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认 萧明心的话变多了。 虽然他的话原也不算少。只是此前数日,没有想这样“君泽”长“君泽”短地喊,看见什么都要喊他瞧上一瞧。 君泽醒来时,天已大亮,萧明心正在收拾燃尽的木屑。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你醒了?咳……真是抱歉,昨夜我一不小心睡过去了,所幸没出什么事。” 他笑意中带着几分狡黠,与其说是道歉,倒更像是故意找的借口。 君泽猜到他的用意,没说什么。 毕竟昨夜的好眠出乎他的意料。 天罡心法既已寻得,第二日他们便没再往深处去探,只是沿着海岸漫无目的地散心,等商船来接。 萧明心不知哪里学来许多“歪门邪道”,一两个时辰的工夫,上树下水的行径干了个遍,还支起小火堆烤上了刚捉的鱼。 只是烤的手艺不怎么样,他自己呸呸两口吐掉了,转头一看君泽,竟是面不改色地吃完了。 “下次请你吃烤鸡,那个我比较擅长。” 最终他还是拿出留下的干粮来饱腹了。 吃饱喝足,再预备去祸害下一棵树时,萧明心却停下了,轻轻“嗯?”了一声。 “君泽,”他唤了一声身后的人,“你看这个像不像……” 君泽走上前摸了摸树干上的痕迹。 “剑痕。”不过并不连贯,有些地方已经长出了新生的木干。“有些年岁了。” 萧明心俯下身看了一会儿:“难道是踏虚剑留下的?” 他就着这个姿势,忽然发现树下有一处土地向外凸起,形状不像树根。 他蹲下用随手捡来的树枝扒拉了一会儿,竟然真摸出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是一柄断剑。 萧明心挖出来把玩了一会儿,感慨道:“踏虚剑好像在这岛上经历了很多事。” 只是逝者已矣,那段往事也不得而知了。 还没玩到尽兴,空气中的味道忽然变了,水汽重了起来。 萧明心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天,隐约有阴沉之色。 “要下雨了?真倒霉。” 君泽道:“去山洞里避一避。” 萧明心跟着他走了几步,蓦地一顿,拉住了君泽的衣角。 “别进去,有别的船来了。” 君泽双眉微挑看了他一眼,任凭他拉着自己躲到了一处山石底下。 这里草木茂盛,能遮掩两人身形,又能看清外四周,确是比进山洞更安全。 暴雨来得很快,阴云被风一路吹到东海,很快覆盖了整片天。 水汽变得阴冷,雷霆声若隐若现。 君泽在雷声里终于看见了萧明心所说的“别的船”。 船上人不多,下船登岛时动作干练,训练有素,不是普通的商船或渔船。 最重要的是,他们全都穿着玄色衣衫。 萧明心皱起眉:“说什么来什么,看着是不须归的人。” 他们赶来时已经足够小心,脚程也足够快了。不须归没有祁大侠的线路图,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破解布帛并找到这里。 “被跟踪了。”君泽道。 谁会盯上他们两人?又是从何处开始盯上的?这些问题无暇去想。 雨大得近乎喧嚣,盖住了说话的声音。萧明心只好凑到君泽耳边,问:“这些人你有把握解决吗?” 君泽抽剑背在身后,点了点头。 “这次没有拖油瓶。” 萧明心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暗讽秋风剑派的那两个假弟子。 萧明心不知想到什么,抿唇笑了一声:“那就有劳祁大侠了。” ** 雨雾朦胧。 玄衣人排成简阵往山里疾行。他们在大雨里也未放松警惕,并且动作轻盈。 因为他们早知岛上有人。 他们就是跟着岛上的人而来的。 队末的玄衣人面对着苍茫的雨雾,脚步稳当,心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寒光乍起。 剑光随着雷霆落下,玄衣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便已失声,软倒在地。 一个,两个…… 快如流星,静如幻影。 队伍没了一半,前头的人才发现不对劲,立刻改了阵型,将那鬼魅一般的身影围住。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将迷蒙的岛屿照亮了片刻。 君泽静立如松,被雨水打湿的发蜿蜒地贴在鬓边,水珠从眼睫滴落,顺着面颊流到下颚,他却不曾眨一下眼。 萧明心不远不近地看着,神色悠然而专注,仿佛眼前不是剑拔弩张的生死交锋,而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清风入月,沧浪一舟,天光乍破…… 熟悉的招式逐一在眼前呈现,萧明心一时舍不得挪开眼。他无意识地转起手中的断剑,跟着摆弄了几下。 他自然不是袖手旁观。 他故意暴露出来,果然引出了几个隐在暗处的玄衣人。 几人以为他不会武,手里又只有一柄断剑,打算从他下手,胁迫君泽就范。 萧明心轻笑一声,从容避开来人的攻击。被接连躲过数十下后,玄衣人才心惊不已——情报有误,这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棘手货! 萧明心戏弄够了,这才三下五除二敲晕了他们,顺走他们身上的暗器,帮君泽解决了几个准备出阴招的家伙。 晕着的人忽然发出点动静,萧明心低头看去,其中一人正挣扎着要朝船的方向射出个什么,他眼疾手快地打断了。 萧明心眯眼看了看那艘船,确认地上的人不会再醒后,快步朝船那边走去。 剑锋划过最后一个玄衣人的脖颈,君泽握剑的手才缓缓垂下。雨水很快冲刷干净了剑上的血迹。 他习惯了无形剑气,已经许久不曾在实战中用过这些剑招了,只在教言昭时演示过。此时酣畅淋漓,倒找回了几分初入剑道时的心境。 体内沸腾的血慢慢冷静下来,君泽蹲下身检查了一番,没搜到什么有用的物件。 看来这些人也并非不须归的骨干。 正思索着,忽然听见一声鸟鸣般的哨声。君泽闻声看去,这才发现阴云已散去,雨快要停了。 哨声是船上传来的,萧明心正在船头冲他招手。 ** “只剩舵手和几个侍从,都捆了关在屋里了。”君泽一登船,萧明心立刻迎了上去。 