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随心动,他端坐着闭上眼,意识沉入识海。 待到听见浪涛声,他才重新睁开眼。入目的画面让他愣了片刻。 自己的识海,是这个模样吗? 只见碧草伴着树木铺陈出一大片郁郁葱葱,简直与他记忆中的那片荒地判若两处。海倒还是那片海。 海面上飘着两柄灵剑,一把通体银白,另一把金光环绕。 他靠近碰了一下,银白那把灵气微凉而温和,金色那把却浮起几道电光,刺了他一下。 ……脾气还挺大! 言昭忍着这微妙的刺痛握紧了剑柄,好歹算是记起了它们的名字。 归云,曜灵。 一把是本命剑,那另一把,是别人所赠?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人的身影,心跳快了起来,连带着耳根有些发热。 言昭晃了晃脑袋冷静下来。 他试着调动意念,果真有一幕光影慢慢降落在他眼前,随后轻缓地延展,围绕着他变成了一副巨大的画卷。画中是一方还没有多少人迹的天地,灵气浓郁得鲜明、纯粹。他意念一动,画面也跟着动了,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得清晰。 角落里,与画卷不在一个领域的玄色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什么?”他伸手摸了一下,那石头一转,眼前画面一晃,变作了完全不同的场景。 画面中熙熙攘攘,是热闹的城镇,烟火气几乎穿出画卷,扑面而来。一会儿又变作肃杀的边疆,战马嘶鸣,马蹄踏破一寸又一寸黄土。 言昭看了半晌,意识到这不是新境,反倒有些像是文珺所说的南柯石幻境,也就是新境的前身。 他心念一动——那岂不是能看见在南柯石中发生的事情? 听说他是为了救青华帝君进去的,看一眼,不过分吧? 言昭泰然说服了自己,然后将画卷慢慢调回了他入境的那一刻。 然后这一眼看了五日,整整六十个时辰,还没到正题! 他在里头轮回了好几世,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一样虚无缥缈,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言昭咂摸了许久,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入境前往里面扔了一样可以破局的法器。 他也不着急,出去一趟把文珺没嗑完的瓜子搬了进来,当看话本一样津津有味地继续看。 不知又过了几日,念想中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他化身成了一位剑客之子,而自己则托生于一个商贾之家。他们追着一本武籍的线索一路东去,遭遇了各路人士,险些栽在一个名为不须归的魔教手里。 那魔教中有个人引起了言昭的注意。他在中毒昏迷的二人身旁放了一颗奇怪的银珠,银珠中竟飘出袅袅的黑雾,活物一般,打着卷儿飘进了两人的眉心。 言昭瞳孔一缩。 这是……魔气? 他反复确认了几次,的确是魔气。南柯石中还有魔修?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借用银珠让地上的人陷入了梦境。 还未等言昭想出个所以然,画中的君泽忽然醒了,他一剑洞穿了画鬼,目光晦暗复杂,似是把梦里浓烈的情绪带了出来。 言昭被那目光吸引了注意,以至于画鬼濒死时说的话只听了个半截。 “竟然……对自己的徒弟……” 徒弟? 谁?我么? 言昭愣了一下,刚想往回倒转,便听外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浑身一激灵,慌乱地退出了识海。 “言昭——你在吗——” “别叫魂了,在这。”言昭推开窗,便看见了来人。 文珺兜头挨了一顿莫名的怒气,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他。他直觉敏锐,觉得言昭此刻的表情藏了四个大字:做贼心虚。 他眯着眼不说话,只是看着言昭,给言昭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言昭刚要发作,又听他道:“看你天天闷着也不是个事儿,走,带你去个热闹地方!” 言昭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出门,到了地方才知道,今日原来是百花宴的日子。 花神夷姬看重花朝节,每十载一度百花宴,办得隆重非常。近些年六界太平,百花宴更是热闹,几乎叫得上名号的仙君都会赏脸出席。 起先言昭还觉得新奇,因为宴上的花的确万紫千红,似锦绣连绵,美不胜收。与其说是宫宴,更像是在一片花林中设席。 然而待了一会儿,言昭还是察觉出一星点儿不自在。 