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辰一怔,却见张少师半低着头,面上带笑。 “太子殿下觉得是什么?” “我说是蜚蠊,蜚蠊无孔不入,灭之不尽,岂非是最难杀的东西?” 叶辰轻笑一声:“殿下说的得固然也不错,不过……”他附在太子耳边小声道:“张少师满脑子装的都是大道理,你要顺着这个思路去猜。” 太子闻言醍醐灌顶,来回踱了几步,口中喃喃有声。 “狡兔三窟?不对……蛇行鳞潜?也不对……” 他忽的灵光一闪,握拳敲了一下掌心:“孤知道了!是百足,少师是想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张少师笑着点点头。 “少师的意思是……” 张少师打断了他的话:“殿下听懂了便可,余下的可以慢慢思量。” 太子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手指:“孤明白了。” 正好有人来通报下一堂课的少师已到,太子对他二人道:“二位先生慢走。” 叶辰便和张少师一同走出了东宫。 待走远了,叶辰道:“半大的孩子,要他忧虑这么多道理,也是难为他了。” 张少师道:“没办法,他生于皇家,世道又不算太平。天下百姓往后能否安居,可就系在他身上了。” 也只有面对叶辰时,他才敢毫无保留地说几句真心话。 二人又商讨了一会儿关于雍州旱灾的事宜。不知为何,太子说的那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缭绕在叶辰脑海中,挥之不去。 张少师见他心不在焉,打趣道:“是着急回去见叶姑娘么?” “倒也不是,”叶辰轻笑着辩驳,“我……” 他话音一顿,因为灵台中那面连着聚灵阵的镜子蓦然亮了。 镜中映照出了两个身影。叶南溪正闭目养神,她面前不到一丈处,凭空出现了半截魂魄。那魂魄顶着一张不起眼的脸,一双眼睛贪婪地盯着叶南溪眉间的红痕。 叶辰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 那魂魄的样貌他再熟悉也不过,甚至一日前才亲眼见过。 那正是崔嵬。 下一刻,他听见镜中的叶南溪笑了一声。 她说:“抓住你了。”第82章一叶落 崔嵬听到那笑声,不免愣了一瞬。 地上安然躺着的红线忽的在同一时间绷紧,急速收缩,就在他愣神的那一瞬,已将他的半截魂魄牢牢捆住。 “锁魂阵?!你竟以己身为阵眼布了锁魂阵!” “如若不然,怎么捉得到你。” 叶南溪缓缓睁开眼,眉间的印记红得快像阵中的红线。那里正连着崔嵬的魂魄。 她伸手触碰到红线,口中念着阵词。 “竖子!”崔嵬脸色都变了,狠狠骂道,“你敢杀我?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你身上的咒,非夺舍不能解!” 叶南溪纳罕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阁下糊涂了,被你夺舍与死又有何异?” 眼见叶南溪真要借锁魂阵杀他,崔嵬终于惊慌失色。 “不,你不能,地府还要审我,你不能……” 叶南溪微垂下眼:“可惜了,我如今之力不足以活捉你。好走。” 崔嵬再说什么,她俱充耳不闻。红线一点一点收紧,将崔嵬的魂魄绞成了碎片,化成飞尘散入了土地中。 院中卷起一阵风,吹散了那些飞尘,叶南溪听见身后急促的喘息声。 她站起身回头,看着来人。 “你回来了。” “……为何?”叶辰声音发涩。他分不清自己问的这句为何,是问的哪一桩。 为何知道崔嵬会出现在这里?为何早有预料却不与自己商量?为何…… 叶南溪眉间的痕迹逐渐暗淡下去,最后变成了淡淡的灰色。 “此咒发作后,我便一直在研究,”她缓缓道,“它给我的感觉,很像从前见过的换魂之类的咒术。加之我中咒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我便怀疑是那人故意为之。 “他的修为远在我之上,如果只是因为我坏了他的事,杀了我或是折磨我,法子有的事,断然不会用这么‘温和’的东西。所以我便隐隐察觉,这咒术多半是用来夺舍的。他将我当做一个备用的躯壳,以在危难时续命。” 叶辰看着她眉心的印记,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夺舍之术向来难解,但在夺舍前都不会伤及身体,只要将施咒之人杀了,也相当于解了。” 然而叶南溪却日渐被这咒术消耗生命,这也是为何叶辰没想过这竟是夺舍之术。 “崔嵬此人阴毒便在此处,”叶南溪道,“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散灵之法融进了夺舍术中。如此一来,即便杀了他也解不了咒术,好以此胁迫中咒之人。” 满地红线无风而动,飘旋着一一回到她手中。 “我没与你提起,一则并不确信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二则,倘若我告诉了你,为了解我身上的咒,你必定会想办法留他一命。崔嵬潜形匿迹这么多年,定然有无数个办法逃脱,到时候又不知有多少生灵受难。我一个小小的锁魂阵,能灭除这么大的祸患,岂非功德一件?” 叶辰没有接话,只是像有尘沙迷入了眼,迷红了眼眶。 他怎会不明白?在镜中看到崔嵬的那一刻,他瞬间便明白了,无论是事情的始末,还是叶南溪要做什么。 叶南溪走到他跟前,抬手触摸了一下他的眼角。随后她收起红线团,只留了长长的一根在手中。 “不必伤怀,我作为天师,本就有这样的觉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她扬起唇一笑,将红线的两端绑在了两人腕上,“听说人有轮回转世,待我离开那日,你不如帮我看看,有没有投胎到哪个富贵人家去。” 叶辰看着她,不知为何想起初见那一日。或许是眼里灵动的光太相似。 他亦笑了一下,回道:“好。” 叶辰握紧了她的手,那红线慢慢渗入肌肤,隐入了两人的魂魄之中。 “我还有一个心愿。” “嗯?” 叶南溪伸臂环住了叶辰的腰,轻声道:“等你任务完成,余下的时间可以由我独占么?” 她感觉到有水珠无声滴落在肩头,温热,发烫。 叶辰拥紧了她,回道:“嗯。” 终是有风经过,吹起一片叶落,卷入了天边的寒云之中。 ** 言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梦很长,但却很单调。他一直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奔逃,那东西有时无形,有时幻化成崔嵬、应南,甚至许久以前出现在浮玉岭的妖兽胜类的模样。场景也随着幻象不断变化,而他只能不断跑着,像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出口。 他也尝试过回击,但对那物丝毫不起作用。 不知跑了多久,四肢并脑袋都快麻木了,前头忽然出现一点熹微的光。 微光之中,君泽背对着他而坐,伴着汩汩水声,似是在烹茶。 言昭惊愕着睁大了眼,却见君泽不缓不急地回头,定定直视着他身后。言昭脚下一顿,亦回了头。 追赶他的东西此刻幻化成了一只黑雾凝聚而成的大手。那大手停顿了一瞬,随即转了个方向,以更加迅疾的态势直冲君泽而去。君泽却没有躲开的意思,眼前的景象将他本就深的眸子染成了一片漆黑墨色。 言昭双腿蓦地一轻,从未这样快过。 他赶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冲过去挡在了君泽面前—— 言昭猛然睁开眼。 他在黑雾离自己只有毫厘之际时,醒了过来。 屋内的陈设半是熟悉,半是陌生,正是他搬来还不久的长阳殿。君泽正坐在桌前,茶香味飘进了床帐。 言昭没发出声音,他看着君泽的背影,眼睛莫名一酸。 君泽察觉身后的呼吸气息变快了,略一抬眼,又垂了回去。 “醒了?” “嗯。”言昭带着鼻音应了一声,连忙用力闭了闭眼,将眼底的酸涩压了下去。 君泽倒了一盏茶,指尖微动,凝起一股寒气,将滚烫的茶水变作了温热。他端起茶盏,走到榻边坐下。 言昭见状,撑起手臂想坐起来,双臂却软绵得完全使不上力,险些一头栽了回去。 君泽眼疾手快,及时接住了言昭。 他一手还握着茶盏,动作不便,只能用将人揽在怀里的姿势,慢慢扶着他坐起。 暖意笼罩又松开,言昭心跳快了几分,坐稳之后抬起头。 他接过茶盏,嗅到了甘露的气息,料想这不是普通的茶,是用养护灵体的材料烹煮的。他仰起头一饮而尽,感觉身体舒畅不少,但肢体还是不完全听他使唤。 “师尊,我……睡了多久?” “半月有余,”君泽施术将茶盏送回了桌上,“你多处灵络断裂,才修复完好,须得再静养一段时日。” 他见言昭垂下眼,便道:“如此胡来,是忘记为师说过什么了?” “逆天之术,不可妄动。我都记得的。”言昭握紧了手心,“但西河镇是因为我才……我却救不了他们。” 连绵的大火似又在眼前闪回,他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是过去几百年从未有过的,令他痛如锥心,又悔恨不已。 君泽将他的反应都收在眼底,而后道:“在与崔嵬交手时,你是否有一瞬想过,无论造成什么损害,总有办法补救?” 言昭身子一僵,立刻想起了崔嵬故意将火引到西河镇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救人,而是赶快捉拿崔嵬。 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一瞬他明白了。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西河镇的火,和火中逝去的人和物,是可以补救,可以逆转的。 “所以你失败了,”君泽淡淡道,“这世间万事万物,能挽回的是少数,消逝才是常态,神仙也不例外。故而天庭才设立诸多规矩、职位,来维护六界安宁。” 言昭静静听着,手指揪紧了被单。 “言昭。”君泽忽然喊了他一声,语气极为认真严肃。 言昭不由得抬头,望进了君泽眼中。 “你可有什么想要守护之物?” 言昭眼睫微颤,却没有移开视线,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君泽。 “……有的。” 君泽伸手取来一片新落的叶,让言昭施法护住它。言昭化出一道小结界,然而衰败之气源源不断涌入,叶片还是很快凋敝枯黄了。君泽念起诀,回春剑意流过,叶片又恢复了碧色。 言昭拾起叶片,却觉得它和先前的样子不太相同了。 “守护一样东西,比毁去它,难上数倍。要么付出相应代价,要么令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无论是哪种,都不可抱以事后补救的侥幸心理。你要牢记这个道理。” 言昭深思半晌,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师尊。” 君泽面色缓和下来,抬手拨开挡住言昭眼角的碎发。 “这些话,本不想这么早说与你听,奈何世事不待人……” 言昭听着他的语气,似是别有深意,不止在说今次之事。 他想着问些什么,却在距离拉近之后,看见君泽的面色也略显苍白,像是受了内伤。 言昭想到什么,心不由得揪起:“师尊,你是不是为了救我……强行出关了?” “无碍,此次闭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君泽面色淡然,不再多说。 言昭便不再追问。 沉默良久,他郑重道:“弟子此番铸下大错,累及无辜,也令妙严宫蒙垢。无论天帝如何定罪,弟子都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君泽亦沉默片刻,而后道:“事情始末,我已与天帝说明。此事归根结底,是崔嵬意外逃脱所致。此外,崔嵬逃脱一事还有诸多疑点,不能妄下论断。天帝并无罚你的意思。” 言昭微怔,却见君泽站起身,走到了殿门前。 “不过待你伤好之后,自行去东极境思过一段时间罢。好好想想我今日说过的话。” 言昭神色微黯,低声应道:“是。” 君泽推开殿门,临走时忽又想起什么。他没回头,背对着屋内道:“九苕已经救回来了,你往东极境之前,先去望德先生那里看看。” 言昭目送着他离开,心潮翻涌。 他握紧那片落叶,将脸深深埋进了臂弯。 -------------------- 开窍倒计时:D蹲蹲评论~(星星眼)第83章辨真心 言昭又待在长阳殿断断续续睡了十几日。 除了经脉受损,灵力也耗去不少,只能靠自己慢慢调息恢复。 不过他感觉灵络恢复的速度比预料的要快,应是有人在替他运气疏通。 那日后,君泽很少再过来。言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梦中,醒来的时间不固定,但每次睁眼,桌上都有一壶温度正好的甘露茶。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盏,温热的水气蒸腾出浅淡的白烟。 言昭捧着茶盏,没有立刻喝下,而是慢慢走到了窗边。从这里能瞧见长华殿的宫门,但他知道里面并没有人。 君泽这些时日很忙,连带着慈济神君都很少出现在妙严宫,言昭料想是崔嵬一事还未完全解决。 他喝完茶,活动了两下筋骨。身体已经恢复不少,再休息下去也无益处,反倒使意志消沉,索性唤出归云剑往宫外那片林子里去了。 每每在这片林中练剑,都能很快静下心。言昭练了一个时辰,心中郁结散去不少。他收剑时,出了一层薄汗,微微喘气,呼吸却很畅快。正要回去,却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叶望见了斑驳的影子——是望德先生家的院墙。 言昭动作一顿,想起君泽先前说的话。他迟疑片刻,转身调转了去向。 望德先生此刻正在院中下棋。 他似乎少有别的爱好,一日里有半日在下棋,一生中也有半生在下棋。 然而他此刻对着一盘并不困难的棋,僵持了半个时辰,不曾落下一子。 他目光落在棋盘上,却并没有在看棋盘。 直到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才吐出一口叹息,挥袖收起了桌上的棋局。 “回自个儿家还翻墙,出息了?” 院墙上的人腿一抖险些跌落,于是不再躲藏,落到望德先生跟前,讪讪开口:“先生。” 望德先生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精神好了许多,心也安了下来。 “来看望九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