快好的伤又翻出一阵钝痛,更要命的是,他手中的刀声响不太对。 果不其然,再次对上蛮人的弯刀时,它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锐鸣,叮啷一声断成了两截。 忽德图的笑声传过来,他面若疯狂,此情此境之下只有一个目标:斩杀这个险些耍弄了他一番的杀父仇人。 君泽不再恋战,纵使他身手无敌,在这样悬殊的装配差距下,也很难说赢。 杀红了眼的忽德图又岂会轻易放过?他朝左侧的一名蛮兵打了个手势,二人以合围之势包夹了上来。君泽余光看见弯刀的寒光,侧身躲过了忽德图的刀,但另一边的刀锋随之而来—— 战马尖锐地叫了起来,蛮兵的马被什么硬生生地撞开了,他手中的刀也被撞得一偏,斩进了别的什么东西里,发出软绵而沉闷的声音。 君泽凝眸一看,竟是闻拾山掉头撞了过来! 也得亏他这一撞,那蛮兵翻倒下去时,还连带着压翻了后面一群人,给了他二人一点喘息的机会。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咻”的一声响,一只带着湿润水气的短箭扎中了忽德图的马,战马长嘶一声,剧烈挣扎起来。河岸边一道黑影一闪,游鱼似的又钻进了水中。君泽趁机稳住闻拾山的马,朝远处那一片连绵的火光飞奔而去。 君泽嗅到了很重的血腥气,不是刀上的血迹,是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的气味。他想起方才那一刀砍过来时听见的声音。 闻拾山在他前头一点的地方,死死咬着牙,一手捂着腰腹,一手拽紧了缰绳。然而他的身形已经不太稳当了。 君泽皱紧了眉,当即弃马,借着马背一跃落到了闻拾山背后。 闻拾山的血很快顺着风向滴落到了他腿上,他来时是文人装束,没法穿甲,此时身上只有水士带给他的轻便软甲,只能护住心口,腰腹以下照顾不到。一只手根本挡不住腰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再这样下去,还不到与援军汇合就要失血过多没命了。 君泽牢牢抓住缰绳,低头道:“刀给我,伤口止血。” 闻拾山被他半固定在怀中,这才敢卸下那股劲,哆嗦着扯下手臂上的布条,绕着伤口绑了好几圈,出了一头冷汗。他心知这时不能让君泽有半点分心,遂闭上眼,一动也不动,尽可能让呼吸平缓。 然而老天似乎也不愿给他们生机。闻拾山在马蹄声中听见了利物破空的声音,脸色霎时又白了几分。 “箭……有弓兵……” 君泽自然也听见了。他把注意力凝聚到了极致,在漫天箭雨中将战马驭得如同闪电。 箭雨之中,有一支非比寻常,力道极大,君泽听着声音,比其余箭矢都快了数倍,且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马射的!他的刀还在挡别处来的箭,避是避不开了,但倘若这时没了马,无异于前功尽弃。君泽心念如电,将马放慢了些许,那支箭的目标一偏,扎进了他的后腰。 君泽闷哼一声,但握缰绳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闻拾山看不见身后的动静,直觉告诉他不太妙,只好颤着声音问:“大帅?” 君泽没应声,直到感觉与对面援军的距离足够近,下一支箭也快来了,他将刀一背砍断了后腰那根箭,随即把缰绳塞进闻拾山手里,令他低伏在马背上。 “诵义,别回头。告诉他们本帅在此,此战必捷。” 闻拾山一震,还未来得及做反应,便觉身后一空。他看见君泽带着一支断箭跃下了马,翻身时刀背狠狠一拍马臀,战马嘶叫着带着他冲了出去。 “大帅……!” 他还看见箭羽纷纷调转了目标,朝君泽而去。他以一把弯刀挡掉了几乎所有箭矢,然后迎来了一群提着刀围过来的蛮族精兵,最后在一片血海中力竭,跌入了河中。 君泽耳畔响起无数马蹄声,厮杀声,听到这一场仗打得昏天黑地,最后传来周军的欢呼声。但他身上的甲像是有千斤之重,压着他一直往下沉。这河水也好似没有底,他在没有尽头的下坠中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一片碧蓝的天映满了眼帘,那天亮得眼睛有些刺痛,君泽眯了眯眼。战场上的死气全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清新空气。 他稍稍怔了一瞬,随即耳边传来一道清亮又温旭的声音。 “兄台,你怎么不会水还敢去救人呀?” 君泽转头一看。 一个穿着讲究的公子哥正摇着折扇,笑意晏晏地看着他。 -------------------- 报告!有的人拣到落水师尊啦=w=第98章渡燕山 君泽撑着手臂起身,敏锐地察觉洞穿后腰的箭矢不见了,身上也不再是沉沉的铠甲。不是箭伤消失,而是那处从来未受过伤。 他这是……又换了一个世界? 那公子见他怔愣着不动,以为是被水淹得狠了,俯下身扶了一把。 人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浑身还滴着水,触手一片湿凉。那公子道:“兄台这样回去易染风寒,这画舫是我……咳,这画舫里有我定的厢房,兄台不若洗浴一番,换身干爽衣服再走。” 君泽看他不似有恶意,攥了攥手心的东西,没有推辞:“多谢。” “哪里,举手之劳。” 一旁侍卫模样的人拧了拧透湿的衣衫:“公子,您是举手了,劳的是我啊。” 那公子笑着收起折扇:“你也去洗洗,晚些赏你。” “哎,谢公子!”侍卫乐颠乐颠地退下了。 君泽被引着进了他说的厢房。屋内淡雅的香气缭绕,布置简洁但处处透着干净讲究,窗外还能看见最明媚的湖景,必是这艘画舫里最好的房间。 他背对着房门,站在窗前慢慢展开了手掌。 手心躺着的东西,像是张字条,那是他在西拉木伦河底,一片漆黑幽暗中唯一看见的东西。于是他伸手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