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夏仪沉默了,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聂清舟想要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却又收回来,他轻声说:“没事的,有我呢。” 几天后聂清舟第一次见到了夏仪的妈妈,他姑姑口中全校最美的女老师,曾经抛下夏仪和夏延独自远走的母亲――蒋媛媛。 聂清舟凭着曾经在夏仪手机上看到的照片一眼认出了她。离开常川的这四年,她应该过得不错,衣着和气色都很好。 她坐在星巴克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有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长度直到后背,穿着一件剪裁讲究的纯白色呢子大衣。耳边坠着珍珠耳环,手腕上戴着一根红色皮表带的细腕表,非常美丽又有气质。 她今年四十多的年纪,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咖啡杯,神情有些忐忑,又有些和年龄不符的天真。 看到蒋媛媛后,夏仪在原地停了片刻,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步履平稳地向蒋媛媛走过去,蒋媛媛一看到夏仪就愣住,然后眼里蓄满了泪水,站起身来向她招手。 夏仪对蒋媛媛说,聂清舟是她的同学,她请他一起来的。 蒋媛媛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聂清舟身上,夏仪一坐下她就前倾身体握住夏仪的手,哽咽着说:“夏夏,夏夏,你都长这么大了。你怎么把头发剪了啊?你还瘦了……奶奶对你好不好?小延还好吗?他听你的话吗?” 夏仪任蒋媛媛拉着她的手,与蒋媛媛的激动相比她显得很平静,甚至有点生疏。 “奶奶对我很好。小延现在上初一了,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现在他也听我的话了。”她回答道。 蒋媛媛拿出纸擦着眼泪,她擦眼泪的时候也很轻柔和克制,没有把妆容蹭下来。她一边哭一边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不知不觉都四年了,夏夏你……想不想妈妈啊?” 夏仪低下眼睛,她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回答蒋媛媛的问题。 “妈妈,你怎么回来了?” 蒋媛媛有点失望,但她的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她说道:“妈妈这次回来,是想带你走的。” 蒋媛媛要再婚了。 对方和她岁数相当,之前也是做生意的,经济条件很不错,他们打算结完婚就移民去美国。 “这几年你受委屈了。等我们去美国,妈妈让你住大房子,去最好的音乐学院学音乐,过比现在好一百倍的日子,什么都不用担心。”蒋媛媛恳切地说。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夏仪有点懵,她望着蒋媛媛的眼睛,片刻之后说:“那……小延和奶奶怎么办呢?” 蒋媛媛流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她说:“…我的未婚夫和我商量了很久,他没有信心做两个孩子的后爸,一个孩子的话还可以。” 夏仪听懂了蒋媛媛的暗示。 “所以只有我跟你一起走吗?” 顿了顿,夏仪说:“不和他们打招呼,偷偷地走,就像你离开的时候一样吗?” 蒋媛媛有点慌张,她摇头道:“不是不是,妈妈肯定要再跟他们商量,给小延和奶奶抚养费,而且也要给你办转学手续什么的,妈妈就是想先问问你的意思。当年妈妈那么做……也是有苦衷,你不要怨妈妈……” 夏仪点点头,她说:“我知道,那时候你说过了。” 夏仪低眸看着蒋媛媛握住她的手,妈妈的手还是像以前一样白皙嫩滑,涂了一层亮亮的护甲油。 然后她抬起眼睛,认真地望着蒋媛媛。 “妈妈,那这些年你有没有想我们?你后悔吗?” 蒋媛媛愣了愣,她觉得夏仪在指责她,而她也无从辩解,于是再次泪眼朦胧。她羞赧地低下头拿面纸擦着泪,抽泣道:“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们……” 夏仪只是看着蒋媛媛,似乎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她想了想,替她妈妈回答道:“没有后悔吗?那这几年,你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蒋媛媛哭得更凶了,只是说:“对不起,你恨妈妈,妈妈知道,妈妈不称职,你骂妈妈吧……” 夏仪摇了摇头:“是我放你走的,我害怕当初我做错了,怕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会后悔。既然你没有后悔,那当时我应该也没有做错。” 蒋媛媛怔怔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她一向看不太懂的,寡言少语的女儿。 她的女儿真诚地说:“妈妈,你是我的妈妈,你的人生也很重要,我希望你幸福。”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放出了一些混乱的记忆。 蒋媛媛想起来,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的车站里,她以为悄无声息地躲过了所有人,夏仪却突然出现抓住她的箱子,问她要去哪里。 