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心直口快,闻言十分惊诧:“你……你是乡里人,第一次进城吗?这都不晓得,每个城池只许有一家客栈,且都只能由我们猴民经营的!没有别家!” 提到“猴民”,小孩带着一丝骄傲的语气。魔族繁衍是通过“蛋”孵化,一孵便是三年,其间还有十分高的死亡风险。孵出后,“蛋”在童年时期将保留部分原型特征,就像这个半猴半人的小孩,直到成年才会完全蜕变为人形。 而“蛋”的族类由父母决定,若父亲是猴,母亲是蛇,十之八九“蛋”便是这两种族类之一,只有极小的概率可能变异,魔族也由此划分“族民”,形成等级。 他们猴族,可是百族之中排得了前二十的上等族群,头脑发达敏捷,善经商,垄断了魔族的“住宿”业。 听了小孩的话,封水衿愣在原地,他的鞭子上镶满了天阶晶石,哪会看得上别的低阶玩意儿,自是从不带晶石出门的。 半晌,他绞着衣角忍痛道:“你们家可还有……便宜些的房间?” 小孩看了一眼账本:“有呀,只要一颗玄阶下等晶石哦。” 封水衿看了眼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色,硬着头皮翻遍乾坤袋,将每一处角落都翻了个透。 意料之外,竟真让他找到一颗沧海遗珠。是某次他玩封玄慎的桌上装着各峰上缴的晶石匣,见其中有一颗玄阶晶石中的晶体杂质看起来像一个爱心,觉得特别,便讨要了过来。 这颗晶石最后竟阴差阳错成了他换得一个落脚之地的希望。 将晶石交给小孩,对方检查了一番,猴身一跃,跳上了楼梯扶手,回头对封水衿道:“跟我来吧。” 魔界的土地并非稀缺资源,哪怕是最次的客房也十分宽敞,虽说封水衿依旧十分嫌弃,但回想起昨晚在双城睡得浑身疼的一夜,这处还是能凑合一晚的。 他放下肩上的行囊,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城中可有典当行?我想换些晶石。” 乾坤袋内还有些法宝,届时他清算出些不太用得着的,说不定能换好些晶石。 小孩挠挠脸:“你怎么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典当行是什么?想要晶石,去北边森林猎杀妖兽就好了呀,很容易的。” 猎杀……妖兽? 如果封水衿没理解错的话,这小孩是准备让他去猎杀玄阶妖兽,他?一个筑基?杀玄阶?容易? 封水衿早听说魔族强大,却也是第一次实质体会到两界巨大的差别,心中更是瑟瑟,怕不是随便一个魔族——比如眼前这个猴孩儿——都能将他碾死吧? 小孩离开后,封水衿关上门,连忙蜷进被窝将自己卷起来。在魔界的第一晚虽是算安然无恙渡过了,他却对之后的日子愈发迷茫。 银子用不了,最后一颗晶石也用掉了,明天他该怎么办?真要去杀妖兽吗? 封水衿此生都不曾为未来苦恼,也从不“计划”,他的每一天都只看着这一天的喜怒哀乐,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发愁。 因为兄长会为他周全一切,解决所有问题。 想到那个人,封水衿的心又酸酸涩涩地疼起来。他揪紧了被角,并不柔软的麻布硌着手心,他难过地想,是封玄慎先不要他的,他明明都说过他只要做唯一,甚至他都让步了,不是唯一,第一也可以。 可封玄慎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23苦自煎第二日,这已经是封水衿连续早起的第三天了。 他揉了揉眼睛,穿戴好从房间出来,想去街上买点吃食。后又想到自己身上一块晶石都没有了,连个包子都买不起,顿时蔫了下来。 没有晶石,封水衿只好在城中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试图找到类似于典当行的铺子。昨晚那小孩说不认识典当行是什么,说不定只是因为魔族对“典当行”的称呼不同呢? 可惜,找遍了边城,封水衿都没找着一点影,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魔族与人族不同,晶石对于他们来说,不是用来给法器、丹药增效的,因为人族无法直接汲取晶石之力,只能用于外部装备之上。 可魔族独特的修炼方式,可以将晶石内的灵力吸收转化为自身修为,这也是魔族强大的重要因素。 此外,魔族的另一个特点,便是只以肉身作战,他们的灵力都是用于不断加强自己身体的力量,几乎无人使用法器,自然也就没有法器典当行。 在城民口中知晓了这些,封水衿气愤地踹飞了地上的石子。到底是什么破地方!银子不能用,连典当行都没有!完全不给人留偷懒的空间的! 