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寰,不必怕。”王滇姿势放松地站在台阶上,垂眸俯视着殿中脸色惨白的官员,“诸位大人也不必惊慌,总有些人不自量力,以卵击石,本王便让他们看看,这天下到底该姓什么。”埋伏在暗处的数万禁军和士兵厮杀声震天。珠帘后的卞云心早就面如土色,袖中的手紧紧攥起,而另一边的谈亦霜却只是闭着眼睛,冷淡的模样仿佛同这场闹剧无关。血水浸透了宫道的石板,艳丽的色泽比宫墙都要漂亮几分。尸遍满地,血流成河。大都各处都燃起了冲天火光,仿佛杀戮就能洗净这个王朝最后的腐朽。所有的阴诡风云,在绝对的军事压制之下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天色将明,王滇低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掌心,哂笑一声,拢起了袖子,笑吟吟地看向大殿中的百官,“诸位大人,这段时间辛苦,各自回家中休息吧,明日休沐一天。”“王滇!你不得好死!”有人愤怒地咒骂出声。下一秒,就被利箭穿心而死。王滇笑着叹了口气,“诸位可还有异议?”议事殿中陷入了一片死般的沉寂。谈家兵变失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都,至于是如何开始的,又是如何结束的,百姓并不关心,只知道皇宫的火光燃了一夜,乱葬岗的尸体又堆了好几层,陛下封的王爷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暴戾程度远甚于梁烨。先是崔家和简家,如今风头正盛的谈家也倒了,好在其他世家见状不对及时抽身,王滇也没有真的下死手,双方才勉强维持住了最后的脸面。只是经此一遭,世家元气大伤,不敢再轻举妄动,朝堂之上重新洗牌,王滇又雷厉风行任用了崔运和百里承安两个出了名的硬骨头,大刀阔斧地开始了官制改革。在谈家面前,先前的崔家和简家都显得有些寒酸,抄家抄出来的金银珠宝填满了近半的国库,从世家大族清洗出来的田产土地令人咋舌,这些人私底下屯起来的粮食又何止能供三十万大军……王滇震惊愤怒,又深觉悲哀无奈,只加紧让人将粮草和军火运往前线,还要将粮食往北边受灾的郡县发放,只想能救多少算多少。即便王滇下了令让众臣回家,但内阁的几位重臣也没时间回,有了充足的粮草和兵器,就要重新改变防线,更换策略,还要趁此机会抓紧先改了官制,要清算钱粮,要重新丈量土地,每个人都恨不得分成八个使。然而世家仍在,死而不僵,依旧是笼罩在大梁头顶上的乌云。夕阳西下,王滇坐在议事殿的门槛上啃点心,眼底青黑一片,崔琦看了一眼趴在地图沙盘前玩沙子的梁寰,推着轮椅停在了王滇身后。“有些事可以立见成效,有些事却非一时一世之功。”崔琦淡淡道。“唔。”王滇使劲嚼了嚼嘴里的点心,看着血红的残阳,“我也就这么点本事了。”“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天佑大梁。”崔琦道:“换做别人,未必如你果决。”“梁烨可以。”王滇转头冲他笑,“说不定比我做得还好。”崔琦将目光从他灿烂的笑脸上挪开,“梁烨将你困在大都,是给大梁续了一命。”换个人,哪怕比王滇做得更好,梁烨也不会放这么大的权,就算梁烨走投无路放了权,对方也很难保证不生反心……如今的局面,简直就像北梁有两个皇帝。虽然离奇诡异,但崔琦的确是这种感觉,王滇的出现像是某种契机,将北梁从气数将尽的泥淖中生生拽了出来。王滇瞥了一眼已经爬进沙盘里玩战旗的梁寰,转过头继续啃着点心看夕阳,“十六兄,梁烨幼时也这般调皮吗?”崔琦顿了顿道:“我只偶尔见过他几次,他幼时过得并不如意,我当时自身都难保,也并不想帮他。”“真诚实啊十六兄。”王滇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看着远处被充恒押过来的祁明,心里终于涌上了股淡淡的难过,咧嘴笑道:“不过我喜欢。”崔琦的面色扭曲了一下,戒备十足地盯着他。王滇哈哈大笑,拂了拂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过还是先来听听我的知己好友如何辩白吧。”