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伸出手去抱住他的后背,轻微地颤抖着,一言不发,好像这样就能积攒一些力量。 聂清舟下意识转头望去,夏奶奶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并没有看到这边。 于是他也抱住夏仪的后背,轻轻地拍着,说道:“都过去了,现在我们很安全,没事的。” 顿了顿,他说:“要不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夏仪的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左右摇了摇。她慢慢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看着聂清舟,说:“作业和卷子还有很多,开学还要考试。我没事,缓缓就好了。” 聂清舟皱起眉头,夏仪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先说:“等小高考之后再说吧。” “在那之前,你总这样难受怎么办?” “我难受的时候,你像现在这样抓住我。”夏仪拉着聂清舟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非常笃定地说:“那我就会没事了。” 聂清舟望着她,叹息一声点点头。 他慢慢发现,所有与男人死亡相关的东西都会挑起夏仪的反应――红色的肉、红色墨水、爆炸场景、流血、腥味儿,这些东西都能让夏仪瞬间僵硬。 夏奶奶也非常担心夏仪,她想让夏仪和聂清舟出去找同学朋友玩,散散心。但是寒假过后很快就是小高考,繁重的作业几乎占满所有的时间,所谓的散心――就是大家聚在郑佩琪或者聂清舟家写作业,偶尔一起打游戏或看电影。 张宇坤、赖宁和郑佩琪各个出谋划策,搞出各种各样的奇奇怪怪的招数来,赖宁去寺里搞了个辟邪的福袋,张宇坤说要不要以暴制暴听点死亡重金属摇滚,郑佩琪让夏仪跟她一起学冥想、练瑜伽。 每天他们除了写卷子,骂题目、讨论答案之外,就是为治疗夏仪的情况提出各种方案,多半扯着扯着就扯远了,可实施得很少,但每天都有新想法。 有些想法天马行空,有没有实际功效不好说,倒是让夏仪笑出声来。 好像那件事和这些荒诞不经的提案扯上关系后,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 从郑佩琪家回家的路上,聂清舟看向身边的夏仪,她背著书包安静地走着,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她呼出白色的水气,袅袅地升起来。 “你现在是不是比之前好一些了?”他问夏仪道。 今天是从劫持事件后,她第一次试着吃了红肉,虽然只有一块,但是至少她没有吐出来。 夏仪点点头:“好像是的。” 话音刚落,一只猫突然从路边围墙上蹿出来,从夏仪和聂清舟面前跳过去。聂清舟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吓了一跳,下意识把夏仪的手握住。 这段时间夏仪每次受到刺激时,都会立刻握紧他的手,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是猫啊……你没被吓到吗?”聂清舟愣了愣,问夏仪道。 夏仪睁着眼睛安然地看着他,坦然道:“没有,我看到它了。” 顿了顿,她补充道:“猫不会刺激到我。” “确实……我都变得神经过敏了。”聂清舟摁着眉心,无奈地笑起来。 冬日夜晚的街头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声猫叫,夏仪的手指有点冷,缩在他的手心。 聂清舟并没有放开夏仪的手,停顿了一下后,他握着她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他的口袋里有一层绒,被他的体温烘得温暖。 他们就这样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聂清舟没有解释什么,夏仪也没有说什么。她牵着聂清舟的手,被他的口袋温暖着,就像很久以前,她牵着他的帽子、他的衣角、他的包带一样。 与那些时候不同的,可能是聂清舟的脖子有点红。 从那个亲吻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解释似乎已经错过了时机。但是确实有什么改变了,他们之间渐渐生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对不起。”聂清舟轻声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不该让你经历这些的。” 他神情凝重,似乎满腹愧疚。 夏仪捏了捏握着她的那只手,笑了一下说:“你不是正在保护我吗?” 聂清舟转头看向她,他茶色的眼睛里盛着些无奈,他微笑着说:“你啊,不是这么算的……算了,我们走吧,我们回家吧。” 夏仪没有跟他说过,她很喜欢听他说“我们回家吧”这五个字。 原来这就是恋爱啊,她这样想着。 那天他说喜欢她,其实她听见了。她不知道如何定义喜欢,他对她来说独一无二,她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做所有的事都很开心。 如果这种状态叫做“恋爱”,那么她想要和他恋爱,一直恋爱下去。 这是夏仪过得最艰难的一个春节,随处可见的红色爆竹和爆竹声都让她难以消受。