每每遇到问题,封水衿总爱推给兄长解决,这次也习惯性地想要甩手不干,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他凭什么要吃这样的苦?从小到大他哪怕是连自己的小衣都未亲自洗过的,修真最强者还得学着给他扎辫子,凭什么到魔界来就要吃苦! 封水衿恨恨咬牙,该死的魔界!敢这样对他,大不了他晚上就睡路边罢! ——半个时辰后,封水衿出现在了北林入口。 他将地上的枯草与藤蔓踩得愤愤响,不情不愿踏入了最外围的低阶妖兽区。 玄阶妖兽他杀不掉,多杀些黄阶妖兽总可以了吧?刚刚他又问过一个长得像猪的小孩了(是真的像猪),魔界每一品阶晶石的兑换比率都是一比七。封水衿掰着指头算了算,要想换到一颗玄阶下品晶石,需要七颗黄阶上品晶石,或者四十九颗黄阶中品晶石。 他一个筑基,按理说杀一个黄阶下品妖兽都费劲,好在他还有玉鞭,鞭子上由封玄慎加上了三层攻击力增强的术法,应对黄阶中品,应该不成问题。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封水衿都在为攒下一夜的房费四处猎杀低阶妖兽。 他从来没有这般累过,不止是身体的疲累,要学着乾坤袋内的七星泽功法拙劣地出击;还有精神的紧绷,魔族的妖兽个个长得狰狞怪状,张着血盆大口,封水衿一边被吓得抹眼泪一边将其杀死,攒了一上午,竟才攒下十几颗中品晶石。 他实在太饿,十分不舍地花了一颗去买吃食,找回四颗小小的黄阶下品晶石。 封水衿抱着面碗,手腕还在不停发抖,边吃边往里面坠眼泪。 赚钱怎么这么难,就这么一碗面,竟然花了他几十分之一的“劳作成果”。放在平常,这些钱加起来都买不起连他鞋上的一朵绣花,掉在地上他都不会看一眼,怎么就将他难倒了。 抽抽搭搭吃完一碗,那老板见他可怜,送了他一颗卤蛋。封水衿吃掉了,垂头丧气地回去继续捕猎。 好在,他的运气不错,偶然碰见了一只负伤的黄阶上品妖兽,偷偷摸摸自后方杀掉了它,得了一颗黄阶上品晶石,这才终于凑够了今天的房费。 夕阳西沉,封水衿拖着酸痛的身体走回客栈,途中用一颗下品晶石换了一串糖葫芦。累了一天,尝到这一点甜,差点让封水衿在大街上又哭出来。 他飞快跑回客栈,将房费给了昨夜那个猴孩儿——脑袋上的毛像桃子的小孩,猴桃桃——然后低着脸回了房间。 关上门,封水衿一抬头便从桌边破旧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发丝凌乱贴在颊边,雪白脸蛋上溅落着刺眼的血迹,嘴唇发白,像刚经历了一场乱战似的。 太丑了!太丑了! 封水衿大步跑过去将镜子扣在桌面,胸膛不停起伏,扁了扁嘴,憋回去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他那样爱漂亮的一个人,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精巧繁复的衣裙、镶着珍珠宝石的绣鞋、以及兄长挽的头发。可到了魔界,没有人给他扎辫子、衣服又皱又脏、身上还全是汗!每一件都令封水衿难以忍耐,甚至不愿面对现在的自己。 他的委屈在看到铜镜旁因不会扎辫子而无用武之地的玉环后全数泄发,抓起来用力掷在地上,哭着道:“都怪你!都怪你!” 如果不是封玄慎,他才不会离家出走;如果不是封玄慎没有在他出逃的那一晚就发现他、找到他,他怎么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如果不是封玄慎给他的那张符不靠谱,他又怎么会被传到咒怨之隙! 说到底,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封玄慎的错! …… 发泄了一通,封水衿很快累得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修为提升了一个小境界。 昨夜眼睛哭得发肿,现下睁不开,封水衿懵懵懂懂地闭着眼打坐运气,内视一番,修为竟真是有所增进,都到了筑基大圆满了。 来到北林,再试着像昨日那样猎兽,似乎也更为轻松。只不过今日没再能遇到一只羸弱的上品妖兽,封水衿老老实实杀了四十九只,每杀一只都在心中默数,攒够后一刻不停地赶回去休息。 又过了几日,封水衿突破了金丹。 他十分惊讶,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修为都没什么晋升的希望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结丹。当然,最重要的是,金丹期修士可以无需进食,以灵力滋养供给身体,这意味着他每日可以省下八颗下阶晶石的花费。 