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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第1页)

  与嬴政对上视线后,她忙低下头,又有些懊恼地抬头瞪了他一眼,娇嗔道:“不许看我。”  她身旁的宫人察言观色道:“少使,这位是长安宫的子婴公子。”  少女哦了一声,不太情愿地向嬴政行了一礼。  嬴政收回目光,浅淡的眸子一敛,看不出什么情绪,从少女身旁走了过去。  少女回头瞪了他一眼,跺了下脚,转而对身旁侍官小声道:“他怎么这么无礼,直视秦王女官是大罪呀,他刚才居然盯着我看。”  宫人怕她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这儿可到处都是暗卫,圆融道:“这位公子常年卧病在床,想来不太知晓宫中规矩,少使,还是赶紧给大王送夜宵过去吧。”  “哦,怪不得他看着病恹恹的,算啦,走吧!”少女被提醒之后就把刚才被那位公子冒犯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提着食盒欢快地走向兰池宫。  然而走了没多远,她又像是想起什么,好奇地驻足回头看过去。  那穿着狐裘的青年独自走在大雪纷飞的曲折回廊中,步伐不紧不慢。他一边走一边抬手摘下御寒的兜帽,柔顺的长发有一些陷进帽子里,有一些垂落在外面,肩上有落雪。  不知道是不是吹到了冷风,他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声音隔了很远飘飘渺渺地传过来。  和风雪一样萧索。  大秦后宫里唯一的妃嫔、少使赢嫚看着那道清减的背影,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我怎么感觉他跟大王好像啊?”  宫人恭敬道:“子婴公子是先王弟所出,和大王自然是有些像的。”  赢嫚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是说气度,对,气度很像,你没感觉到吗?”  宫人头皮发麻道:“少使,慎言。”  赢嫚嘟了嘟嘴:“好吧。”  她说着与庄喜几个宫人擦肩而过,那几个小宫人朝她行礼,她像是习惯了一样没去理会。  庄喜与那女少使急匆匆行过礼后,风风火火跟上了嬴政,看见他居然把风帽摘了下来,大惊失色,立刻给他扣了回去:“公子不能吹风啊!夏太医的医嘱公子这是犯了多少了!”  嬴政却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是咳嗽几下,道:“刚才那位少使,是赵政册封的?”  庄喜听见他直接喊大王名讳,顿时小脸煞白煞白的,嘴唇都抖了起来:“公子你别这样,你怎么了,大王的名讳,不能说啊……”  嬴政只是沉声道:“回答。”  庄喜又是一抖,“是、是大王册封的。”  “说清楚些。”  “清、清楚些……公子,咱们不能议论后宫啊,这是大罪……”  嬴政停下脚步看着他,眸子在风帽下看不清楚,但是庄喜就是莫名觉得可怕,忙道:“是三年前,赵太后那边有个表侄女及笄,想要大王纳到后宫去。大王不肯,太后绝食数次,每次都差点救不回来。  朝堂上本不应该掺和这些,但是当时太后一直以死相逼,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责怪大王不孝,二十多个朝臣因此跪在咸阳宫外死谏,大冬天的,前前后后跪了快一个月,有几个老臣还跪到晕厥,大王最后才封了她做少使。”  庄喜一口气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脑袋怕是留不到明天了。兰池宫是大王寝宫,多少人在暗中守着啊,他这番话现在说了马上就能穿到大王耳朵里。  完了。  而嬴政半晌没说话。过了良久,才轻声道:“他很难过吧。”  庄喜不用提醒都知道公子说的是谁了,小声道:“下人不敢揣测上意。”  但是……他曾听相熟的宫人说,那份册封少使的诏书是大王亲自写了让人送到赵太后手里的,太后打开后……沾了一手的血。从那之后,大王就再也没去过太后的甘泉宫了。  也不知道大王到底为什么不肯纳妃,如果是生气当年赵太后做过的丑事,不至于如此啊。