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先回去歇息,”君泽又道,“要是还有想问的,便等明日吧。” 言昭自然不好耽搁正事,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君泽的确还有诸多事宜要办。但他抬头看了一眼金阙台的方位,神色沉了下来。 他调转了方向,往金阙台走去。 ** 台边有零星忙碌的身影,是在为之后的比试布置的仙君。见君泽过来,上前行了一礼。 “帝君泽应了一声,却没见到自己要寻的那个人。 “垂光神君何在?” “神君说芥子还需再调整,这会儿应该在内殿。” 内殿灯火阑珊,暗沉沉的,也无其他人。 垂光神君背对着殿门,他面前铺陈着两幅幻景,却根本不是所谓的芥子世界。 其中一幅,是天地相接,乾坤倒转,巨大的真神封印如天罚般降下,将斗得不分你我的两位真神一同封印在了三界之底。 另外一幅,则是奇妙又全然陌生的景象。入目皆是方方正正、泛着寒光的建筑,挤满了整个视野,抬头望不见顶,天光只能从缝隙中扯出一丝可怜的余温,落在坚硬平坦的地面上。像是被困入了一座精铁所造的城池。 不是什么幻境,都是君泽的记忆。 几十万年前,封印真神时,从盘古神识里看见的记忆。 “帝君,恭候多时了。” 垂光神君转过身,既不惊慌,也不心虚,神色泰然。 君泽的目光落回那两幅幻景上。 “你所求为何?” 垂光神君笑了一下:“帝君多虑了。我并非要以此要挟帝君什么,只是想自己亲眼看一看。” “看过之后呢?” “看过,便也就是看过了。有些人毕生所求,也不过是了然于心这几个字。从前我上下求索,几欲痴狂,亲眼见过真相之后,心下倒平静了。” 垂光神君声音低缓,似是呢喃。兴许是太久无人可诉说,此刻倒像是抓住了机会,倾倒自己满腹的心绪。 “帝君可曾听闻过南柯石?” 君泽沉默了片刻:“你见过南柯石?” “您果然知道,”垂光神君唤出自己的芥子世界,看着它,目光痴迷,“我并未亲眼见过,但曾读过关于它的记载。” 传闻南柯石乃曲幽真神所造,须弥芥子,大千世界。对于垂光神君这样主修幻象的仙者而言,是心往神驰的终极。 有什么能比亲手创造一个鲜活的世界更震撼心神呢? 于是他走遍六界,在各个角落搜寻关于南柯石的记载,同时着手打磨自己的芥子世界。 “但南柯石,只是曲幽随手做来给离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君泽道。 垂光神君微微颔首:“也正是如此,我才愈加醉心此道,也越来越想知道,真神是如何做到拈花即为一世界的。直到……” 君泽看着他的神色,明白了什么:“你触碰到了那道界限。” “不错,”垂光神君道,“经年钻研,芥子中的人终于真正活了,我却开始害怕。” 他抬头望了一眼殿外的天穹:“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正如我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上,究竟是无边太虚,还是一只拈花的手。” 说完,他长吁一口气,收起芥子。 君泽拦住了他。 他伸手覆上芥子,渡了一点微弱的灵力进去,只见其间如画卷一般,原本受旱灾困苦之地,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洗出一副花明草长之象。 “让他们看见这只手,也并非不可。” 垂光神君怔愣了好半晌,才深深行了一礼。 “帝君,受教了。” ** 言昭虽答应君泽回去歇息,但终归是闲不住,先回望德先生家中报了喜,又去司灵天君那里闲侃了大半天,等到天色如墨回妙严宫时,君泽还没回来。 慈济神君在主殿清点着文书,看他百无聊赖的样子,忍不住道:“帝君今日可有的忙,你不如回长华殿等他?” 他原本劝言昭直接回去歇着了,有事明日再说,但言昭却执拗不肯,还说什么有件事一定想今天就问。 “长华殿?”言昭愣了一下,“寝殿哪能擅自进入,师尊肯定设了禁制之类的。” 他虽然在东极境随心所欲,但在九重天时,或许是受影响于天庭威严,连长华殿的门都不常进,通常都是师尊来找他。 慈济神君:“但据我所知,帝君所有的禁制,似乎都不对你生效。” 言昭拨弄笔毫的手蓦地一顿,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紧,喉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慈济哥哥,你不会是诓我想看笑话吧?” 慈济笑了:“我哪有工夫看你笑话?你看看你,心神不宁的,在这儿也只能霍霍我的笔。我听闻你在东极境时没少往帝君屋里钻,怎么现在还知道难为情了?” 言昭给他说得耳根都红了,逃也似的溜出了主殿大门。 