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朝西遥遥看了一眼,一个健步翻身坐起,晃了晃桌上的酒坛,又举起坛子,仰头去接。 一滴酒也没有了。 他茫然弃坛,在亭子里来回踱了两圈,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天意啊。” 老者跳到亭外,朝泊在岸边的小船走去。船上载满了酒坛,他看着那些满满当当的酒坛,倏而朗笑几声,将那小船推远了,自己却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口中振振念道: “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 最后一句引自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第124章蒙虞君 阴山的天总是那么蓝。 就好像围绕着阴山的那一圈雾,永远灰蒙蒙的。 石室内,光线昏暗,但不显得阴森逼仄,反而透出一丝温馨的味道,像是有人特意布置过。沉甸甸的锁链反着暖黄的光。 烛火跳动了一下,是有风吹了进来。百蜚伸手护住了火焰,火苗渐恢复原状。 烛光太微弱了,在这样幽暗的石室里派不上多大用场,用夜明珠之类的法器更好。但他固执地不用那些太亮的东西,怕扰人——哪怕身后的人已经昏迷了几百年。 “师尊,我昨日去了一趟九重天,”百蜚给玉梳施了个除尘术,转过身,捞起石榻上散落的长发,“亲自向那位道了谢,也算是圆了我一个心愿。” 他一边梳着发,一边喃喃低语。也不知是说给榻上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以前我不羡慕旁人,昨日我看见他们师徒二人,却不知为何……有些羡慕了。” 百蜚手中动作顿了一下,发丝滑落,凉意让他稍稍回神,意识到自己今日说的有些逾矩了。但他忍不住,昏黄的烛光照不亮石壁的纹路,却滋养了讳莫如深的私念。 “虽然师尊可能不想回来,但对我来说……这样也挺好。” 锁链纹丝未动,正如被锁着的人,没有一点动息。 百蜚习以为常,梳完头发后,赤着脚走上石榻,动作恭敬而小心。他在昏迷的人正对面跪坐,开始每日一回的运功。 蒙虞自天外之境被带回,灵体却一直未苏醒。 天帝寻了人来看诊,道是体内灵气太久未流动,已如一潭死水,只剩一点心脉吊着性命。想要恢复,只能徐徐图之,慢慢疏通经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天帝本还想等他醒来好好审一审,听到这样的结果,也只好作罢。 但蒙虞犯下的罪过不能就此了过,天帝便召来他那唯一的徒弟,将人送回了阴山关押。 百蜚永远记得那一日,他接过那具冰凉的身体时,抖得几乎说不出话。好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谢过陛下。” 他早已做好了孤守阴山一辈子的打算,没想到还能等来这一天。虽然是一个不会动、不会说话,人偶一般的师尊,但他甘之如饴。 刚开始运功调息时,百蜚每日都有所期盼,但榻上的人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久而久之,他才明白那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意思。如今他已经能平静以对,只把此事当做一种早课,刻进了本能。 灵力在不大的石室里涌动,洞顶都结出几点水珠,稀稀落落地滴在地面。有一滴落在了蒙虞的眼睫上,百蜚运功结束睁眼时瞧见了,下意识伸手去擦。 指尖刚碰到眼睫的那一刻,金玉之声响起,百蜚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是……锁链撞动的声音。 下一刻,眼睫上的水珠蓦地颤落,低低的嗓音响起:“……挺好?” 水珠落在了百蜚跪着的膝上,很快渗透衣料,凉得他当即清醒了。 “为师这样长眠挺好么?”蒙虞极为缓慢地睁眼,声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而沙哑,“阿蜚。” 