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昭一喜:“那便好!” 两人看了一会儿,直到焰火逐渐暗淡。 “不过,”君泽低声道,“往后莫要轻易带别人进自己的识海。” 言昭转过头,心道我也不可能让你之外的人进来。 不过本着求知好学的精神,他还是问道:“为何?” “没有收敛灵识就贸然进入他人识海,无异于……” “无异于什么?” 君泽难得显出几分窘迫神情,没有回答。 但这句话的答案,言昭在多年后亲身领教了个彻底。 多年后的长华殿不像现在这般冷清,只因隔三差五便有个人在此留宿。这一日,素雅的屏风后,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师尊……唔……轻、轻一些……” 磅礴的灵识侵占了识海的每一个角落,磨得言昭浑身发颤,受不住时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都缓解不了,最后只好抓住了君泽铺落在榻边的发丝。 君泽垂下眼,问他:“还点香么?” 言昭用力摇了摇头,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不点了。” 一支也不点了,明日就通通打包还给百蜚! 其实他这次燃香,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好奇那梦境里的师尊跟真正的师尊究竟有没有分别,结果被君泽捉了个正着。 君泽也非真要罚他,只是那华胥香出自毒修之手,终归伤身。见他讨饶,这才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识海中汹涌的神识顷刻撤去一半,余下的化作清风,温柔地包裹住了他。 言昭缓过劲来,见君泽已然消了气,浅笑着仰头去寻他的唇。 他抬起双臂扣住君泽的肩。方才握住的发丝缠绕在指缝间,凉丝丝的,又随着动作一点一点滑落。 那些本为求饶的声音也慢慢变了味,化作微不可闻的低喃,湮没在唇隙之间。 等到月色如水,透过窗洒进来时,热意将歇。 言昭迷蒙之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过几日便是新年了,”他抬起头对君泽道,“你想去看看如今的人间吗?” 说着又补了句:“可大不一样了。” 君泽对上他期许的眼神,轻轻一笑。 “好。” 爆竹声里辞旧岁,又是一年,春好,人圆。 -------------------- 新年快乐~~!=w=第89章同归尘 言昭生平不喜这种故弄玄虚的人。 但面前这人是世间唯二的真神之一,有无上神力,动一动手指便能教六界归于尘土。 他不能直说。 但曲幽似是看出了他所想,笑着道:“非我故意捉弄你,只不过,最后那一步棋确实还未走完。这样吧,不如我二人再续着上一回所说的事情讲一讲,等到讲完了,那边也该走完了。” 言昭只思忖了片刻,便道:“好。” 他不知曲幽真神又有什么花样,刚好上回说的事,正是他最在意的,遂果断应下了。 开口之前,曲幽向他招了招手:“来,坐一坐。别怕,我如今不过只是一缕神识,动不了什么。” 言昭轻哼一声,与他隔了几丈,在清池边坐下了。 曲幽也不恼,笑吟吟地看着他。直到他坐定,才慢悠悠道:“上次说到……” “说到你为了开启天外之境,要让我师尊变强。” 曲幽眯了眯眼:“不错。你师父的血脉,想必你已知道一些了。那你可知,对吾等真神而言,什么是强?” 言昭第一反应,便是神力或者修为。但曲幽既然如此问,想必不是常人所想的这样。 果然他道:“修为,术法,寿元,与这些都无关。影响真神之力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心’。” “心?”言昭诧异。 “抑或说‘欲’,如今为尔等所不屑的‘欲’。” 曲幽说着,目光缥缈了起来,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遥想当初,盘古身化天地乾坤,是因为他有创生宇宙的愿望。离未险些一念之间灭世,因为他放不下故土,思乡成疾。而我能拦下他,也不过是不想见他达不成目的之后,万劫不复。” 言昭想到了什么:“所以被你选中的,都是些执念深重之人。” “不错,可惜多方尝试,他们还是达不到我想要的力量。想要打通那条道路,唯有创世真神之力方能做到。” 言下之意,不用他说出口,言昭也已明了。这就是曲幽盯上君泽的缘故。 曲幽的目光从遥远的记忆里落回了一些。 “但你师父不一样。他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没有什么人与物真正走进过他心里。