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薛庭儴一改之前颓唐之态,来了精神,对招儿道:“那我想想法子,找个地方外放出去?”招儿背着身去搁药酒的手一顿,心中大悟,还真是碰到什么事,怪不得之前颓成那样。不过这话她自然不会说,而是点点头:“这要看你的想法了,我怎么样都行。”薛庭儴扭了扭腰,将脸埋在招儿腿上,汲取她身上的清香,咕哝了一句:“我本来还想努把力,给你讨个夫人的诰命。”“当了夫人,我头上能多根角?既然不能,夫人和安人有什么区别。”“你个傻子,区别大了。”“我没看出区别在哪儿,我就知道那些当大官的个个年纪都不小,你才多少岁,跟人家比什么比,不是找不自在!让我看外放当个县令不错,你看徐县令,人家的日子不也是过得挺好,走到哪儿都是县太爷县尊大人,多么威风。总比你待着那内阁,天天给人跑腿打杂的强。”招儿的话糙理不糙,可不是就是这样。待在内阁里当孙子,和出去了做爷,傻子都知道怎么选。问题是他今年也就二十,至于去跟那些老狐狸们斗智斗勇?江山社稷太过沉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该是嘉成帝该是那些阁老们担着,而不是他一个朝不保夕的毛头小子。薛庭儴躺在招儿的腿上,让她用银叉子叉了寒瓜喂他吃,浑身一阵轻松之余,觉得格外舒爽。他眼珠转了转,这一幕被招儿看见了,问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能打什么鬼主意?”“你就别装了,自小到大,你每次这样的时候,就是在打鬼主意。”这一切可瞒不过招儿。薛庭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银叉,扔在炕桌上,兜头就亲了过去。“我能打什么鬼主意,我每次鬼主意都是用在你身上。”招儿推他,嚷道:“别,小心待会儿被弘儿撞见了。”薛庭儴才不管,就去扯招儿裙子下的绸裤:“撞见了就撞见了,那小鬼头要是问,我们就跟他说给他生妹妹,他不是想要个妹妹。再说了,还有小红她们看着,他这会儿来不了。”“那也不行,光天化日的……”“又不是第一回……”*天上的日头仿佛着了火似的,炙烤着整片大地。紫禁城的树本就少,尤其是外廷,薛庭儴一路走到司礼监,可被晒得不轻。正值午后,司礼监里也没什么人,薛庭儴刚踏进去,就撞见个太监,对方与他打着招呼:“小薛大人,好久不见。”“原来是喜公公,这是打算去哪儿?”顺喜领着他往里走,边走边道:“我能去哪儿,瞎晃悠。你是来找郑公公?我干爹这会儿可不在,在陛下身边服侍着呢。”“我不找郑公公,就是没事瞎晃悠,想着好久没见过喜公公了,就特意过来看看。”“亏得你还记着我,这会儿没事吧?既然没事就跟我进屋里避避热去,这天真是热得见了鬼,连点儿雨星子都不见。”薛庭儴随着顺喜进了间屋子,两人在炕上坐了下来。如今这司礼监也是人员齐备,掌印、秉笔、随堂太监都有配备。顺喜因为干爹是郑安成,得了个随堂太监的衔儿。看似倒是挺威风,其实就跟薛庭儴一样,是个坐冷板凳的。只是这种冷板凳不像薛庭儴,而是因为司礼监整个都不受人待见,所以处境显得十分尴尬。主要原因自然是因为内阁。嘉成帝本就是以自己抱恙,让郑安成暂代批朱之事,才重建的司礼监。也就是说司礼监就是个附属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撤掉了。当然这是外人的看法,具体内里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去在意。也因此如今形成了这样一种情况,内阁那边凡事只对郑安成,也只找郑安成,司礼监其他人俱都没有放在眼里。会是如此,也是潜意词在说,等陛下龙体好了,你们这些阉奴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这种情况暂时是没办法改变的,只能靠时间,抑或是随着司礼监慢慢崭露头角,才能慢慢改变。可很显然嘉成帝现在不想重蹈之前锦衣卫的覆辙,一切都在徐徐图之。而内阁那边唯一例外的,大抵就是薛庭儴。他有那个梦作为提示,自然知晓许多旁人不知晓的东西,所以对于司礼监这边,他虽没有上杆子倒贴,但寻常处事之间也给自己留了后路。像顺喜,就是后路之一。