听说那封诏书写完,大王当场喷出一口血来,心气郁结到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后来还是长安君白起觐见,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使大王好起来。不就是纳个人进宫吗,何苦……何苦呢。  这些庄喜都没敢再说,瞧着公子神色不佳,他就都咽了回去。见嬴政一直在出神,庄喜小声道:“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嬴政回过神,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他刚才脑海中想起了一段短短的回忆,没头没尾的,是一个白衣少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万分真诚地说:“我只要先生一个人。”  他像是回答了什么,却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少年固执地反驳:“我才不听他们的,我是秦王,谁也不能奈何我。”  他只是笑了笑,轻轻吻了下少年的眉心。  好像是在新郑时的事,盛夏时分,天光明媚落在雪白纱窗间。记忆里甚至还能想起外面玉兰树上的蝉鸣。  那个曾以为没有谁能让他妥协的少年,终是长大了。  嬴政回头看了眼兰池宫,灯火通明,火树银花,光芒柔和又温暖。他轻笑一声:“好事,走吧。”  转身走入茫茫大雪中。  巍峨宫阁静静伫立在夜空下。  少使赢嫚提着食盒,由宫人领着进了兰池宫。这宫殿内也建得如同一个迷宫,走廊曲折迂回,房间多不胜数,赵政每天都是随意在其中一间睡觉,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赢嫚走到了书房门口,侍官见她来了,禀报道:“大王,少使送了夜宵过来。”  房间内,有两个密卫半跪在地上,正在汇报事情。赵政倚着软座的靠背,面色阴沉,没有回答。  侍官知道还是像往常一样不会见的,小声道:“劳烦少使了。”  赢嫚也不懊恼,将食盒交给侍官,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才对侍官行了一礼:“那赢嫚告辞啦。”  侍官忙回礼:“少使折煞下官,少使慢走。”  少女点点头就离开了,侍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三年了,大王从未去找过这位少使,倒是她本人,每天都送些夜宵过来,明明连人都见不到,还是送。为人是很识大体的,从不添什么麻烦,还会带着太子殿下玩耍识字,是个好姑娘。  可惜大王不动心啊。  书房内,片刻的静默。  赵政估计赢嫚离开了,才示意密卫:“继续。”  一个密卫道:“子婴公子执意回长安宫,刚才与少使碰了面,不但直视少使容颜,还向宫人问及大王册封少使一事,直呼大王名讳。”  “哦?”赵政一贯冰冷的脸上罕见露出了一点别的情绪,关心的却不是赢嫚的事,“胆子不小,他走出兰池宫了?”  密卫顿了一下:“是的。当时有个宫人指出生门在东边,但是公子走了西边的死门。”  赵政扣上折子放到一旁,“赵婴还精通这些?”  密卫点头道:“以往的汇报上,子婴公子缠绵病榻,大多是靠看书消磨时间,或许有所涉猎。”  赵政不置可否,头也不抬道:“下去吧。”  说完他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捂着嘴的手帕上隐隐带了血迹。  两个密卫见状也没有多说,大王自从三年前那一场呕血后,心气就一直有些郁结,偶尔累极了会发作一下,就像今天这样。他们之前不是没人劝大王看看太医,但是都无疾而终,劝多了惹得大王动怒,反而得不偿失。  两个密卫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拱手悄然退了出去。  房间里,赵政枯坐半晌,眼底一片沉寂。  良久,他的眼睛亮起来,将盛放玉玺的匣子拿到面前,打开了里面一个小小的暗层。  暗层里是一只小泥佣,模样很普通,市井里小孩子常拿来玩儿的那种,只是这个泥俑是新郑那边的风格,秀气小巧,五官一板一眼,算不上特别精致好看,但是也能看得过去。  