所以他没有这样的‘欲’。” 言昭心头一颤,手垂落下去,在清池之上划出一大片涟漪。 曲幽自顾自继续道:“尤其是借他之手落下封印后,于他而言,存在的全部意义便只剩一件事。守着真神封印,最后以身殉道。” 言昭蓦地想起自己多次见过的幻象,君泽在一片天地崩裂中,孤身而立,最后随风消散。 “以身殉道……所以那些不是幻象,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 “那就是你师父最后的结局。” 言昭不由得站起身,周身剑气陡然激荡,有几道划过曲幽,却从他的身体中穿过。幻影只晃了一瞬,便恢复如初,看不出一丝痕迹。 言昭忽然明白了,为何总是觉得君泽神魂飘渺,看世间时眼里总像隔着一层雾。是否在他心里,也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曲幽忽而抬手,化解掉了身前一缕剑气。 “以他的神力,再开盘古之力,最多也只得个与离未同归于尽。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言昭反应极快:“所以你说要令他更强,是指……唤起他的‘欲’?” 曲幽道:“我看过你师父降生后的所有际遇,在这些际遇中,挑了一些可能触动他心弦的事物,置放于他身边。尝试了许多,总算是成功了那么一样。” 言昭愕然看着他。 曲幽的眼神俨然幽深了起来。他凝视着言昭,眼里的笑意愈来愈浓,却令人禁不住心生寒意。 言昭觉得自己的咽喉仿佛也被那目光扼住了,呼吸停滞,心也提到了喉头。 “小后生,”他听见曲幽缓慢的声音,“你当真以为,你遇见你师父,是偶然?” ** 人界。 江南往京城的路上,有一座不知名的山林,林中原有一间道观,但十年前闹过鬼,如今彻底荒废了。 观中的杂草长得比院墙还要高。偶有行人路过,也只匆匆看一眼,便快步离开。 今日,这破败的道观里,却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人。他站在荒草覆没的庭院,目光却紧紧锁在自己手上。 叶辰静默良久,终于展开了手掌。其上是他从凌霄殿旁书阁中拓印下来的上古咒术。 他抬起头。 这里是与叶南溪初次相遇的地方。若想以最小的代价改换她的命运,最好的办法便是从那时开始扭转。 面对上古之术,即便有批注,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但时不待人,以司灵天君的机敏,很快便会发现卷轴的禁制被动过。 叶辰虽生性不羁,但真要细说,并没有做过多少出格之事。 没想到今次一做便是个大的。他暗自苦笑一声。 但走到如今这一步,并不后悔。 他重新定了定神,展开拓印卷轴,指尖划过文字,开口念出了卷轴上第一个符文。 ** 言昭呆呆定在原处,许久没有说话。 脑海中一时空白,一时万绪纷杂,理也理不清,只余曲幽那句话幽灵一般地回响。 「你以为你遇见你师父,是偶然?」 “以你师父的真身,本应永远沉寂在山河大地之中,”曲幽站起身,信步向他走来,“可有意思的是,他深埋大地数十万年,却与我当年随手点化的一株木灵建立了联系。 “六界初始时,沧海桑田变幻无端。那木灵为了救他,耗尽灵力,促使他意外化形。木灵自己却变回平凡木,在沧浪倾覆之后,再无踪迹。 “我费了些工夫,找到那株木灵,令他重新托生。就放在——东山,玄狐族。” 言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 曲幽走到他面前,不费力地隔空抬起他一只手:“你是我这千年来,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曲幽的话音凉薄,如一泼冰凉的酒,瞬间浇醒了言昭,同时也浇出他满腔的怒火。 “我不是你的棋子,师尊也不是你的试验品。” 他陡然发力,欲从曲幽的桎梏中抽回手,但丝毫不起作用,反被曲幽虚握住了尾指。 曲幽道:“是也好,不是也好,总归都要你师父重新开启盘古之力。为我开启一扇门,总好过同归于尽,灰飞烟灭吧。” 言昭没放弃挣扎,力气用得太狠,手都在微微发颤。但他又感觉自己的脑海从未像这般清醒冷静过。 “不对……不是这样。师尊他不是真正的盘古,强行开启盘古之力本就是逆天之举。那必定开启的神力越强,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所以……你才会用这些迂回手段,是不是?” 曲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而后松开手,身形一晃又坐回了清池边。 “果然诓不住你。” 言昭直觉他淡定得不大正常,便问:“为什么将这些都告诉我?不担心我破坏你的计划么?” “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我的目的已然达成了。” 言昭一怔:达成是什么意思?是说君泽已经心生…… 他不敢再乱想,以为曲幽指的是撞破自己心思一事:“那只是我一厢情……” “也对,你还不知情,”曲幽打断了他,“那便由你亲眼看一看罢。” 话音一落,言昭忽觉手心微微发热。他摊开手掌一看,尾指根处,方才被曲幽握住的地方,正发着光,像是一圈金色的丝线。 这是什么? 他心下刚发出疑问,便被这金丝带入了另一片情境之中。 耳边是清风徐徐,水声清幽,入目是雕栏画栋,雅舍阁楼。 这地方言昭记得,不仅记得,还记忆犹新。 这是当年玄狐族一事了结后,他和君泽同游的那座画舫。 只是他当下的视角很怪异,像是飘浮在窗框附近,看着里面的人。他忽然意识到,这诡异的视角多半来自曲幽真神。 难道曲幽当时就在一旁观察着他们? 视线越过窗台,言昭看见自己伏在桌案上睡着了,君泽在旁侧写着心法册。 半晌后,君泽搁下笔,打坐片刻后,轻声念着什么。 那是一道诀,随着他极轻的声音化成一个个古老的字符,流向睡着的自己体内。 那文字言昭不认得,口诀亦从未听过,但此刻他却奇异地听懂了,仿佛逐字逐句铺陈在他脑海中。 生既相依,死亦同尘。 万载春秋,共枯与荣。 是为,连生咒。 霎那间他明白了,为何自己每次遇险,君泽总在第一时间出现,又总能救他于危急之中。 言昭心中酸涩至极,想开口唤一声师尊,却受困于这缕无实体的神识,发不出声音。 最后一句念词落下,金丝另一端缠绕上了君泽的手指。他看着睡梦中的小徒弟舒了一口气,却抬头朝窗外掠过一个略带蔑视的眼神。 言昭感觉眼前一晃,画面换成了他们与那老翁一同月下航船时的情景。他才得以有机会,听见自己醉后的那些无忌话语,不由得心跳快了几分。 君泽的反应看不出端倪,只是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月落日升,一夜很快过去。不知是曲幽只留到了此时,还是落在他身上的术法开始失效,言昭看见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动荡之际,他竟与幻象起了奇异的呼应。他眨了眨眼,发现意识落到了幻象中的自己身上。便是天色将明,他靠在君泽膝上醒过来的那一刻。 之后的事他自然也记得。醒过来后,他悄悄起身去练习术法,没待多久之后便随君泽回了九重天。 同那时一样,他隔空描摹了一下眼前之人的眉眼,随后坐起身。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再靠近了一些。 尾指上的金丝还莹着光,微有暖意,却灼得言昭心口发烫。 近到气息可闻时,他停了下来,仰头轻轻碰了一下君泽的鼻尖,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低喃。 “师尊。”第90章盗禁术 眼见言昭在梦境中的反应,曲幽淡淡笑了一声。他悠悠抬起头,望了一眼九重天的方向,对着天穹自言自语。 “时机正好,另一步棋,也快落子了。” 天庭,赋明宫内。 司灵天君施了个法,将院中沏好的茶运进殿内。其中一杯稳稳落到了小桌对面,另一杯则到她自己手中,囫囵饮了个干净。 这茶不是别的,正是她那日在司命天君府中“代为”品尝后,觉得尚入得口,便悄悄顺了一些回来。正好拿来招待招待今日这位稀客。 君泽正襟坐在对面,刚端起茶盏,便见司灵又迅速沏好一杯,咕咚两声饮下肚了。他不由得停下,看了对面一眼。 司灵对上他的目光,叹了一口气:“帝君,不是我暴殄天物不懂品茗,实在是这段时日忙得昼夜不休,都给我累渴了。” “天帝给你安排了多少书卷?” 司灵抬手比了个数目:“五个,整整五个书架。” 他们所说的,正是研读上古阵法一事。 这成百上千的书卷,自然不全是术法,有一些则是真神留下的记录杂谈,用以辅助,进一步确认术法的作用。 上回进入天命台上的那方空间,虽然寻得一些线索,但险些被困在其中。故而再探的计划,得等天帝与帝后做好更万全的准备,从长计议。 天帝期望从上古术法中,寻找关于“听天音”的记载,才找来司灵天君研究这些书卷。 君泽自己除了休养生息外,则是分了一半心思在那道留在腕间的天命符上。 与玄狐祭司相谈过后,他尝试过几次催动这道符,但毫无反应。或许只有在那方空间之中,他的声音才能传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