他也将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 萧明心:“也就是说麻烦还没结束?” 君泽:“只要天罡心法还在我们手中。” 萧明心拍了拍包裹,暗示天罡心法没事。“那木匣子奇得很,一点水也没沾。可是要把它送去哪里?” 君泽沉思片刻,闭眼看了一遍脑海中的书卷。 毫无变化。 也没有新的提示。 护得至宝。要怎样才算护得至宝? “嗖!” 一声异响打断了两人思绪,竟是从海里传来的! 君泽反应极快,间不容发之际,剑已出鞘。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只见缭乱的剑光闪过,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海中的东西已被拦住,当啷掉落在地。 萧明心不知何时到了他背后,举着断剑迟迟未放下,不敢回头。 君泽也迟迟未出声。 萧明心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接下这一招全凭本能,忘了掩藏。 君泽将他方才的剑招看得分明,没有认错的可能。 因为……每一个动作、每一缕剑气,都是他手把手亲自教出来的。 他的心跳忽然不再平稳,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地轻了。 “……言昭?” 面前的人顿了顿,这才转过身来。 “师……” 话音被打断。方才被打落的暗器突然向上射出一枚小毒镖,扎进了他的小腹。 萧明心闷哼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君泽立刻接住了他。 “没事。”他说道。 一抬眼,君泽身后已经出现了一道黑影。 君泽深深凝眉,反手掷剑击飞了那人,剑柄落回手中后,他扶着萧明心站起来。 那人在甲板上滚了几圈,萧明心自袖中摸出几颗石子,逐一打过去,封了那人穴道。 那人面上的罩纱散开来,发丝垂落,竟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萧明心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风十娘?” 这人竟是那日在纤云楼见到的,江南第一名伶风十娘。 萧明心回想起那日她离奇的行踪,顿时明白了。风十娘是不须归的人,那日起就已经盯上他们二人了。 见他行动如常,另一人剑术已臻化境,风十娘不禁面露狠厉之色:“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人?此毒我从未失手过。” 萧明心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五毒不侵,没见过?” 见她有咬舌的动作,萧明心连忙一个肘击将人敲晕,叹了口气。 “真没事?”君泽看着毒镖的位置,眉头紧锁。 萧明心“嗯”了一声,将那毒镖拔了出来。伤口处并未变深,并且在肉眼可见地愈合。 他看着君泽慢慢放松的面色,眨了眨眼,偷偷打量着。 然后君泽的手突然搁在了伤口附近,像是在轻轻摩挲确认。 萧明心:……这下没事也要有事了! 他感觉耳朵快烧着了,连忙站直了身子退开半步。 正巧阿泉的大嗓门拯救了他。 “少爷——祁公子——”商船往这边驶着,两人这才发现一通折腾下来,雨已经彻底停了。 萧明心对上君泽探寻的眼神,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先回船上再说。” 两人在阿泉的吱哇乱叫声里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回过神来后,已经在船头站了好一会儿。 萧明心……言昭几次张口却没能出声。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君泽亦是如此。 该问什么?问他为何在南柯石中吗?可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该问他在境中都经历了什么?那也非三言两语就能道尽的。 君泽侧身看他,言昭也就转过身来迎上他的目光。 海浪声寂寂,君泽终于开了口。 “能变回原本的模样么?” 言昭一怔,没想到等来的第一句是这个,腹稿一概没派上用场,只好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阖上眼,发丝微微飘动,面容慢慢变化,很快现出一张清俊而熟悉的脸。 尤其那双澄净的眼睛。 君泽抬手抚上了他的侧脸。发间的雨水还未干透,半湿地缠在指缝间。 言昭从未见过君泽这种眼神,惯常的温柔底下融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似欣喜,似心疼,又掩藏了一丝不安。 师尊也会不安么? 言昭眼睛一酸,眸中泛起了细碎的光。 恍惚间,君泽感觉像是回到了南柯石外分别的那一刻,又像是欲魔的春宵梦境破碎的那一刻。 他难以自抑地将人拥入怀中。 言昭愣住了。 心跳声与胸膛温热的触感一起传来,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拥抱与在此之前的都不一样了。 从前都是君泽用这种方式安抚他,此刻却似乎是君泽在寻求某种慰藉。 人人都道青华帝君位极北斗,无所不能,可谁又能真以一肩担尽千古事? 言他心性坚如磐石,可滴水尚能穿石,积攒了数十万年的苦痛又该从何消解? 今时今刻,在一艘不起眼的船上,言昭终于触碰到了那厚重盔甲之下,无人触及过的,最柔软的部分。 他缓慢又珍重地回抱住了他的师尊,虽然前路未卜,他此刻却无比安心。 一次孤注一掷的抉择,换来独一无二的宝物,无憾了。 -------------------- 阿泉:(探头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这不是处得挺顺利的吗第106章雷公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