半晌后,他停在长华殿门前,踌躇片刻还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殿门。 果真没有任何阻拦。 开门的动静带起一阵微风,吹起桌案上摊开的书册。言昭合上门,燃起一盏灯,四下看了看。 与东极境的寝殿布局相仿,但并不觉得冷清,不知是否香炉的功劳。 他在桌前坐下,将书卷稍作整理,腾了一块地方出来,趴在桌上轻嗅着屋外传来的风,清清凉凉的,惬意至极。 忽然一抹素色撞进眼里,他定睛一看,窗棂上嵌着一朵白色的花。 ……是白木槿。 他盯着那朵花看了好半晌,才想起来是多年前的一次七夕节,他凑热闹练的凝花术。最满意的那颗凝花珠君泽收下了,其余半成品,他以为是自己埋了或扔在哪里了。 没想到居然在这。 言昭忍不住扬起唇笑了一下,看着它渐渐出了神。 等到再醒转时,他已经不在桌前了,而是躺在柔软的榻上。 言昭迷迷糊糊睁眼,见到君泽正在不远处点香,而后走过来在床沿坐下了。 “师尊?” “嗯,醒了?” “唔,没醒……”他这会儿才真切感受到之前积攒的疲惫涌上来,困意淹没神智,眼睛睁开了,脑袋还没清醒。 君泽轻笑了一声。 言昭听着窗外格外安静,想来夜已深了。他半睁着眼,直直看着君泽,却一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慈济说,你有一事想问。” 被他一提醒,言昭终于从迷瞪理出一点头绪。 “是了,我想问师尊,我这次表现是否尚可?” “嗯,尚可。” 言昭弯起眉笑了:“那有没有什么奖励?” “长阳殿不算么?” “不,那是真君之试的,”言昭晃了晃脑袋,“还有本命剑的。” 君泽见他神情迷蒙,却又留了几分条理,便顺着他的话接道:“那你想要什么?” 言昭被问住了。他好像一直盼望着嘉奖,却从来没细想过想要什么。 他看着君泽,眨了眨眼睛,下意识说出了自己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想……师尊你能不能晚些闭关?” -------------------- 垂光神君——这个世界观里的火鸡科学家。第69章心弦起 言昭说这话时,神色极为专注,大约是困乏的缘故,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睡过去。 君泽微怔,确是没有料到言昭会这么说。 不等他答复,言昭自己也觉得有些唐突,补充了句:“我这把本命剑不大好控制,师尊教教我再走吧。” 君泽想起言昭在境中被折腾得遍体鳞伤的样子,沉吟片刻,便道:“好。” 既得应允,言昭欣然一笑。 “那我先回……”他撑起身欲下床,被君泽按了回去。 “不打紧,就在这里歇着罢。” “噢……好。”言昭攥着被角侧了侧身,半张脸陷进了柔软的枕褥之间。 桌案上燃的香轻缓地飘了过来,微甘的沉香味,是熟悉的味道。也是师尊的味道。 言昭很快又睡着了。 直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君泽方才起身。他走到窗边,桌上的书卷只是换了位置,他原先打开的那本并没有动过,还停留在那一页。 这是一本小传,记载的是盘古创世,真神造人之后出现的第一批生灵,也就是当时九重天的神仙们,其中大多数已经羽化了。 君泽向后翻了几页,指尖沿着文字滑动,最后一顿,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无行。 他垂着眼,思量再三,提笔蘸墨,写了一封信。待信笺叠好,他伸手捏诀,将其送入了沉沉夜空之中。 ** 言昭是被枝头的鸟鸣唤醒的。 长华殿外也是郁郁葱葱,深得鸟雀喜爱。言昭顺着声音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明,但空气中还含着丝丝凉意,看来时辰尚早。 这一觉睡得很足,言昭很快清醒过来。昨天夜里的记忆回笼,他竟然借着困意磨得君泽答应了,甚至还占着师尊的床榻睡了一晚。思及此,他感觉热意又要涌上耳朵,欲盖弥彰地清咳了一声。 君泽此时已不在殿内,约莫是去忙万真大会事宜了。 言昭翻身下床,却见自己的发带与束袖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不知是何时解下的。 他一边绑着发,余光瞧见香炉里已经灭了。 他以为自己会一觉睡到晌午,没想到醒得还算早,莫非是这安神香的功劳?毕竟试炼芥子中的伤痛虽是假的,但消耗掉的灵力确实真的。 香灰寂寂。他不知道的是,有人在他沉睡时,一点一点往他体内渡着灵力,驱散干净了灵台中的浊气,安抚着他的心神。 言昭叼着束袖的带子走出了殿门。他这会儿神清气爽,心想若是君泽不在,自己先和曜灵剑“切磋切磋”。 