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雾可还记得三岁时候的事?” “这要看是什么事了,我还依稀记得从京城到骈州的那一段路,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觉得难熬得很,一路上哭了好多回吧。其余的琐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谢不倦放下茶盏,“父亲在十三年前外调骈州,若他一直在京城任职,凭他的本事与家世,兴许早已是一部尚书了,正如阿雾的大伯那般。” 要说履历,许子茂是盛光三年的状元郎,时值弱冠之年,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那为什么爹爹会到骈州去?是得罪谁了?” 谢不倦摇头,“是父亲主动提出来的。” “啊?”许知雾道,“爹爹不曾和我提过。” “我与孙尚书聊过,孙尚书说,那时你大伯已经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数年之久,忽然有了升任尚书的机会,可另一位侍郎使了些小动作,拉帮结派散布谣言,说许家两个兄弟图谋不小,一个进了吏部一个进了户部,若有异心,朝廷的两大支柱会在同时倾颓。” “父亲那时年轻气盛,听见这说法,不欲影响兄长仕途,没过几日便接下了骈州。” 那时候的骈州刺史可不是个好差事,没有哪个拥有大好前途的男儿会主动接下来。 侍郎已至四品,刺史虽高了半品,然而远在大乾偏僻之处,与京城相隔千万里,仕途一眼能望到头——上一任骈州刺史便是从青丝到白发,直至罹患恶疾,去时五十五岁,将一生光阴都耗在了这个位置上,再不得晋升。 许知雾听到此处,脑海中不由想象了一番爹爹年轻时候的模样。娘亲说过爹爹看似随和可亲,却自有傲气,想必二十来岁的爹爹定有一番抱负,只是还未来得及施展,便为了兄长而退避骈州,自那时起,一晃便是十三年了。 也不知为何,许知雾心中泛起酸涩。 她与哥哥的这番对话仿佛一个小小的种子,埋在了许知雾心底。 很快到了魏云娴离京的日子,前一日许知雾还拉着她去逛了京城的街市。 姑娘家,对于街市是百逛不厌的,两人买了好些小玩意儿,又上茶楼吃了些小点心。 魏云娴问,“阿雾,你之后就留在京城了?” 许知雾点头。 “那,还回不回骈州?哪怕偶尔回来一次?” “我也不晓得,不过你成亲,我是一定会回来的。”许知雾握住了魏云娴的手。 魏云娴反握住她的,唇角飞快地往下扁了扁,而后强颜欢笑,“阿雾,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希望可以和你一直在一起。” 许知雾张张嘴,几乎立马就想说让她也到京城来,林家也到京城来,全都来京城,和她在一起吧。可她又心知肚明,林家、魏家都各有自己的基业,不可能围着她转的。 于是又默默咽了回去,她说,“阿娴,现在时候还早,我们再叫一些茶点吧,等会儿我们去金玉阁瞧瞧有没有新进的好东西。” 次日清晨,许知雾立在城门口,目送魏云娴的马车渐行渐远。 不一会儿,魏云萧走过来,对她道,“知雾,我就要进曲家军了,你保重。若有……罢了。” 他就这样转身离开了,也不知道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阿雾,哥哥在。”谢不倦牢牢牵住了许知雾的手,正因为他深知这个道理,明白许多人走着走着便会走散,才会这样执着地拉住阿雾,不让她离开。 若他一直谨守兄妹本分,不对她生出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现在的阿雾兴许已在骈州与谁订了亲,再不属于他了。 