祁明在牢中关押了许多日,如今早已失了昔日风度,看向王滇的目光冷静又坦然,甚至还冲他笑了一下。王滇也笑了笑,坐在门槛上并未起身。祁明被强压着下跪,被王滇抬手制止。他看着形容憔悴的祁明,依旧觉得惋惜,“我将你调进内阁,还以为你我往后还有许多场酒。”祁明扯了扯嘴角,盘腿坐在了他面前,“仲清,何必说得如此虚伪,若不是那晚你用酒算计我,我怎么可能会露出破绽?谈家起事也不会这般匆忙,最后功败垂成。”王滇叹了口气,“就算没有那杯仙人醉,你也已经露了破绽。”祁明冷笑一声,并不相信。“闻太傅身体康健,在朝堂上要是想撞个柱子死谏都得七八个人去拦。”王滇看着他道:“崔语娴的寿宴上,他单手能将晏泽拎起来躲开箭,又怎么可能只是摔一跤就不行了?”“老师年纪大了。”祁明脸上淡定的神色终于控制不住。“他摔得那跤并不重,是有人借着侍奉在侧的机会,往他喝的药里下了毒。”王滇缓声道:“若不是突然开战,梁烨无暇顾及,你以为自己能苟活至今日?”祁明神色紧绷,半晌后低低笑出了声:“老师他素来偏心,若不是百里承安被调离大都,他又怎么可能想起还有我这个学生让我入仕!当初我远走他不闻不问,现如今无人可用了又将我拎出来,凭什么!我祁明就这般入不了他们的眼?仲清你告诉我,我到底比百里承安差在哪里?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看重他远甚于我?我到底差在哪里!”“你并不差。”王滇说:“闻太傅曾说你机警聪明,胸怀大志,心有大才,将来必是宰辅之才。”祁明愣住,不可置信道:“老师他真这么说?”“不止一次。”王滇想起从前同闻宗下棋时,闻宗便对祁明多加夸赞,反而对百里承安经常谈起缺点,一度让王滇觉得他偏心祁明,这也是为什么他出宫之后愿意跟祁明主动结交的原因——闻宗看人一向很准。却不曾想栽在了自己的亲弟子身上。“不……不可能,你骗我!”祁明红着眼睛道:“老师他明明更喜欢师弟!”“就算他更喜欢百里承安,乐弘,你扪心自问,他对你差吗?”王滇冷声道:“自从你入仕以来,他给你铺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心血?祁明,做人得有良心。”祁明使劲摇着头,笑道:“你骗我,王滇,你素来狡猾。”王滇扯了扯嘴角,“你不信便算了,念在相交一场,我只让你死个明白。”祁明红着眼睛笑了起来。“在你家中,搜出了多封与谈亦霜,谈勇和——”王滇使劲咬了一下牙根,才吐出了后面的名字,“魏万林的书信,你又作何解释?”祁明敛起了笑,面无表情地看向王滇,“成王败寇,我愿赌服输。”“北疆十万枉死的将士你用一句成王败寇就盖过去?”王滇歪了一下脖子,黑沉沉的目光钉在他脸上,“祁明,你与谈家、魏万林联合谋反,不惜叛国?”祁明神色不善地看向他,隐藏在暗处的愤怒和不甘终于涌现出来,“若不是你忽然出现横插一脚,现如今赢得该是我,王滇,你在南赵待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挑这时候回来!为什么我处心积虑谋划这么久,你轻而易举地就将我的计划识破!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你告诉我?!”王滇冲他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们处心积虑的谋划对我来说就是场游戏,输了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也不稀罕在你们这破地方待着。”祁明死死瞪着他,但大概率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于是王滇换了个说法,“因为我豁得出去,因为我带足了兵,因为我……本来就想拿谈家开刀整治世家。”至于谈家谋不谋反,叛不叛国,在王滇这里结局都是个死字,如今不过是更名正言顺而已。祁明终于变了脸色,“你就不怕遗臭万年吗!?你不怕梁烨回来杀了你吗!?”王滇终于从门槛上站起身来,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我如果怕,就不会回来。”祁明猛地从地上跃起,下一瞬却被旁边的侍卫狠狠踢了膝窝上,重重跪在了王滇面前。