他一抬眼,却见到君泽半蹲在莲池边,正给一条划伤的锦鲤疗伤。 他动作利落,只啜一口茶的工夫,锦鲤便恢复如初,欢快地游走了。 君泽站起身,言昭这才察觉他今日不太一样。换下了广袖的朝服,手腕以护臂缚紧,连长发都高高扎起。 言昭心头一跳:师尊这是要动真格。 他一边紧张,一边又觉得这幅装束的君泽分外养眼,一时间呆愣住,忘记了动弹。 君泽走过来,接过他口中束袖的带子,微微低头,开始一圈一圈往他手腕上缠。 言昭看着他的动作出神,许是离得太近,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束袖这样的琐事,一个小术法就能解决。莫说君泽,他自己也是得心应手。但他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乖乖站定,任由君泽替他绑完了两只手臂。毕竟,能从这个角度看师尊的机会并不多。 君泽眉目低垂,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一缕鬓发垂下来,挡住了半边视线,更令身侧的目光“肆无忌惮”起来。 “好了。”君泽松开他的手腕。 言昭即刻回神,飞快眨了一下眼,没让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师尊今日不用忙吗?” “神君之试在明日午后,今日暂且无事。”君泽道:“你的本命剑我见过一回,脾性与问穹有几分相似,想完全驯服,不是件易事。这类剑灵,不仅要与之心意相通,还需让它认可你的实力。” 言昭“啊”了一声:“所以我得……” “加倍苦练,别无捷径。” 好么,原来是苦日子刚刚开始。 所幸他不害怕在这方面辛苦,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不过,实战远比你一个人练快得多,我拿归云剑与你对武。” 言昭点头,召唤出归云剑落至君泽手中。他自己则第一次主动召出了曜灵剑——那把流光四溢的本命剑。 剑如其名,光华难掩,照得树影的斑驳都明晰了不少。言昭将剑紧握在手中,光芒才收敛起来,萦绕在剑身。它像是会灼人,在手心留下微麻的刺痛感。 师徒二人便在这树荫之下过起了剑招。 君泽定的规则很简单。只要言昭能用曜灵剑接住他的剑招,便算过了这一关,直到喊停为止。 树影摇晃,是君泽先动了。剑光将至,言昭本能出剑应对。但剑身里像是有另一道力量,在往相反的方向拽。他只要一用力,手心的刺痛感便愈加强烈。他只能顺着那股力道,拐了个方向,堪堪躲过这一击。 君泽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是方才那一招攻过来。言昭心知一直躲避无用,便强忍着掌心的不适感,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招。 归云剑的剑气不锋利,但力道十足,言昭后退了两步,才重新站定。便见君泽一挽剑花,换了一招。 几番来回之后,言昭看清了他的招数。 那是他幼时修习的,最入门的剑法。他每接下一招,君泽便会换到下一式。他是在以剑道循序渐进的方式,教他慢慢控制手中的剑。 言昭转了转手腕,果然那异样的刺痛感没有一开始那么明显了,他在逐渐习惯。 并且,他在与曜灵剑的拉扯之中,亦发觉了一件事。这是一把攻善于守的剑,虽然不如归云剑那般收放自如,但若合其攻势,能发挥出成倍的威力。 摸到门路之后,言昭完全投入了进去,见招拆招,不知疲惫似的,一练便从卯时练到了未时,日光高悬。君泽也不喊停。 不知是第几道剑光乍起,言昭心下早有准备。他的目光丝毫不离剑锋半分,待其落下,终于寻到一线机会。就在此刻! 他一改架势,将身子一侧,反守为攻。剑锋擦着他的下颌而过,曜灵剑的剑尖却朝着君泽后脑而去。准确来说,是后脑上那根束发的发带。 君泽目光微凝,当即旋身避过,剑锋只削断了末端的一根发丝,没让曜灵剑“得逞”。 不过半天工夫,便知道借机由守转攻了。 “不错,悟得很快。” 言昭眸光一亮,扬眉笑道:“若是以这种进度,我是不是很快能赶上师尊了?” 君泽没接话,归云剑却蓦地动了。 言昭下意识以为这是接着方才那道剑招的下一式,出剑抵挡,但来的是一道从未见过的剑招。他猝不及防,剑尖快要触及胸口时,变成了强劲的剑气,一下将他击退几丈远。快要撞上树干时,又有几道剑风稳稳地托住了他。 言昭撑着剑站起来,嘟囔道:“师尊耍赖。” 君泽轻挑了一下眉:“为师不曾说过一定会出哪一招。”他收回剑风,回答了前面那句话:“你还早着呢。” “今日先到这里罢。” 言昭闻言一喜,刚要松懈,又听他道:“不过,剑修戒骄戒躁,这句话你似乎懈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