百蜚心重重一跳,仓皇地收回手,俯身行了个大礼。 “师尊,徒儿没有此意,”他没有起身,声音微微颤抖,“师尊平安归来,徒儿欣喜若狂,哪怕就此昏迷不醒,徒儿也愿意一辈子侍奉左右。” 蒙虞目光扫过他的脊背,修长挺拔,虽然依然清瘦,但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瘦小少年的模样了。 他动了一下腕骨,那锁链立刻绷紧,入骨的疼痛流入经脉,立刻令人脱力。 蒙虞笑了一声,被这痛意勾起了过往的记忆。执迷不悟的不归路漫长而痛苦,眼前陌生的徒弟,却又让他觉得时间一晃而过,如白驹过隙,抓不牢,留不住。 他放轻了声音,仿佛变回了那个温和虚弱的毒修:“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如今是阶下囚,动也动不了了。来,抬起头让我看看。” 百蜚僵了一下,缓缓直起身。 看见他面容的那一瞬,蒙虞怔住了。眉眼还是熟悉的模样,蒙上了一层成熟的面具。只是眼神骗不了人。他以为百蜚的颤抖是害怕,是怨愤,此刻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竟是真的高兴。 为什么呢?蒙虞不禁这样问自己。 他为一己私欲,将少年人独自留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凉地方,只有一具尸体陪着——还是他不喜欢的人——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没有比这更混账的师父了。 他不恨我么? 可百蜚的眼里看不见恨。 百蜚被看得有些局促不安,主动挑他最关心的事来说:“师叔的冰棺……我一直在好好养护,虽不如师尊,倒也没什么大碍,与从前无……” “阿蜚,”蒙虞打断了他,“你长大了。” 他的话音听不出情绪,百蜚却感觉嗓子被涩意堵住,泪如雨而下。 蒙虞有心替他擦一擦,一动手臂,就被那要命的锁链钉死在原处。他叹了一口气,道:“先别忙哭,九重天估摸着要来人了。” 百蜚用手背胡乱抹掉了眼泪,顾不上狼狈,警惕道:“这么快?” “这不是普通的锁链,只要我一醒,它就能感知到。” “他们要做什么?” “提审。” 蒙虞话音刚落,灰色迷雾之外果真出现了天兵的身影,正在往他们所在的石室而来。 百蜚肃然起身,欲前去周旋,被蒙虞拦住了。 “不碍事,”蒙虞端出冷淡的面色,微微坐直了身体,“正好我也有话要说。” ** “提审蒙虞言昭端着酒盏,还未入口,就为这消息吃了一惊。 慈济神君点头:“也对,你先前一直在凡间历劫,还不知道。蒙虞君虽被帝君救了回来,但一直昏迷不醒,据说是昨日才睁眼。” 慈济本来对饮酒没什么兴趣,但今日这酒出奇的香,他不由得也端起言昭给他斟的那杯,细细品了一口。 “这是哪里来的酒?” “司灵天君去凡间鬼混……呃……办事的时候,偶然在一艘船上看见的。” “船上?” “是一个很会酿酒的闲散真人留下的。” 上回言昭分了一坛给赋明宫,司灵天君礼尚往来,这次还了他一坛。 慈济神君默然。 ……怎么听着像偷? 不对,这会儿不是纠结酒的时候。 言昭心不在焉地朝凌霄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几时能结束。” 他与君泽才从西玉山回来,还没歇上一时半刻,君泽便被一道传信叫走了。蒙虞和天外之境的事算是机密,由六御亲自审,旁人不得参与。 慈济宽慰道:“帝君自己已经去过天外之境,情况也大都明了,多半审不出什么新名堂。” 言昭点了点头。 慈济忽然想起个人,问道:“你不去看看你那个毒修朋友?” “百蜚?”言昭弯眉笑了一下,“人家师尊刚醒,这会儿心里肯定装不下别的了,我去了也没什么……” 他说着自己顿住了,总觉得这话里的意味有几分暧昧——主要是他自己心虚。然后他抬起头对上慈济神君如炬的目光,更心虚了,连忙低头喝酒。 慈济神君本来没往那处想,见了言昭这反应,不由得牙酸起来。 “这回不让我用眼药了?”他揶揄道。 言昭:“……” 见对方一副开诚布公的模样,他也坐直了身子,清咳一声。 “没有故意瞒着你,只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慈济“哦”了一声:“那你对帝君怎么开口的?” 言昭没说话,耳根却肉眼可见的红了。 慈济心里啧啧称奇,又觉得拿言昭寻开心的机会真是难得,追问道:“难不成是帝君先开的口?” 言昭把那酒盏放下又拿起,试图转移话题:“慈济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慈济抿着唇,让酒液慢慢流入喉咙,陷入了回忆。 他二人坐在正殿前的花园边,一转头就能看见长华殿里那棵参天的树。 “那倒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慈济慢悠悠道,“我记得是你真君之试刚结束那几日。” 言昭闻言愣了。 真君之试?可他明明是在崔嵬一事之后才开窍的,难道…… 慈济:“那日我往长华殿去找帝君禀报痴鬼失踪一事,正撞见你二人在那棵树下歇息。” 言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树叶随风飘摇了两下,沙沙的响动似在细语。 “你在帝君怀里睡得正香,帝君么,什么也没做,只是低头看着你。那时我在想……” 言昭静静听着他的描述,心跳不可自抑地变快。 “想……什么?” 慈济发出一声慨叹似的哼笑:“我在想,那可不是看徒弟的眼神啊。”他说着转了转手中的酒盏,摇了摇头:“不过我瞧帝君那会儿自己也没察觉到吧。” 言昭喉咙滑动了一下。 难怪……难怪师尊的春宵梦境里的场景,与那一日极为相似。 原来冥冥之中,在有意识之前已然动心的,不止他一个人。 -------------------- 下一更明晚18:00~第125章平山殿 慈济神君一回头,便瞧见言昭嘴角压不住的笑意,肉麻地“啧”了一声,又忍不住八卦:“所以你们是在南柯石里发生了什么?” 言昭收了笑,眨眨眼:“也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师尊。”他忽然认真地看向慈济神君,问道:“你会觉得此事有违伦常,难以接受吗?” 慈济顿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惊讶。换做是从前的帝君,我根本想象不出他会与谁互生情愫,琴瑟和鸣。一想到是你,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有迹可循。” 言昭听他说起以前,不由得好奇:“师尊以前是什么样的?” 他听君泽提起过师祖,也提起过因为真神封印长眠一事。但那之后的经历,君泽似乎再没提过。这漫长的数十万年,在言昭的认知里,却是一片空白。 可细细一想,他弗一醒来,面对的就是失去至亲,和真神封印的重担,那段日子必定举步维艰,怎么会轻描淡写地揭过呢? 慈济神君被他这么一问,倒是陷入了沉思。 “帝君以前,就像你最早见到的那样,永远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看似对谁都温和,实则不与任何人交心。不过,更早些时候,他还不是帝君时,倒不是这个样子。” 言昭:“你是指,师尊长眠之前的时候?” 慈济微微颔首:“那会儿我还是个小仙童。我师父是上任青华帝君从官,故而有幸跟着他见过几回。那时候的帝君虽然不苟言笑,但也有一腔掩藏不住的少年意气。至于后来……” 两位真神一折腾,原本就人丁稀薄的九重天更是所剩无几,尤其是修为深厚的,几乎都在那次动乱中羽化,还留下的也都元气大伤。 慈济看向言昭,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两下:“我初来妙严宫时,就与现在的你差不多大。那时天庭人手不足,我还没出师,我师父就羽化了,而我呢,被赶鸭子上架派来做青华帝君从官。帝君大约也看得出我难堪大用,独自将妙严宫的所有事务都包揽了,可以说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我就跟在后面跑跑腿,后来才慢慢接手一些事情。