虽说没有人再贸然找他搭话,但各种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落到了他身上。 那些目光没有恶意,正如先前登门的仙君们也无恶意,都是出自关心,但这般被打量还是让人无法专心享受宴会。 贸然离开不合乎礼节,言昭于是趁文珺不注意,独自寻了个僻静点的角落,不怎么讲究地席地而坐,用神识和周遭的花木唠起了嗑。 半刻后,言昭绝望地收回了神识。 天啊,这里的花木怎么比那头宴会上的仙君们还喧闹? 言昭被吵得脑仁嗡嗡响,揉了一会儿太阳穴。 不过他灵犀一动,忽然想到个主意——既然是百花宴,他也混进百花之中,不就无人打扰了? 这念头一出,他欣然爬起身,念了道诀,化回了原形。花枝扑簌一阵,落下几片叶子,随即恢复宁静,仿佛这里一直无人来过。 不远处,一只素净修长的手放下杯盏,华服的广袖落下,盖住了手腕。 见人站起身,同桌的仙君也欲起身。 “无事,我随便走走。”君泽道。 他顺着流觞的沟渠往花林深处走去,目标明晰,根本不似闲逛。 直到一簇雪白的花撞进眼里,才停下步子。 君泽失笑: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还化作了原身,心倒是大。 他转念一想,也对,现在的言昭还不知花灵不能轻易暴露原身一事。 那日分别后,他没去找过言昭。 老医说过,灵慧受损造成的记忆缺失,只能徐徐而为,不可操之过急。后来老医也去望德先生家中看过几回,将言昭的情况转达到了妙严宫。 君泽看着白花静然缀在枝头,轻声开口:“言昭?” 木槿没有反应。君泽想起来化作原身后他感知不到外界的动静,于是抬手抚上了花瓣。 下一刻,他眼前一晃,从锦簇的花林被拽入了另一片空间。 君泽四下环顾一遍,这里像是言昭的梦境。难道是连生咒的缘故,让他无意中入梦了? 随后他听见了海潮的声音。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梦境,是言昭的识海。 言昭的识海变了模样。 君泽缓缓落到地面,看清眼前的丛林后,不由得怔住。 久远的记忆随着海潮声倾覆了他的脑海,眼前的景象也逐渐与记忆里的画面重合。他不敢置信地停在原地,遥遥看着那片林子。 像是要印证他的想法一般,熟悉的气息从林间传来。君泽终于压下心头的波澜,走进了林中。 里面的景致他走过无数回,几乎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土地上长的树木,他都能分毫不差地记得。 很快,他找到了气息的来源,以及其上生长的,一株不在他记忆里的花木。 是……木槿。 君泽想触碰它的枝叶,却看见自己发颤的指尖,心早已如擂鼓。 他如梦初醒,转而凝视着脚下那片土地。随后打出一道灵流,没入尘土。 不多时,一颗不起眼的曜石随着灵流破土而出,落到了他的掌心。 曜石泛着黑色的流光,正与他腕上的暗纹,如出一辙。 -------------------- 这周三更=w=不出意外的话,明后天都是下午六点发第115章情难抑 君泽退出了识海。 身后的花朝宴热闹如一,不知何时起了乐声。乐声仿佛勾起丝丝微风浮动,吹得木槿花瓣枝头轻晃。 琴声笛声袅袅,相和如一体,低回婉转而带着淡淡空灵的调子缠绵缱绻,靡靡动听,似在诉说什么,又似拨动了一根不可言说的情丝。 君泽听过多少这样的曲子,又见过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虽可以领会,却从未在那些悲凉或欢喜的调子中感同身受。如今却在这盛宴中独自深陷,每个音节,每句唱词,声声入耳,弦弦叩心,一股莫名的悲戚如滚滚洪流,没顶而来。 原来……世人常言的情难自抑,竟是如此。 君泽闭上眼,无声催动了灵力。面前的木槿化作人形,落到他怀中,乖巧又安静地睡着了。 怀抱收紧了几分,君泽低声呢喃,也不知是想说与怀里的人,还是说与自己听。 “快些想起来罢。” ** 这日天光正好,九苕正在院中晒太阳。 他的灵体已经恢复如初,能正常与人交谈了,只是常觉得疲倦,大多数时候都在闭目养神。 先生今日去参加宫宴了,言昭也不在,小院里难得宁静。 他正昏昏欲睡,忽然觉察到一股强大却温和的气息靠近。 九苕迷迷瞪瞪地睁眼,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帝君?”待他看清对方怀里的人,不由得紧张起来,“言昭他……” “无碍,”君泽传音入密,“只是睡着了。” 九苕点点头,不再出声。他目送着君泽将人送回了房,又悄然离开,准备继续小憩。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忽的反应过来,言昭是跟着文珺出门的,怎么是跟着帝君回来的? 他心下奇怪,起身想看一眼,顺便替言昭关一关窗,却在窗口看见,本该睡着的人,这会儿正半坐着发愣,屈着手指一会儿抵着脑袋,一会儿又往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言昭?”