郑佩琪送的头戴耳机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当窗外响起爆竹声时她就会戴上耳机,让音乐包围她。 她的乐谱本在这种痛苦中,也厚了好几公分。 好在她的情况确实渐渐好转,这些东西带给她的刺激逐渐消退。等到开学的时候,她除了不喜欢吃红肉、闻不了腥味之外,其他的症状都已经消失不见。 “没事,再缓几个月,你就什么都好了。”郑佩琪安慰夏仪道。 聂清舟却忧虑地看着夏仪。他知道不是这样,在遥远的未来,夏仪成为明星之后仍然不吃红肉,讨厌腥味儿。 有些事情留下的痕迹是终身的,无法磨灭。 聂清舟变得格外慎重起来,他重新理了一遍灰色笔记本上的内容。按照时间线,夏仪会在高二下学期期末出国,那么现在时间只剩下一个学期了,夏仪所说的那件让她产生“极端念头”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夏仪如此坚强,连目睹死亡现场的心理阴影她也克服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她产生“极端的念头”?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折磨了他们一个寒假的小高考也顺利落下帷幕。 小高考结束那天,那天高二很多班都疯了一般把考完的小四门的书和试卷都撕了,纷纷扬扬地洒下去。高三的学长学姐们看了直摇头,说这才哪儿到哪儿,真正的高考还在后头呢。 郑佩琪、聂清舟和夏仪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飘在空中的白纸片,同学们的喊声飘在耳边。郑佩琪感叹道:“这些试卷和书扔得就像是葬礼似的。” 付子明从教室里冲出来,撕了一摞卷子丢下去,边撕边说:“埋葬的是我的青春啊。” 聂清舟顺手搭上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别葬得太深,高三还要挖出来再埋一次呢。” “没事,要是小高考成绩出来,我没得4A,我就可以直接入土为安了。”付子明露出夸张的表情。 夏仪探出头看向付子明,冷静道:“想对一下答案吗?” 付子明高叫一声:“副班!你是魔鬼!” 然后他就转身逃走了。 聂清舟和郑佩琪都哈哈大笑起来,夏仪也跟着弯了眼睛。 郑佩琪说这纷纷扬扬雪一样的碎纸像是葬礼一样,仿佛一语成谶。 考试结束没几天,聂清舟在夏家杂货帮忙的时候,接了一通打到夏家的电话,然后愣在原地。 夏仪问他怎么了,聂清舟欲言又止,只是捂着话筒喊夏奶奶。 夏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来,大着嗓门问他道:“订货的吗?小舟你记下就好!锅里炖着菜呢走不开。” “奶奶……奶奶,是监狱打来的电话……说夏叔叔……”聂清舟的目光转到夏仪脸上。 “说夏叔叔,去世了。” 夏仪的神情瞬间变得迷茫,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样。 夏奶奶愣了愣,她转回身去把呼啸的油烟机关上,颤抖着擦着手走过来:“你说什么?” 她似乎寄希望于刚刚自己听错了。 “他们说……夏叔叔……心梗猝死。”聂清舟把话筒递给夏奶奶,艰难地说。 夏奶奶低头看了那话筒半天,像是恐惧又像是难以置信,布满褶皱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去,怎么也不敢拿过来。 夏仪缓缓抱住奶奶的后背,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然后摁了电话的免提按钮。 其实她的手也在颤抖。 警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夏奶奶哆哆嗦嗦的,像是个孩子似的说:“对……我……是他的母亲。” 聂清舟转过身去把杂货店的门关上,门牌转到暂停营业的那面,然后站在门边看向夏奶奶和夏仪。 夏仪的眼神仍然很茫然,但她紧紧地抱住夏奶奶,在夏奶奶崩溃大哭的时候用力支撑着她。 好像她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能明白这对她意味着什么,但是在自己痛苦之前,已经下意识开始做她觉得她该做的事情。 聂清舟走过去,从另外一边把夏奶奶搀住,然后轻轻握住夏奶奶后背上夏仪的那只手。 夏仪的手顿了顿,然后用力回握住他,用力到手指发白,眼睛里变得潮湿起来。 聂清舟仿佛听见命运的车轮驶来,轰隆作响,不可阻挡。第70章、厄运 夏仪想起爸爸时,画面总是来自一个孩子仰望的视角。 在这个视角里,爸爸有一层青青的胡茬,高大健壮又很爽朗,时常会发出中气十足的笑声。他喜欢让夏仪挂在自己的胳膊上,轻松地把她举起来转圈,笑着问她好不好玩。 夏仪爸爸的胳膊很有力气,听说爸爸小时候身体不好,奶奶就让他去学拳击锻炼身体,他渐渐变得强壮起来,再没生过什么病。因为这个缘故,他从小就开始教夏仪一些格斗技巧,让她锻炼身体兼防身。 ――爸爸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是有人打你,你一定要打回去,不要让他们以为你好欺负! 那时候爸爸一边纠正着她的动作,一边严肃道。 夏仪有时候会看见爸爸偷偷抱着电脑看格斗比赛,被她发现之后爸爸就说着“嘘”,然后到处张望看妈妈在哪里。 “这是什么啊?”她问一脸慌张的爸爸。 爸爸合上电脑,小声说:“Pride格斗赛……你别看这些。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妈妈不喜欢你看这些比赛吗?” “是啊。”