两人坐下后,就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太监来,给两人沏了茶。顺喜自然问起薛庭儴最近忙什么,怎么许久没见过他了。两人年纪相仿,虽然一个是太监,一个是低阶官员,但薛庭儴这种性子,上上下下牛鬼蛇神都能结交,这是本能,也是本事。认真说来,他和顺喜算是挺熟的,那会儿顺喜还在乾清宫御前侍候时,两人就很熟了。闻言也没瞒对方,露出一抹苦笑,将自己的境遇提了提。“哟,没看出来,这些老大人们翻脸比咱们这些太监们还快。”薛庭儴苦笑地摇了摇头,道:“你说,换咱们正常人来想,这本就是结了天大的仇,突然弄得这么一出,我也如噎在喉许久。如今这么一来,我也能安适,免得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前面有什么等着。”顺喜手肘撑着炕桌,露出一个笑,往薛庭儴那边凑了凑:“小薛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些老大人们都是人精。人家和咱们这种人不同,要体面要脸,所以你越是得罪了人家,人家越是会捧着你,这样才能显得人家大度。难道跟咱们一样?你今儿得罪了我,我明儿就恨不得找回场子。人家说咱们这种叫小人,叫寒碜,叫眼皮子浅,不能相提并论的。”所以说,宫里处处都有人才,顺喜说得确实很在理。薛庭儴苦笑一声:“若论君子和小人,我反倒喜欢喜公公说得这种小人。这种人实在,不闹心,不用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你,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遭了秧。”顺喜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薛庭儴的胳膊,道:“小薛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个妙人啊。”薛庭儴一本正经:“有,拙荆说过。”闻言,顺喜又笑了起来,笑得抑不可止。半晌,他才停下,端起茶啜了一口,道:“小薛大人伉俪情深,让人羡慕。让咱家来说啊,那有些人就是不识趣,非得上杆子倒贴,也不问问人愿不愿意,当谁都稀罕他克夫的老闺女。”对于顺喜的话,薛庭儴并不吃惊。太监就是这样的人物,能伏得了低做得了小,也能耀得起武扬得了威。没了子孙根的人,就是没了姓氏没了祖宗,这样的人轻易莫得罪,这个经验是那个梦告诉薛庭儴的。他静默了下,道:“我和喜公公虽不是一处,到底也算是能谈上两句。如今这内阁,我恐怕是待不了几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以后再见恐怕是难了,所以今日前来,也是想跟喜公公道个别。”见薛庭儴难掩落寞,顺喜安慰道:“让咱家来看,小薛大人不用过多烦愁,您六元及第,乃是难得的人才。陛下是政务繁忙,顾不上,指不定哪天就想起了您,您就等着飞黄腾达吧。”薛庭儴哈哈一笑,凑趣道:“那某就托公公吉言了。”“好说好说。”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薛庭儴才告了辞,而顺喜则收拾了收拾,一路挨着墙根躲太阳,去了乾清宫。乾清宫里,嘉成帝刚歇下,郑安成正站在东暖阁的炕前,就着炕桌给奏章批红。如今这批红之权,虽是由郑安成暂代,但实际上还是嘉成帝,不过其上的笔迹换了一个人罢了。这种地方,可没有太监坐的地儿,郑安成已经就着这别扭的姿势,批了快半个时辰了。顺喜从外面走进来,忙把边上侍候笔墨的小太监给挤走了,自己上前去给干爹磨墨。他按照惯例,将今日碰见的人和事说了一遍。提起薛庭儴,他不免带了些情绪,感叹了一句,小薛大人也是倒霉。郑安成睨了干儿子一眼,继续往那奏章上写着字,其上的内容,都是嘉成帝之前说了,他牢记在心的。“干爹,你就帮帮小薛大人吧。我瞅着姓吴的那老匹夫,恐怕会给他小鞋穿。”“你倒是对他挺上心,一口一个小薛大人的。”“这不是小薛大人待人亲和,从来不拿咱们不当人看。儿子虽是还年轻,办事都得干爹提点着,可论起看人,儿子眼里还是有些内容的。那些个大人们,每次来乾清宫,看着面上带笑十分和蔼,其实眼里都写着不屑,可小薛大人不会这样。怎么说吧——”顺喜挠了挠脑袋:“在小薛大人眼里,咱们是个人,不是个没了子孙根的阉奴。”