九苕疑惑出声,言昭却受了惊吓似的一缩手,转过头和他大眼瞪小眼。 九苕看见他眼里满是慌乱、无措,似乎还有些……激动和难为情? 片刻后,他从榻上弹起身,埋着头翻箱倒柜,在柜角摸出一张发黄的旧纸符,一溜烟钻进识海里去了。 九苕:“……” 风风火火干什么呢,少年? 言昭攥着那张旧纸符,在海浪声里慢慢回过神,心跳却依然快得要命。 他早就醒了,或者说,一开始就没有完全睡着,只是迷迷糊糊地歇着。 被那人身上清润的气息笼罩时,神识便已归了位。但他脑袋一轴,鬼使神差地,没有睁眼。 按理说,以青华帝君的修为,不可能察觉不出他在装睡。也不知是帝君心不在焉,还是他的装睡功力进步了,竟然让他蒙混了过去! 又或是,那人身上的气息莫名令人安心,才让他没有露出破绽? 无论是哪种,总之,他就这样被一路抱了回来,直到背后触到柔软的床榻。 君泽的动作轻柔而熟稔,每一处都被照顾得舒适熨帖。 安置好后,言昭在黑暗中又呼吸了几下,却没等到身边的气息消失,反而更强烈了。 他冥冥中察觉到,这是……离他更近了? 言昭极力维持着心跳和呼吸平稳,薄被下的身体早就僵成了一条人棍。气息一点点靠近,最后在一个危险的距离停了下来。有那么一瞬,他的唇上,似乎都感受到了清淡而略微温热的鼻息。 然而预想中的触感并未落下,一缕发丝扫过脸颊,那柔软的触感便落到了眉心。 很轻,轻得像羽毛,稍纵即逝。 言昭就算再迟钝,也该意识到那是什么了。何况他从来是个聪明的人。 可他还是不敢细想。 所以,青华帝君究竟是他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岌岌可危、快要碎掉的纸符,喉头动了一下。 这是他幼年时,在学堂里学来的一个简易符咒,名为留影。作用如其名,能刻录下当前发生的事。一张留影符能维系的时间不长,约莫三个月就要重新注一次灵力。 好巧不巧,这张荒废了多年的符咒,恰在一月前,被他重新开启了。 他发现能借物寻回记忆后,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惨遭魔爪,被翻来覆去倒腾过。其中就包括这张留影咒。 符咒里只记录了幼时他的日常,还有一些望德先生为老不尊的糗事。言昭粗略看过,便随手将其扔在了一边。 他避开识海里的灵剑,小心翼翼地催动了符咒。 一道白烟升起,在他面前化成了一面灵镜,被云烟托举在半空。 镜中映着他寝居里的场景。开始时静谧无声,过不多时,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但能听出是九苕的声音。 言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床榻边出现一抹衣角,衣摆的金丝闪着细碎的光,让他恍惚想起初见君泽时的模样。 也是这样隆重的宴会,着一身华服。那时的君泽,眉目清淡,眼眸虽深邃,但内里没多少情绪。 此刻却不一样。言昭在他放下自己后,窥见了那双眼睛。 他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眼睫半遮,温润的眸子泛起点点光华,好似洒落在夜幕的星河。万千情意在其间流转,似喜似悲,似深情似怀念,缱绻缠绵。教人只看过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然后言昭便看见他俯下身,缓缓凑近床榻上的自己。 鼻尖微微错开,唇瓣之间的距离毫无阻碍地拉近。 然而却在只余一指的距离时,堪堪停了下来。 君泽眼中的情绪骤然淡去,退开几寸,愧疚而郑重地吻了一下他的眉心。 他轻抚了一下言昭的发顶,转身离开了。 言昭感觉自己的呼吸几乎停了,心脏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地乱跳,还不满足似的,像要破体而出。 他抹了一下发烫的眼角,退出识海,跌跌撞撞地推门出去。 门外的九苕将将入梦,又被他推门的动静惊醒,叹着气,摇了摇手里被他当蒲扇使的宽大叶片:今日这觉是睡不成了。 ** 老医的府邸偏僻,修缮得不怎么讲究,内里却是干净整洁。 故而有人上门时,也都是规规矩矩、和风细雨,生怕扰了这一隅安宁。 除了今日。 老医家的门板被拍得震天响,见里头的人迟迟不出来,言昭甚至翻出灵镜试图联络。 “嘭”的一声,大门从里头被重重推开,浓重的药味呛了言昭满脸,他没忍住偏头咳了几声。 “哪个小兔……”老医本欲发作,看清来人时,收了一点怒气。 言昭转回头,老医便对上一双急切的眼眸,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别的什么,眼里含着水光,俨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