因此,谢不倦十分庆幸,他很早就想亲一亲她。正因为欲、念来得突然、汹涌,令他不知所措,才会将他们原本稳固的兄妹关系换了个彻底。 …… 这日谢不倦不在太子府,外头也下着雨,许知雾不想出门,便抱着猫儿一页一页翻书看,忽闻绿织的脚步声,她不抬眼地问,“急匆匆的,怎么了?” “二姑娘来了,看样子像是发生了什么,身上都淋湿了。现下人已在前殿候着,姑娘去见见?” 许知雾将怀中的猫儿递给她,“知霖姐姐来了,自然要去见的。” 与此同时,暗暗觉得奇怪,许知霖从未来哥哥府上寻她的,往常多在大伯家见面,或是约了一起逛街,亲自登门来还是头一回。 许知雾收了伞,一进前殿,便见堂姐提着裙摆迎上来,不由分说抱着她哭起来。 哭了一阵,大约觉得自己失态了,堂姐直起身擦了擦眼泪,又理了衣襟,重新恢复成优雅贵女模样。 “知霖姐姐,你这身上湿漉漉的,容易着凉,先去我屋里换身衣裳吧。” “不,阿雾,你先帮帮我吧!” 许知雾便问她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许知霖抹着眼泪道,“阿雾,实不相瞒,从前父亲要我讨好太子殿下,不过这事我做不了,父亲训斥我多次了。如今见我没了什么用,便要将我随意许配了,可、可我并不喜欢!” 原来大伯是要将许知霖嫁给一个年轻将领,这人乃是平民出身,但本事不小,一路从百户做到将军,如今已是曲鹤寡之下最炙手可热的小将军。 “他非世家出身也就罢了,上回我悄悄瞧了他,他吃饭的时候声响就没停过!阿雾,我难道要和这样一个粗俗之人过一辈子么?” 许知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堂姐或许在一处小细节上过于在意,但也情有可原,毕竟堂姐并不了解那位将军,不知他是好是坏,因此吃饭的礼节便成了她判断此人的依据。 从前许知雾也对盲婚哑嫁极为抗拒,许父许母这才叫谢不倦带她到京城“相看”,如今见堂姐也有此遭遇,不免同情道,“知霖姐姐实在不喜欢,难道大伯父还非要知霖姐姐嫁过去?” 许知霖垂泪道,“阿雾你不懂,父亲他就是这样的,他下定了主意,谁也改不了……娘亲或许可以,但娘亲这回竟也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我实在不明白了!” “大伯母也觉得这是好亲事,那或许……” 不待许知雾说完,许知霖已急急打断她,“阿雾,你可千万要站在我这一边啊。我不喜欢他,若要我嫁给他,不如让我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许知雾拉住她,连道不可。 许知霖哭了一阵,忽然将许知雾的手捧在了心口,期盼地看着她,“阿雾,不如让我做定下名义上的侧妃吧,到时候我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绝不打扰你们。如此这般,我也不必嫁人了。” “……”许知雾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堂姐便又说了一遍,水盈盈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再三保证不会打扰她与谢不倦的生活,只是占个侧妃之位,好叫大伯父歇了让她婚嫁的心思。 见许知雾面色不好,她急了,“阿雾!殿下是一国太子,按规制须得有正妃一,侧妃二,这还不算嫔妾的。反正得有这么些人,我还是你的姐姐,以后会帮衬你的。” 许知雾站起身,“绿织,送客。” 随后不顾堂姐呼喊,转身朝内院走去。 回去的路上甚至顾不上撑伞,待绿织追上来,额发已经湿透了。 谢不倦回太子府的时候,许知雾已经哭过一场。 她怎么也没料到堂姐会对她说那样一番话。