似乎阉奴这个词触怒了郑安成,他顺手就把顺喜给搡开了。他扶着袖子将朱笔搁在砚台里,才从怀里掏出块儿帕子擦了擦手。行举之间,眼中冒着冷光。顺喜见干爹寒着脸,吓得缩着脖子:“干爹,儿子说错话了。”郑安成哼了一声。他生气自然不是因为顺喜,而是因为之前和内阁那些老匹夫们交手,又受了对方的气。这些老杀货们,总有一天刮了他们。他步去一旁,从那些奏章里抽出一份,扔进顺喜怀里。顺喜是识字的,他摊开了看,发出一声惊叹:“竟把小薛大人放去了那地方。”郑安成睨了他一声,方道:“收起你那副吃惊样,此子简在帝心,可不是让你去同情的。”顺喜干干地笑了一声:“干爹,我这不也是……也是……”“不过你与他交往是可以的,陛下打算借着咱们和内阁分庭相抗,若是我们在朝中有交好官员,以后也能便宜许多。”“干爹,您说得儿子记住了。”郑安成看了他一眼:“行了,去吧,瞧你那急不可耐的样子,总是教不上道。”顺喜嘿嘿一笑,一溜烟跑了。第163章第163章==第一百六十三章==薛庭儴从顺喜口中得知他即将被外放的地方,就自己琢磨上了。如果他没记错,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被外放至穷山恶水之地,顶多是吃点苦头,可那地方局势复杂,一不小心可是要丢命。为了确定自己没记错,薛庭儴专门去了内阁大库中,翻阅了一些有关当地的资料。翻完后,默然。而很快上面的调令就下来了,发下当日薛庭儴还在内阁大堂之中,一听说大红人薛中书竟被外放出去当一个小小的县令,所有人都是暗笑在心。免不了会假惺惺上来说一些宽慰之词,薛庭儴一一寒暄过,又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拜别各位阁老。这是少不了要走的过场,不同于下面那些中书们,这些阁老们倒是十分会做表面功夫,从他们口中薛庭儴哪里是被贬斥外放,而是成了国之栋梁,肩负社稷之重的栋梁之臣。其实都是些场面话,也幸亏这样,才让本来尴尬的场面才不至于太尴尬。幸好吴阁老不在,倒是免于仇人相见,薛庭儴拿着自己的琐碎物,离开这个他待了大半年的内阁大堂。来时风光得意,走时黯然神伤。虽然他并没有这种心情,但可以料想大家都是这么看待他的,灰溜溜地就这么走了。快到协和门的时候,薛庭儴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不远处那层楼叠榭。他想,他有一日还要再回来的。*接下来便是收拾行装启程。从接到调令到赶赴上任,其间有三个月的时间。而从京城赶往浙江,一路上都可以走水路,倒是并不难行。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便可抵达,所以薛庭儴他们并不匆忙。京城这边的生意,只能是交给高升了。幸亏平时招儿插手不多,大部分的事都是高升他们在做,倒也不怕出什么错漏。至于这次去那定海县,除了薛庭儴一家三口外,另还带着胡三和小红几个。小红她们就是招儿那次买回来的丫头,分别叫小红、小绿、小蓝、小紫。蓝和紫留在京中帮忙看铺子,红和绿招儿则是打算带去。这么定下后,就要打算启程了。薛庭儴却是又从那些灾民中,挑了十来个没有家累的汉子,充当随从。这一去,就是山高水远,而浙江沿海一带并不平静,身边的人手多点,也能安心。招儿并不知道那定海县是什么地方,可从薛庭儴种种行举来看,那地方似乎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免不了心中会有忧虑,可当着面她却什么也没说。借着临行之前,薛庭儴还让胡三教他们一些简单的武艺招式,甚至每个人都配了刀。招儿这才发现自己平时真够傻的,胡三是她弄回来的,可胡三会武艺,她竟然不知道。胡三说他就只会几下庄稼把式,招儿瞅了瞅薛庭儴,又瞅了瞅胡三,决定相信他。这时,小红在叫招儿,说是外面有人找她。“谁啊?”“我问她,她也不说,是个女的。”……招儿走后,薛庭儴继续和胡三说话。“……浙江福建一带走私最为猖獗,当然这都是藏在台面之下的,表面却打着时不时有海寇沿海肆掠的幌子,让朝廷心生厌恶,禁止商人私下出海进行交易……这些年来海禁管得越来越紧,不过是朝中有大员为了牟利,联手压制不让开海……定海县不过是个沿海小县,可有个地方却是海商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什么地方?”