王滇伸手扣住了他试图咬舌自尽的下巴,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露出了个瘆人阴凉的笑,“别急着死,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乐弘。”第129章讽刺“让开!”充恒冷着脸喝道。“大人,王爷正在议事。”拦着他的侍卫没有退后半步。充恒眯起眼睛,手中的剑就要出鞘,紧闭的门终于从里面被人打开。毓英恭敬地冲他行了个礼,“大人,王爷请您进去。”充恒大步跨进了书房内,除了王滇,百里承安和崔琦也在,三人闻声齐齐看向他。“属下……”充恒见还有别人,满腔怒气就暂时压了下去,有些不知所措。碰到这种情况主子通常会将他骂出去,但王滇只是看了他一眼,对两人道:“暂时按这样来,剩下的明日再说。”“下官告退。”两人行礼,退了出去。王滇将书案上的地图收了起来,走到了桌子前,云福适时奉上了茶,他端起茶喝了两口,才将云福和毓英挥退,笑着看向他,“怎么生这般大的气?”“太妃娘娘肯定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将她禁足在康宁宫?”充恒咬牙道:“禁足便也罢了,为何将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处死?”王滇叹了口气,“你如何断定她跟此事无关?”“她是后宫里对我和主子最好的人!”充恒愤怒道:“你这样不经过主子同意就将她软禁,还不许人探望,等主子回来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你这是擅——”“充恒。”王滇语气微沉。充恒知道自己险些说错话,赌着气般低下头,咬牙道:“主子回来你就死定了。”“谋反的是谈家,如果没有谈亦霜策应,你当这些高墙和宫门都是摆设?”王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漠,“谈家的局最起码在帮梁烨扳倒崔语娴时就开始布置了,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早,谈家不倒,死得就是你我和梁烨。”充恒垂着头不说话。王滇叹了口气,“梁烨为什么留了这么多禁军和散兵在十载山?为什么总拦着你去康宁宫?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察觉吗?充恒,他只是不想让你搅进这些糟烂事里。”充恒转身就走。“我可以让你见谈亦霜一面。”王滇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但你得答应我一见事。”充恒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红着眼睛凶狠地瞪着他。王滇笑了笑,起身越过他走出了殿门,充恒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跟了上去。没了宫女和太监,原本还算温馨的康宁宫变得了无生气,地面积了层厚雪,半埋着枯叶,风吹过都变得冷了几分,只剩萧索。充恒攥紧了掌心的剑鞘,跟在王滇身后踩着积雪进了长廊。屋中燃着碳炉,谈亦霜一身素净白衣坐在主位,抬眼看向王滇,淡淡笑道:“久仰王爷大名,如今才算真正一见。”之前虽匆匆打过几次照面,但都隔了许多人,兵变那日谈亦霜只记得他阴冷的笑,现在近距离看,如此狠厉之人,竟生了张温和清秀的面孔。“太妃娘娘可还满意?”屋中虽然烧着碳,却不够暖和,王滇拢着袖子,站在了炉子边上。“你是子煜的人,我满不满意并不打紧。”谈亦霜的目光扫过紧紧盯着自己的充恒,笑道。“想必娘娘是不满意的,否则怎么会让谈家找人替了我谈九小姐的名。”王滇皮笑肉不笑道:“看来娘娘是想学崔语娴。”谈亦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两分。“我此来只是想问娘娘一句话。”王滇还是觉得冷,伸出手放到碳炉上慢慢地烤着,“魏万林叛变,坑杀十万北军,娘娘可有过片刻后悔?”“我既选了这条路,早就没资格谈后不后悔了,王爷。”谈亦霜起身,走到了窗户边看着外面飘进来的细雪,“十万人……多么?子煜在位的这十几年,大梁每年死得又何止十万人。”“他们是无辜的。”