无论是意在哥哥也好,图谋富贵也罢,又或是当真觉得哥哥不可能只有她一人……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她难过了。 而谢不倦每日回府照例要问青山或是绿水,随后这日负责保护许知雾的那一个便要将许知雾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心情好与坏仔仔细细一个不落地报上来。 “今日她堂姐来了?” “是,两人不欢而散,之后许姑娘便在屋里不出来了,绿织说她难过着。” 谢不倦稍作思索,便猜了个大概,而后抬脚去寻她。 叩门唤道,“阿雾。” 里面没声。 谢不倦推门进去,深入屋中,见她趴在榻上,已经睡过去了,泪痕却还可怜兮兮地挂在脸蛋上。 他伸出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眼泪,而后俯身亲了亲,温柔道,“阿雾,哥哥回来了。” 这时绿织抱着盆热水进来,见了他犹豫道,“殿下,姑娘方才淋了雨,奴婢得为姑娘擦洗一番,还要换衣裳,还请殿下——” “帕子给我。”第81章晋江独家81[VIP] 许知雾睡着的样子,是蹙着眉心撅着嘴的,仿佛在梦中还觉得委屈难过。 一绺青丝蜷曲地贴在颊侧,是被雨水浸湿了。 谢不倦接过热帕子,轻轻覆在她的脸颊一侧上,而后握着她脖颈,给她的脸颊、额头、脖颈,都擦拭过一遍后,目光缓缓往下落。 绿织在一旁尴尬立着,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去。 没多久,谢不倦将湿帕子递还给她,起身道,“你来吧。” 说完,便转身出门去了。 现在时候还早,不过午后而已,他也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若是被挑起了心思,今日怕是做不成什么了。 而许知雾迷迷糊糊醒来时,见到的便是犹在晃动的珠帘。 “姑娘醒了。”绿织拧着帕子对她说,“再睡下去,晚上就该睡不着了。” “哥哥是不是回来了?” 绿织笑,“正是,方才还给姑娘擦了脸,刚走呢。” 许知雾换好衣裳去找哥哥,推门走入,见到的便是哥哥在案前批阅文书的模样,自从立储圣旨赐下之后,变化的不仅是府上的模样,还有哥哥。 他好像更忙了,桌上的文书也堆得更高。 哪怕哥哥总是坐姿端雅,不曾弯了脊梁,这文书也每每与他齐眉,甚至还隐隐有越来越高的架势。 许知雾不知道该不该出声唤他了。 “阿雾。”谢不倦抬眸看过来,伸手示意她过去。 许知雾顿时愉悦起来,笑着走去,挨着哥哥坐下来,往案上一扫,现在的文书已经不仅仅是大臣们的谏言或是暗卫搜集来的信息了,譬如眼前这一份,便是户部事宜。 户部尚书致仕了,因此许多要做决策的文书都直接递到了谢不倦这里,待新的户部尚书上任之后,或许可以稍稍轻松一些。 许知雾便问,“哥哥,爹爹什么时候来?” “现在朝廷的调任书还在路上,待父亲接到,又有诸多交接事宜。且接任人选未定,就更久了。” 许知雾立时便想问他在接人人选上有何打算,又不愿催促他,便将这句问话咽了回去。倒是谢不倦主动说起,“如今有两个人选,一是吏部沈侍郎,他出身商贾,考中探花之后入朝为官,真才实学是有的,不过在吏部并不很得重用,从探到的消息来看,甚至受了排挤。” “在京城为官便是这样,出身如何就已决定了大半,而大多数人都挣脱不了出身给予的枷锁。但在骈州不同,骈州对出身看淡许多,他若过去,于骈州于他都是好事。” 许知雾点点头,“如果这个人是个仁善的好官,那就他吧。” 谢不倦笑了,“另一个人选,则是魏司马。” 许知雾睁大了眼,魏司马便是阿娴的父亲,在骈州司马这个位置上已经做了十余年了,据说爹爹去骈州的时候,魏伯父便已经是司马了。 “论才学,魏司马不如沈侍郎,但他是土生土长的骈州人,又在骈州州府一步步走到司马之位,对骈州这片土地早已熟稔于心。” 