那时候我以为帝君是天赋异禀,对这些事信手拈来,后来才发现,他经常一个人回东极境。你知道他回去做什么吗?” 言昭听入了神,酒盏抵在唇边也忘了喝,听慈济发问,摇了摇头。 那时候青玄和云书都已羽化,东极境空无一人,他回去也只能孤影对着空荡荡的宫殿。 慈济:“东极境的妙严宫里,有一座空置的殿,里面存放了上任青华帝君的旧物。帝君无事时,就会去那里,一待就是好几天。” 言昭:“平山殿?” 记忆里,的确有这么个地方。君泽只道是青玄的旧居,但从未见他进去过。言昭以为那座殿早已经被封存了,出于对师祖的敬畏,自己也不曾涉足过那里。 “我自拜师以来,似乎没见师尊进过平山殿。” “兴许是不需要再从旧物里寻找慰藉了。”慈济杯中酒见底,朝言昭略使了个眼色,言昭心领神会地替他斟满了。 慈济见状,话音又酸了起来:“也就趁现在还能支使支使你了。” 言昭一脸茫然:“什么叫趁现在?”他虽然平时爱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大多数时候还是“尊老爱幼”的。 “那不是怕哪天得改称呼了么。” 言昭心里琢磨着想去平山殿看一看,没认真听他说的什么,顺口接道:“改称呼?” “唔,”慈济挤了一下眼,“……帝后?” “咳、咳咳咳咳!”言昭一口酒呛了个惊天动地。 慈济帮他顺了两下气,见人有恼羞成怒的前兆,忙寻了个借口,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溜了。 言昭:“……” 他给那两个字眼砸了个头晕眼花,半天才缓过神来。 他端着一脸严肃想:可恶的慈济神君,简直口无遮拦!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托着酒盏走神,目光闪烁,眼角弯出一道不明显的弧度。 君泽一时半会儿没有回来的迹象,言昭留下一道简讯,独自回了东极境。 他穿过郁郁葱葱的宫苑,绕过正殿,在东北角里见到了那座不起眼的宫殿。平山殿多年不沾人烟,早就被草木覆盖,院墙上爬满了藤蔓。 不过,只是外面看着荒芜,匾额整洁如新,一看便知是用术法精心养护着。 言昭站在门外,朝里头行了个礼,方才缓缓踏入院内。 院子不大,但没种什么树,只有满目的草色,故而也不显局促,反倒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馨。中央有个石桌,上面摊放着一本书册,上面的字迹言昭见过,依稀记得是云书的手笔。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石桌上,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片刻。 靠近院墙的地方,立着一块假山似的石头。言昭凑近一看,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痕迹。他伸手摸了摸那些沟壑,多年习剑的经历让他立刻分辨出,这些都是剑气留下的痕迹,并且是不那么成熟的剑痕。 师尊年幼时,就是在这里跟着师祖习剑的么?言昭不禁想道。 他半蹲下来,望着石头出神,仿佛试图从这些不知多少万年前的遗迹里,窥得一点属于君泽的过往。 那些孤身一人形影相吊的日子里,他来这座荒废的殿里,又想了些什么呢? 言昭兀自沉浸在想象里,忽然神识一动,察觉到一股微弱的灵流。他当即皱起眉头——这灵流与君泽的不一样。而且,是从殿内传来的。 虽然大抵不会有人在青华帝君眼皮子底下作乱,言昭还是提起三分警惕,走了进去。 平山殿内,亦存放了不少青玄和云书的旧物,翠竹屏风后面就是他二人的寝居。灵流不在寝居那一侧,而是在另一头。 日光透过窗照进来,将那里摆放的东西映在了光洁的地面。是一个铜色的烛台,其上没有蜡烛,也没有顶针,倒更像是个空置的托盘。它被郑重其事地端放在一座高台上,浅淡的灵流正围绕着它流淌,从底座源源不断地流向顶端。 言昭这才看清,高台的表面刻画着细密的纹路,灵流正是在这些纹路间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