“双屿岛。”薛庭儴点了点桌案上,他花高价钱请人刻印的一份舆图。这种东西也许旁人弄不到,可他在内阁,内阁大库中关于这种东西很多。他所指的那两个小点儿,刚好正对着定海县,两两对望。“前朝严令禁止私商对外贸易,所有的外贸又以朝贡形式进行,随朝贡而来的船舶,称为贡舶。嘉靖年间,发生了倭人争贡事件,两队贡使的内讧,以至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浙江市舶司的嘉宾堂被毁,东库被劫。倭人贡使甚至追杀到绍兴,沿途烧杀抢掠,嘉靖震怒,下令关闭浙江市舶司。“由于市舶司的关闭,致使许多货物积压,彼时又适值宁波大灾,经过中间人牵线,当地商人便以此为据点和倭人贡船进行合作,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之后此地便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走私之港。直至此地被朝廷捣毁,共计生存了二十余年,曾有文献记载,如是这般描述,‘十数年来,富商大贾,牟利交通,番船满海间’。”胡三听得目光连连闪烁,薛庭儴顿了下,又道:“因为有高昂的利润,此地龙蛇混杂,各大海商、海寇不胜枚举,为了争抢货物乃至生意,各方经常诉诸武力,甚至有亦盗亦商之像发生,挂上旗子为商,放下旗子为寇。而此地后来之所以被捣毁,起因却是当地望族谢氏,与红夷人产生了一场纠纷。“谢家乃是当地望族,族中出过阁臣的官宦之家,谢氏为了垄断舶来货物,以压价和恐吓要报官作为手段,因此激怒了双屿岛那些海商以及红夷商人。他们袭击了谢氏,烧毁对方的房屋,并杀了人。谢氏为了报复,便报官说是有倭寇伤人。”“也就是说没有倭寇,其实所谓的倭寇,都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胡三目光一闪,问道。薛庭儴点点头:“自然是有的,却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而袭击事件之后,朝廷派来了浙江福建海道巡抚朱纨,此人调动福建水师,一举捣毁了双屿港,重创了当时盘踞在岛上的走私商人。后,因为双屿四面濒海,地势孤危,难以立营守卫,且福建兵本就是借用,而浙江兵俱都被买通,朱纨便下令聚桩采石,填塞了双屿港进出的港门。从此,双屿港便泯灭于历史洪流之中。”“那大人所说之意?”胡三的目光徒然一闪,惊诧道:“是不是此地又死灰复燃了?”薛庭儴点点头:“当地望族眼馋走私之暴利,一些大海商或是本身氏族便在朝中有官,或是收买了朝中官员为其说话,以至于先帝屡屡想开海禁都不成。表面上时有流寇袭击沿岸,朝廷为了普通民众屡屡内迁,实则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便利。那双屿港被填掉的港门,近些年早已被人给挖掘了出来,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那大人此行——”“此行吉凶难料,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知你具体,至于去也不去,你自己斟酌。”“小的能不去吗?”胡三突然问,旋即又道:“我胡家血海深仇,还指望借大人之手得报,哪怕此番是龙潭虎穴,胡三也陪大人走一趟。”薛庭儴哂然一笑:“我一无人,二无势力,不过是阖家老小,并这十数个人。如今全数交付于你,此行是吉是凶尚不好说,但手中有得力之人,多少要便利一些。”“这些不用大人说,小的便知。”薛庭儴点点头,胡三便出去了。走到门前,胡三突然转身问道:“大人为何知道如此详细?”薛庭儴一笑,道:“我说有人托梦给我,你可是相信?”胡三无奈,这薛大人时而稳重,时而不正经,真是让人分辨不出他的真性情。不过胡三才不会信他这大胡话,想必是有人指点,薛大人才会知道如此详细。按下不提,胡三又继续去操练那十多个可怜的汉子了,这边薛庭儴独坐思索片刻,才想起半晌没见过招儿。他在屋里扬声询问:“你家太太呢?”小红在外面答:“有人找太太。老爷,我这便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