若哥哥只有一个人选,许知雾便觉得“这很好呀,就他吧”,可现在哥哥给出的两个听上去各有各的好,许知雾便说不出哪一个更好了。 谢不倦看她小脸纠结,顿时笑了几声,而后捏着她手心说,“哥哥还以为阿雾要为魏司马说两句好话,没想到我们阿雾这样公私分明。” “对哦。”许知雾像是被提醒了,抱着哥哥的胳膊撒娇,“那我说两句好话吧,小时候我去魏府玩,魏伯母总会给我糖吃,偶尔碰见魏伯父了,他便会叮嘱我好生走路不要摔了,……总之是个和善的人。” “就这些?” 谢不倦暗暗好笑,他的阿雾实在没有妖妃的潜质,哪怕是说好话,也公是公私是私,并没有要干涉他的意思。 “那我再想想?”许知雾指尖在案上点了点,忽而偏头道,“魏伯父跟着爹爹做了十几年的事,默契十足。若他为骈州刺史,应当会将爹爹未做完的事情一直做下去,爹爹亲自设立的济婴堂、女户、监管司……还有骈州的祈愿节,想必会一直一直办下去了。” 谢不倦略有动容,揉了揉许知雾的头说,“好,哥哥知道了。” 他好似并不打算批阅文书,反倒拉着许知雾起身,“今晚的晚膳去梅园用吧。” 如今并非红梅绽放的时节,梅园也不在它最美的时候,但谢不倦想着若能换个地方,让阿雾觉得有一分新鲜也好。 魏云娴走后,阿雾显而易见地无聊下来,他不在府上的时候总是看书、逗猫,不出门,也没什么好见的人。 仿佛一天到晚,只有他回府之后才鲜活起来。 外头秋雨淅沥,梅园有一整片的梅花林,大大小小的亭台错落其间,两人择了一处亭子,收了伞入座。 雨水在亭台的檐下落成一线一线,仿佛珠帘一般。 仆人一手撑伞一手端着膳食低着头鱼贯而入。 许知雾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肺腑里的浊气都被一扫而空,浑身的畅意。 天色渐暗,仆人们又提着灯笼一列列地过来,将其挂在各处檐下,不多时便灯火明亮,雨丝在温暖的灯火前乍然现形,又转瞬不见。 谢不倦允她和三杯酒。 又将手边她爱吃的菜轻推至她面前,仿若不经意地问,“阿雾,听门房说今日你堂姐来了?” 许知雾执箸的手一顿,“嗯。” “吵架了?” “哪里。”许知雾来了气,“我才不和她吵。” “跟哥哥说说?” 许是哥哥的声音太过温柔,目光又那般包容,许知雾放松下来,徐徐吐出一口气,直言道,“大伯带她相看了荀将军,且有那个意思,但她不愿,便来寻我,说……” 她看了谢不倦一眼,声音闷闷地说,“想做哥哥侧妃呢。” 说着,用筷子将碗里的鱼肉戳了个洞,续道,“还跟我保证,只是名义上的侧妃,绝不肖想哥哥,也不打扰我们过日子,甚至在你日后三妻四妾的时候还能帮衬到我。” 说完两腮鼓鼓,连带着将谢不倦也气上了。 而谢不倦早已料到许知霖登门可能会说的话,此时也微微冷了面色。 许家大房大约明白在他这里讨不到多少好,便决意从许知雾下手。 若许知雾再好骗一些,心软之下说不定当真会…… 见许知雾气鼓鼓的样子,谢不倦按捺下对许家大房的恼意,先温声哄她,“阿雾是信她的话,还是信哥哥?” “……哥哥。” “所以阿雾永远不会有需要人帮衬的那一日。”谢不倦目光不错地看着她,浓黑的眼眸被明亮灯火映得灼灼生光,“若是可以,我甚至想要整个府上只有我与阿雾二人,不会有任何人看见我们,打扰我们。” 许知雾唇角微动,抬眸迎上哥哥的目光。 “我既连下人都觉得多余,怎会想要多了什么侧妃,这岂不是自寻麻烦?” 许知雾心情好一些,开始打趣他,“哥哥你连给我梳头都不会,若是连下人都没有,我们恐怕要每日蓬头垢面了。” 谢不倦见她笑,也笑起来,“都可以学,我学东西很快。” “那吃饭怎么办?每天都去酒楼?” “阿雾吃过我烤的肉,忘了?” 许知雾笑容更大,“那我们又不能每天都在府里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