赵政将那小泥俑放在手心,定定地看着,用手指轻轻刮了下泥佣的脸,笑了笑。与之前的阴冷不同,他孩子气地眨了眨眼,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乖巧道:“先生今天回来了吗?”  他晃了晃小泥俑,换了另一个柔和的声音,模仿着嬴政的语气:“今天不回来,再等等先生好不好?”  乖巧的声音:“那明天会回来吗?”  柔和的声音却再没有回答。  良久,那个让六国都臣服惧怕的君王握紧了手里带血的帕子,静谧的书房里响起他沙哑的声音:“先生总是不回来,是不是,不喜欢学生了?”第44章这一章  一夜风雪在次日停歇,本来就寥落的长安宫更加寂静。清晨,庄喜将宫门打开,准备扫雪,结果就看见宫道那边,夏太医提着药箱、身后跟着几个药丞,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看见庄喜,他抬手大叫一声:“子婴公子呢!叫他不要吹风着凉乱跑,他他他他怎么一个都不听啊!哎哟气死我了真是……你们做下人的不知道拦着他吗!”  庄喜走到门边弯腰行礼,有点头疼道:“公子昨晚回来后就一直在睡觉,现在还没醒。”  夏无且气得药箱都在抖,“要不是我这几年给大王调养心气攒了点经验,昨天都不一定能把他救回来!一个个怎么都这么不爱惜身体?!”  夏无且大概是职业生涯里头一次碰到这么不听话的病人,冲着庄喜谴责了好几句,才提着箱子气冲冲地进了长安宫。  庄喜老老实实被他说了一顿,点头哈腰地应着。这位夏太医可是秦王御医,秦国宗室里不乏身份高贵的,砸多少金都请不来,万万不能得罪,别说是挨几句骂,就是把他揍一顿他都愿意。庄喜忙在前头领路,顺便让人去把公子叫醒。  夏无且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宫人打开了门,请他进去。  房间内有浓浓的药味儿,都是常年服药浸出来的余味,每天开窗通风都不一定能散去。  夏无且闻见味道当时就皱了皱眉头,“这方子开得不好,黄芪过了,白术也不是这么用的,是太医署开的?”  庄喜道:“是的。”  夏无且摆摆手:“别吃这方子了,按照我先前开的那个药方吃,吃个四十九天再看看。”  庄喜忙应下。  嬴政虽然被人叫醒了,整个人还是很困倦,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闭着眼小憩。  夏无且也不敢凶他,一边施针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嬴政跟睡着了似的,置若罔闻。用完针后,庄喜刚送走夏无且,回来就看见自家公子下了床,正在换衣服。  庄喜立刻走过去帮着更衣,小声道:“公子要出去?”  “院子里坐一坐。”  他实在躺不住。  庄喜见他不是要出去,松了口气,让人在院落里铺了好几层西域的地毯,摆好案几和矮座,顺便把药粥也端上来。  用完早膳,吃了药,晒太阳。宫人们也忙完了手里的活,在院子一角堆雪人。  赵婴为人宽和仁厚,没什么架子,宫人们也就不是特别讲规矩,所以长安宫里虽然人不多,却很热闹。  嬴政抱着手炉坐在那里看他们嘻嘻哈哈地堆雪人打雪球,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脸上,不知怎么就笑了出来。  未几,院子另一边喧喧嚷嚷起了动静,不等庄喜过去看看情况,一个穿着玄色冬衣的漂亮小男孩就闯了进来,身后一堆宫人和侍官跟着他小跑,生怕他不小心摔倒或者又撞了人。  小太子赵宪看见几个宫人在打雪仗,也跑过去要加入。  宫人们一见到他就都跪了下来,赵宪要他们和他一起玩儿,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起身。  赵宪站在原地伤心了好一会儿,转身就走。  然后就被一个雪球击中了后背。他眼睛一亮,转头去看,看见院子里坐着的男子。  是个肤色苍白却眼底含笑的青年,罩在雪白的狐裘下,清隽俊朗,乍一眼望过去时,有种在和父王对视的感觉。  “子婴叔叔!”赵宪的大眼睛乌溜溜的一转,像是才想起什么,“这里是长安宫?”  嬴政轻笑道:“你进来都不看是哪里?”  “我在外面听见他们玩儿得好开心,就进来看看,结果他们不跟我玩儿。”  