那时候她整个人脆弱得不行,看到夏仪的那一刻理智完全崩溃,她跪下来痛哭,一边哭一边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她好像一直在喊夏仪的小名,也喊夏延的小名,一直说妈妈对不起你们。 她说――妈妈不能留下来,不能带你们走,不然妈妈的人生就毁了,这辈子都完了。 ――真这么活还不如死了好!你放开妈妈吧,你也不想逼死妈妈吧? 车站的灯光很亮,有很多人围着看他们,窃窃私语着什么。夏仪就站在她的面前,安静又迷茫地看了她半晌,然后松开了握着拉杆箱的手。 她认真地说:“妈妈,你不要害怕,不要哭。” “你走吧,你上车,我就回去了。” 夏仪说得很真诚,而且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蒋媛媛记得自己上车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夏仪,那个时候夏仪十二岁,穿着一件蓝色碎花裙子,站在检票口朝她摆手说再见。 这样的场景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她不是逃走,而是堂堂正正离开的。甚至如果有一天她想要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 那一天蒋媛媛太过狼狈,她一直刻意不去想起。但是偶尔她也会疑惑,当时夏仪到底在想什么呢?夏仪为什么不哭不闹,甚至不埋怨她呢? 时隔多年之后再见到她的女儿,蒋媛媛才醍醐灌顶,原来那个时候夏仪并不觉得自己被丢下了。 她觉得是她放妈妈离开的。 她的年纪还那么小,在为自己担忧之前,先想到的却是保护她的妈妈。 保护她那个脆弱的、自私的,一直以来为自己活着的妈妈。 蒋媛媛突然站起来,走到夏仪的身边然后抱住她的肩膀,也不管自己的仪态或妆容了,只是泪如雨下。夏仪睁大了眼睛,有些僵硬地保持着后背挺直的状态。 “夏夏,我……我不是一个好妈妈……妈妈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妈妈要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以后再也不把你丢下了。” 夏仪的眼睛眨了眨,她没有太大的感动或者痛苦,只是有点无措。她抱着蒋媛媛的后背,笨拙地拍了拍。 仿佛她怀里的不是她的妈妈,只是一个悲伤的陌生人。第51章、和好 夏仪没有立刻回复蒋媛媛的提议,她只是说要再想想。蒋媛媛擦着眼泪说要打车送夏仪回去,夏仪也拒绝了,她甚至没有收蒋媛媛的钱。 于是蒋媛媛有点伤心地,孤单地站在春日的梧桐树下,看着夏仪和聂清舟两个人走远。 他们路过公交车站的时候,夏仪突然对聂清舟说:“你心里很乱的时候,一般会干什么呢?” 聂清舟愣了愣:“嗯……跑步?” “那我们跑回家吧。”夏仪语出惊人。 聂清舟想,从这里回家可是有十几公里,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叔才不会干这种莫名其妙,回去就累瘫的事情。 但是十七岁的他会。 聂清舟看着夏仪的发顶心,微微一笑道:“好啊。” 他指了指十步之后的一棵行道树,说:“就从那里开始跑。” 夏仪点点头,然而她的头还没点完,下一秒聂清舟就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她愣了一下,看着前面的男生绕过来往的行人,回过头来对她大笑着说:“这么容易上当啊,我先走一步啦!” 她的嘴角轻微地勾了勾,一边把头发上的卡子卡好,一边跟着跑了上去。 两个人在虞平街道上的人流中快速地穿行着,行人们纷纷注目,奇怪这两个在大街上奔跑的孩子是在干什么。不过惊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就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他们从人多的地方渐渐跑到人少的地方,在树木的光影下,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上飞奔,遇到红绿灯就停下休息,过了路口就再次奔跑,像是前方有什么东西令人迫不及待一般。 不知道是谁先笑的,就像传染一样另一个人也笑起来。在一条河堤上,聂清舟笑着停下来,撑着膝盖说:“岔气了岔气了,咱们休息休息,走一段吧。” 夏仪的呼吸也已经很重了,她听了聂清舟的话就慢下步子,转过头看向他。 片刻之后,她突然问他:“聂清舟,美国很远吗?” 聂清舟想了想,掰着指头计算起来:“从我们这里过去,飞机要飞十四五个小时,时间相差十二个小时左右。” “妈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夏仪转过头去,望着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河堤。 她没有离开过虞平,她曾经觉得虞平火车站的那头就是无数未知而遥远的世界。但是这世上还有更遥远的世界,那是连虞平火车站都不足以连接和到达的地方。 “你这么说,是不想跟阿姨走吗?”聂清舟看向她。 夏仪把头上已经滑歪了位置的卡子拿下来,再重新卡好,那是些黑色的没有花纹的卡子,是她惯有的风格。 “嗯,我不跟她走。” “为什么呢?” “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妈妈还是重要的人,但是没有以前那么重要,现在我更想跟奶奶和小延一起生活。” 聂清舟想果然如此,以他所知的时间线,夏仪并不是在这个时候出国的。 而且他发现夏仪对于蒋媛媛的感情非常奇怪,她看到蒋媛媛时的热情,似乎还不及她对那张照片来得深刻。 夏仪没想到会与蒋媛媛再次相见。她是一个非常干脆的人,她已经彻底接受了蒋媛媛的取舍,接受了她们的分离。 