不过,修为的提升,封水衿也没见得高兴多少。 在魔界待得越久,心底的慌张与茫然也越强烈。他必须勒令自己不去想以后,不准触及任何有关“我还能离开吗”的疑问,像一个呆滞的木偶每天将自己累到没有思考余地,才能防止在夜晚崩溃。 只有偶尔,在猎杀妖兽的间隙,封水衿靠在树旁休息,额上的汗珠划过脸颊,他无力去抹,也没人会帮他。他会忽然想到,哥哥现在在干什么? 婚礼的信函发出去了吗?可试过嫁衣了?穿起来是什么样呢?他没见过封玄慎穿红色,错过这一次,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了。 然后又想到,反正雪重璃会看见,于是他看不看得见便也不再重要。番外:此心同“血洄术,可寻定血契之物。旭日初升,第一缕晨;正东黄土,无结无籽;心头精血,至纯至净。此三物齐,迎第一缕晨,以血画符于黄土,日出行止,待明日。九日足,血洄现。 注:此术有伤肉体灵根之险,笔者特注,望慎用之。” ——《五洲全经》残卷 这已经是封水衿消失的第八日。 自第四日起,封玄慎便命令所有七星泽弟子入世搜寻封水衿的踪迹。待在七星泽的着重排查七星泽附近城镇村落,只两人留守宗门;此次随行试锋的弟子,则以双城为中心,辐射百里地毯式搜寻所有可落脚之地。 很快,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七星泽宗主的宝贝弟弟不见了。封玄慎近乎倾尽全宗寻一人的行为,令所有门派震动,很快,各地宗主都纷纷派出弟子寻找封水衿,以表示好。 随着时间的流逝,悬赏令上的赏金数字已经逐渐逼近天文,连普通民众都在短短几日内知晓了一个名为“封水衿”的修士失踪之事,只要谁能找到他,不说一辈子,十辈子都吃喝不愁了。 天色未亮,城外,一个人影很快来到结界旁。 结界之内,是已绘制近半的“血洄术”。 血洄术乃碎琼台秘术,雪重璃在四日前交给了封玄慎,封水衿的那根玉鞭,封玄慎曾以血立印,可挡合体期修士全力一击。 血洄术称得上是碎琼台万千术法中最复杂之一,除了创始者从未有人用过,或者说,没有人用成功过。 要知道,在偌大的修真大陆中,找到曾经滴在法器中的一滴血的难度,无异于大海寻针。因此,对应的血洄术阵法极其复杂,无法使用符纸,只有在正东黄土、经九日方可绘制成型。 雪重璃将此术交由封玄慎时,内心经历了剧烈的挣扎,血洄术之难,不止在于阵法与苛刻的条件,其对用术者的限制也接近苛求。 连取心头血九日,且不是一滴、一碗,而是要绘制出一个阵法。此外,每日剜心之伤,动其心脉,几乎不可能一日内愈合,这意味着第二日必要刺穿昨日伤口,破痂取血,日复一日。 此间艰险、伤损,非修真登峰造极之人不可抵达。 可封玄慎仔仔细细阅完血洄术使用之法,没有一丝犹豫,便动身前往正东寻找“无结无根”之净土。接着,雪重璃甚至来不及阻拦,匕首,便被封玄慎推入了胸口。 鲜血浸润黄土,在晨光下透出诡异的色泽,绘出扭曲交错的符画。直到圆日自地平线上完全出现,封玄慎拔出匕首,在心口连点三穴,止住了血。 一阵透白结界笼罩在刚刚绘制的阵法之上,雪重璃见封玄慎站了起来,身形踉跄了一下,朝一旁的粗壮榆木走去,阖眼歇坐在了树干旁。 稀落的树影撒在他脚边,荒远城郊,一时只余叶声。 在雪重璃的眼中,封玄慎好像从来如此,不言不语,不动声色,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仿佛一切对他而言皆是云烟,牵动不了一丝情绪。 可又是他,在自己的弟弟消失后,所有的不理智顷刻失去禁锢锁链,无视外界诟病,举全宗之力只为找到封水衿;每逾一日,便像个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在悬赏令上多加一笔令人瞠目的赏金。 除了刚刚那一踉跄,以及取血之后苍白的嘴唇,雪重璃几乎无从看出血洄术对封玄慎的影响——强大如封玄慎,在剜心画阵后竟连返回客栈休息都做不到——他只是极度平静地、冰冷地做着世俗眼光中“疯狂到无药可救”的举动。 半个时辰后,封玄慎自树旁站起身,雪重璃送他返回,分别时,才发现封玄慎推开的是封水衿曾经住的房间。 透过门开合的缝隙,雪重璃忽然定住了目光。 床榻之上,一堆鲜艳秀丽的衣裙围成了一个圈,有一件裙面上绣着黄鹂,雪重璃见封水衿穿过。 而后封玄慎走了过去,躺进了中间。 木门轻合,掩去了此后所有画面。24入界一家即将开业的餐馆老板娘已经注意封水衿许久。 每日早早便往北林方向而去,傍晚回来时仿佛下一秒就要累倒在地上,虽然额上满是汗珠,却还是掩盖不了他那张过于漂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