王滇冷声道。谈亦霜笑着摇了摇头,“王爷总是看上去慈悲心善,但你杀尽的那些叛军,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是你当时力争保下流放的四万黑甲卫,你救了他们,如今又亲手杀了他们,他们不过是被谈勇豢养逼迫,他们就真的有罪吗?”王滇沉默了下来。“争权夺利总是要死人的。”谈亦霜道:“若那十万北军不死,子煜怎么会亲征?只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你王滇。”“我明白了。”王滇扯了扯嘴角。“你不会明白。”谈亦霜轻笑了一声:“卞如风总跟我们说外面的天很大,日子热闹又自在,我起初不想信的,勾心斗角过了这辈子就算了,但她总是那般生动鲜活,我们心里只装着皇帝,她心里却装着家国和北疆辽阔的天,她带着我出宫,逛遍了大都,说来可笑,我自小在大都长大,却从不知道大都这般有趣,她还带我去游山玩水,去读书习武,那些对你们男子来说习以为常的事情,对我们女子却是求之不得……”“可她死后,我便只能日夜守着康宁宫这四四方方的天,看着春夏秋冬轮转着过,一眼就能望到尽头。”谈亦霜叹息了一声:“崔语娴害死了卞如风和先帝,我是恨毒了她,可又何尝不羡慕不佩服?我熬了十几年才熬明白,卞如风从一开始就错了,对我们女子而言,自由是要建立在权势之上的。”“你们可以谋求天下,我又为何不可?”“当然可以。”王滇说:“倘若没有我,你已经赢了,谁又敢说你做得会比梁烨或者崔语娴差?”谈亦霜转过头,神色有些愕然地望着他,“你……”“北梁这个皇位落到谁手里,对我而言都无所谓。”王滇垂眼看着烧得通红的碳块,“但这皇位本就是梁烨的,他没说不要,我就不能让它在我眼皮子底下丢了。”谈亦霜沉默许久,伸手扶住了窗沿,低笑道:“难怪子煜心悦你,你的确很讨人喜欢。”冷箭破空声骤然响起,王滇瞳孔一缩,旁边的充恒已经冲了上去。“充恒!”“娘娘!”充恒一把扑倒了谈亦霜将人护进了怀里,那支箭擦着他的脸颊过去,深深地扎进了旁边的柱子上。“去追!”王滇对侍卫下令,脸色难看地抬头看向那扇敞开的窗户,俯身去拽地上护着人不起的充恒,“起来。”充恒紧紧抱着谈亦霜,注视着那双让他念念不忘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娘娘……”谈亦霜看着他,露出了个有些难过的笑。王滇后脊背忽然过电般一凉,扯住充恒的肩膀猛地将人拽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抬起胳膊挡在了充恒的侧颈上。泛着幽蓝暗芒的匕首深深地扎进了血肉里,温热的血溅了充恒满脸。“王滇!”充恒一把将人搀住,谈亦霜拔出匕首,还想往王滇的心口扎,被充恒一个手刀砍在了后颈上,昏死了过去。“有没有事?”王滇抬起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仓促慌乱地摸在了充恒的侧颈上,声音有些不自然地抖,“充恒?”“我、我没事。”充恒被他急促的语气吓了一跳,这种命门对习武之人来说最重要不过,除了梁烨还没第二个人敢这般上手,但充恒被他摸在脖子上竟然也没多少抵触,“我没事,王滇。”王滇的嘴唇微微泛起了紫色,很是松了口气,笑了笑。充恒盯着他不自然的唇色,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小臂,“这匕首有毒!”王滇的脑子有些混沌,周遭变得有些嘈杂,他紧紧抓着充恒的手,“没事,死不了,少大惊小怪。”王滇没有什么中过毒的经验,只觉得手臂发胀发麻,竟然也觉不出多少疼来,意识模糊不清还不忘嘱咐充恒,“让崔琦……”不幸中的万幸,毒并不是什么剧毒,又只是扎在小臂上,充恒及时将毒吸出了大半,王滇浑浑噩噩睡了三四天,终于恢复了意识。“人抓到了吗?”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崔琦。崔琦坐在轮椅上摇了摇头,“当时情况太混乱,康宁宫又恰好走了水。”“谈亦霜和祁明呢?”胳膊疼得让人烦躁,王滇拧着眉从床上起身,云福给他喝了小半杯水。“都还活着。”崔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