夏仪向来界限分明,她的世界里有一条线,线的里面是“她的人”,她总是尽全力保护“她的人”,有时候甚至于盲目、不计后果。 线的外面则站着“别人”,她怀有适当的善意,但那些人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目光。 她的感情这样分明。 蒋媛媛曾经是她线里面的人,所以即使蒋媛媛抛弃她离开,她也为蒋媛媛着想,并且没有责怪她。 只是从蒋媛媛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被夏仪轻轻地了推出这条线以外,变成了一个稍微特殊一点的“别人”。 这并不会随着蒋媛媛的回来而改变。夏仪怀念和爱照片里那个曾经的“她的人”,而不是这个现实里的“别人”。 突如其来的喊声让聂清舟回过神来,他望向声音的来源――河堤下站着一个胖男人,正对着河水开嗓,嗓音吊得高高的,发出一些转着弯的“啊”“呜”的声音。 聂清舟感慨地对夏仪说:“我都没听过你唱歌呢。” 夏仪沉默了片刻。日暮的微风里,她吸了一口气,唱起来。 这首歌没有歌词,她的嗓音温柔、清澈而明亮,毫不费力地唱到高音再丝滑地转为假声,像是在云中翱翔的海鸥,流畅地上下起伏,缱绻又悲伤。 她现在甚至还没有经过多少专业的训练。 聂清舟先是震惊继而折服,终于领悟了什么叫老天追着喂饭吃。 他想起很久之前陪表妹去夏仪的演唱会,她的声音经过话筒和音箱响起来的刹那,他就为她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音色所惊叹。 或许有人会不喜欢这个女孩,但谁都不能否认她闪闪发光。 此刻她就在他的面前散发光芒。 夏仪唱完这支曲子,河堤也快走到尽头了。聂清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他兴奋道:“也太好听了,这首歌你取名了吗?主题是什么呀?” 夏仪在河水的波光粼粼中转过头:“聂清舟……” “嗯,什么?” “聂清舟为什么远离我,是它的主题。” 聂清舟的笑僵在脸上,他愣愣地看着夏仪,兴奋被潮水般涌上来的心虚所淹没。 夏仪看向面前尘土飞扬的路,她自顾自地说:“上次送妈妈离开之后我也是走路回家的。那时候觉得路很长,很长,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她想她放走了妈妈,要怎么跟小延和奶奶解释,想来想去却发现没有办法解释。她只有对奶奶和夏延更好,要好好照顾他们,为妈妈的离开负起责任。 夏延说她太过客气和生疏,可能对她来说,“保护”这个词的分量总是远远大于“依靠”的。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面对聂清舟,“依靠”和“保护”的分量变得势均力敌。 “今天你陪我见妈妈,陪我跑步,我觉得很开心,这条路好像也没有那么长。可是回去之后你是不是又要躲着我?只有我请你帮忙的时候,你才会像今天这样在我身边。” 夏仪转头望着聂清舟的眼睛,她真诚地,有点不安地说:“我……我不会总是求助,我不……太做这种事情。可是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有什么方法吗?我可以做什么吗?我们以后能不能,就像今天这样?”她非常诚恳,又迫切。 聂清舟怔怔地看着夏仪。 他从没想过夏仪会说这样的话。 夏仪一向沉默寡言,习惯于隐藏和压抑自己的情绪,甚至在亲人面前都拙于表达。 这样的夏仪,居然在小心翼翼地挽留他。 聂清舟突然上前一步把夏仪抱在怀里,他抚摸着她的后脑,羞惭又心疼地弯腰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能让你受委屈……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 夏仪好像有点愣住,然后她也伸出手去,这次她成功地抱住了他的后背。她抱得有些用力,好像抱得这么紧,可以确认什么似的。 “我要怎么做呢?”夏仪还在执着这个问题。 “你不用做什么,是我错了。” “那以后……” “以后我不会躲避你了,只要你需要我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除非你赶我走。好不好?” “好。” 顿了顿,夏仪小声说:“一言为定。” 聂清舟想,二十七岁的他不可以对夏仪动心。但是现在他十七岁,属于他身体里十七岁的那部分,对夏仪动心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无论可不可以,他决定接受了。 “让一让,让一让!” 有人按着铃高喊,聂清舟顺势一转身把夏延揽到路边,一辆自行车就风驰电掣地骑了过去,掀起滚滚尘土。 车主是个发型嚣张的小年轻,看见聂清舟和夏仪抱在一起,意味深长地吹了一声口哨,留下个潇洒的背影。 聂清舟心虚地松开夏仪,一低头却发现夏仪正专注地看着那个骑自行车远去的青年。 她喃喃说道:“很久以前,小延跟我说过他也想骑自行车。” 夏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地望着聂清舟:“如果妈妈可以带走一个人的话,那小延呢?以前爸爸在的时候,医生就说小延的腿尽早去大医院看可能有希望。美国的医疗条件会更好,妈妈现在的经济情况也很好,小延跟着妈妈,他的腿有没有可能治好?那样他可以做所有他想做的事情,也可以骑自行车了。” 聂清舟愣了愣。他的目光沉下来,思索片刻后分析道:“阿姨显然更想带你走,首先要确定她的心意,看她是不是非你不可。如果阿姨有带走小延的想法,那还要看奶奶和小延的意思,以他们的脾气每一关都不好过。” 夏仪低下眼眸,她点了点头。 “你还是想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