爸爸弯腰,眨眨眼睛道:“我们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妈妈开心,对不对?” 爸爸总是说妈妈就是家里的头等大事,不能惹妈妈生气。于是夏仪点点头,说:“对。” 那时候她的爸爸就像个大男孩一样开朗,然而从某天开始,他身上的开朗和阳光渐渐黯淡下去。他变得越来越忙碌,时常眉头紧锁着抽烟,像是一根越崩越紧的弦,直到警察找上门的那天,所有的一切轰然倒塌。 法庭上的爸爸胡子拉碴,神色颓丧,夏仪觉得那个人很陌生,仿佛只是同一个躯体的不同的人。 夏仪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犯罪入狱。 就像若干年后,她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突然死亡一样。 她和奶奶看过了监控录像,也看到了父亲的尸体。监控清晰地记录了父亲突然发病的过程,父亲的尸体上也没有什么伤痕,只是脸上还留着痛苦的神情。 她想起每次来探望父亲时,他的气色总是不好,满怀内疚和颓丧,不停地叹气,整个人因浮肿显得虚胖。 悔恨和失落真的会压垮一个人吗?她那记忆里高大强壮,好像永远不会示弱的父亲也会倒下。 夏仪抱着骨灰盒,挨着夏奶奶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司机差点没让她们上车,聂清舟求了司机半天他才松口。车上的人都躲着他们,坐得远远的。 夏仪低头看着怀里黄布包裹的盒子,很难想象一个那么高大的人就剩下这么点灰,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父亲失去了未来,失去了骄傲,于是放弃他的妻子,放弃他的儿子。最后放弃了自己。 她知道父亲这些年很愧疚,但是她没有怪过他。父亲顺风顺水时,她也有最好的衣服和玩具,被他宠爱着;父亲跌落谷底,他受苦,那么她自然也会辛苦一些。 所谓家人,不就是这样吗? 等父亲回来,一切又会好起来的。 她早已经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所有欺负她、欺负小延的人,她都打回去了。所有背后指点她的人,她都没有理会。 她放妈妈去了更好的地方,妈妈现在也过得很开心。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完成了父亲的嘱托。 然而那个嘱托她的人没有回来。 夏奶奶哭到虚脱,夏仪却一直都没有哭。她只是沉默不语地和聂清舟一起搀着夏奶奶,从公交站一路慢慢地扶着奶奶走回小卖部,让奶奶躺在床上休息。等到夏奶奶终于体力不支睡着的时候,夏仪给她掖掖被子,抱着骨灰盒走出房间,把它放在家里仅有的一张小书桌上。 书桌是橡木色的面板,桌上很干净,就孤零零地放着这个被黄布包裹的盒子。 聂清舟安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那个盒子。 夏仪低声说:“好轻啊。” 以前爸爸一只胳膊就能把她吊起来转圈。 他怎么会变成了这么轻的,她一只手就能端起来的一点灰呢? 聂清舟转过身,伸手把夏仪拉过来,然后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轻声说:“哭吧,哭吧夏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用那么坚强也没关系。” 这句话就像是在满水的堤坝上凿开了一个口。 夏仪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她揪紧了聂清舟的衣襟,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慢慢矮下去,蜷缩起身体。 聂清舟跟着她蹲下来,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感觉到泪水濡湿了他的胸口。夏仪全身颤抖,发出非常轻微的,压抑的哭声。 她总以为是她不通人情,太过冷漠。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你只是太坚强了,不用这么坚强也没关系。 夏仪爸爸的去世给了夏奶奶极大的打击,将他安葬后夏奶奶一直精神萎靡,连记忆都开始混乱起来。 她总是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坐在小卖部前的椅子上发呆,看到有人来就问有没有见到她儿子,她儿子跑出去玩了一直没回来,她很担心。 夏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她的丈夫和一儿一女都煤气中毒死了,她就剩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弄丢了可怎么办。 邻居们先是觉得她怪异,听说夏仪父亲去世的事情之后就不胜唏嘘。有人哄她道:“你儿子在虞平做大生意呢,将来挣钱养你。” 夏奶奶不由得变得迷茫,等夏仪跑出来看她的时候,她困惑一阵就反应过来,惊诧道:“夏夏!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妈呢?没有送你上学吗?” 夏仪站在夏奶奶面前,欲言又止。最后她只是蹲下来说道:“今天放假,我来看你了。” 夏奶奶的记忆有时候停留在夏仪爸爸的童年,有时候又跳到夏仪的小学时代。夏仪爸爸入狱和死亡这一段时间的事情变成了一片空白。她像个孩子似的,想起什么是什么,想到要做的事就急着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