嬴政手里的小雪球弹了出去,轻轻打在赵宪额头:“不好好学习,净想着玩儿。今天的课业做了?”  雪融化时那种清清凉凉的感觉令赵宪感到非常开心,更开心的是这位子婴叔叔一点都不像别人那样害怕他,反而愿意跟他玩儿。  “还没写完,叔叔看着我写好不好?我一个人太无聊啦。”他从身后侍奉的宫人们那里拿了竹简和纸笔,坐到嬴政对面,抹掉了额头上的雪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嬴政点了点头:“那就在这里吧。你的先生呢?”  赵宪兴致勃勃地展开纸张,“叔叔是说赵高先生?他今天休沐啦。”  嬴政没说话,静静看着赵宪写字。  过了片刻,赵宪手里的笔一顿,“叔叔,我有个字不会写,请辞的辞,我忘了怎么写了。”  这个字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确实不太好写,嬴政提笔帮他写了出来:“多写几遍。”  “嗯,好!”赵宪接过纸张拿过来看了看,咦了一声,“叔叔,你的字……”  “叔叔的字真好看。”赵宪眼睛一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乖巧道:“叔叔,我最近在看《诗》,你能帮我写一篇《子衿》吗?”  “可以。”嬴政一看就知道赵宪在打小算盘,但是他不知道赵宪想干什么,“写了做什么?”  赵宪一副特别真诚的样子:“临摹,嘿嘿。”  ·  半个时辰后,赵宪做完了课业,揣着嬴政的墨宝,蹦蹦跶跶地离开了长安宫。他没有回东宫,而且问身旁的宫人:“父王在哪里?”  宫人道:“此时应该在章台宫处理政务。”  赵宪将那份写着子衿的纸张取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看。反反复复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后,忽然前方有只手伸过来,将纸张拿走了。  “殿下,走路时不要看书。”  赵宪抬起头,看见的却是那位本该在休沐中的赵高先生。他有些意外:“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赵高看了眼手里的纸张,眸子微不可见地眯了一下,嘴上依旧回答得有条不紊:“蒙恬刚去郢陈,新郑那边也起了叛事,大王有份诏书要我写。殿下,这是谁给你的,好漂亮的字。”  赵宪吐了吐舌头:“先生猜猜看?”  赵高温声道:“臣愚钝。”  “我想着把它给父王看看,他一定会喜欢。”赵宪也没有说是谁给的,只是踮起脚,下意识伸手去拿赵高手里的纸张。  正好一阵大风吹了过来,赵高的手指几乎不可察觉地松了一下。那张纸当时就擦着赵宪的手飘了出去,一下子被风送出去很远,消失在宫墙之外。  赵宪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会这样。  在他身旁,赵高当即跪了下来:“是臣不慎,臣这就去找。”  赵宪看了赵高一会儿,也看不出是在想什么,最后露出一个笑脸:“没事啦,先生又不是故意的。我今天的课业做完了,先生要不要看看?”  他说着将赵高扶了起来。  “谢殿下。”赵高垂了垂眸,温声道:“自然要看的,这是臣的职责。”  宫墙外,纸张在长长的宫道上飘扬。  飘到了一位穿着盔甲的青年身上。  那青年手里按着剑,将纸张从怀中揭下,看了一眼,是一篇普普通特的诗歌,刚要握碎,身后却忽然有只手伸过来,不由分说将纸张抢走了。  青年猛的回头:“大王……”  赵政几乎大半身子都探出了御辇外,一手抓着扶手,一手将纸张抢过来。王戊虚虚伸手要托着他的样子,却看见玄衣的君王眨了眨眼,眼眶发红,嘴唇微启,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轻薄的纸张在他手里微微颤抖。  那是王戊从未见过的样子。  许久,赵政眼底渐渐从炽热恢复一片枯寂。他闭上眼,将那张纸递给王戊,声音嘶哑:“让御史去查,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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