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吗?”他有气无力地问。 夏仪点点头。 刚刚那女人见势不好,听到有人说要报警,立刻就拽着女儿溜了。 “谁在这里摆的玻璃瓶子,我都没看到。技术不熟练,碰瓷碰大发了。”聂清舟低低地说。 夏仪愣了愣,聂清舟拍拍她的肩膀,吃力地笑道:“没事,我没事。” 聂清舟觉得,果然不要轻易尝试自己不熟练的事情,比如碰瓷。 众人推搡之间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背后的伤口撑不住,肯定是要裂了。闹事的杨阿姨显然不是善茬,今天过了还有明天,要想办法把她唬住。 于是他激怒她,顺势沿着她的力量往后倒,寻思他这伤口一出血肯定会吓到杨阿姨,他也算拿到了杨阿姨的把柄。 谁知道他斜后方还有个货架? 谁记得货架上还有玻璃瓶子? 他倒在玻璃碴子上,无数尖锐的东西插入后背,疼得他脑子一片空白,只剩夏仪那句话――他很容易受伤。 ――从我认识他开始,整个高中时期他常常受伤,一直往医院跑,后来不用开口医院的医生护士就知道他的名字。 他想可不是么,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添新伤,再添新伤,跟叠buff似的。 聂清舟认命。 夏仪和夏奶奶跟着救护车一起到了医院里,纵使聂清舟万般不愿意,夏仪还是看见了他血肉模糊的后背。 他后背的衣服被划开,露出大片尚有淤青的皮肤,上周受伤的缝线果然开了,加上玻璃划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惨不忍睹。医生拿着小镊子一点点把扎进他肉里的那些玻璃片取下来,他侧躺在病床上,蜷缩着。 医生的镊子每夹下一片玻璃,他就轻微地痉挛一下。他的拳头捏得青筋毕露,头半埋在枕头里,额头上都是汗。 夏奶奶揪心地跟着他颤抖,一直抹着眼泪。而夏仪的脸上贴着纱布,站在他床侧,无声地望着他。 聂清舟从枕头里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因为吃痛而眯着,望向夏仪。 “夏仪……你去……给我买点零食吧……我想吃糖……你知道的那种……” 夏仪的眼眸很深,她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只是整个人异常紧绷,好像拉满的弓弦,蓄满了无处安放的力量。 “聂清舟。”她喊他的名字。 “我没事……别看我了,这里有……夏奶奶呢……你去吧。” 夏仪终于还是站起来,她轻声说:“好。” 于是她转过身去走出病房,没有回头看。医院里的人很多,零星有人在哭,她走过来来往往的人,染了血渍的帆布鞋在无数皮鞋、高跟鞋、运动鞋之间平稳地往前行进。 忽然之间她开始奔跑――她穿过长廊,跑下楼梯,跑过医院草地间的石子路,就像考800米的时候一样用尽力气,好像一秒钟也不能多等。 她去石子路尽头的超市里,买了她知道所有他喜欢的东西,糖、零食、还有咖啡。 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好像这些并不是零食而是什么灵丹妙药,只要吃了这些东西,聂清舟就不会再流血,也不会再疼。 那些玻璃碎片会自动从他的身上落下,伤口痊愈。 然后他会继续像灯一样亮着。 像那天解说阳光时,他的眼睛那样亮着。 永远健康、明媚。 视野里的一切飞快地后退,装满零食的塑料袋嘶啦作响,聂清舟所在的那间病房越来越近。就在夏仪的手扶上门框时,她听到了一声刺耳的痛呼。 “刚刚小姑娘在的时候忍着不喊,小姑娘走了终于不忍了。”房间里有人这么说。 夏仪的脚步就此停住,她还在急促地喘气,微微探出头去。聂清舟的身体被医生挡住了,有闷哼声响起,然后医生夹着一块玻璃丢到托盘里面,而那托盘已经放满了染血的玻璃碎片。 夏奶奶抹着眼泪说:“小聂啊,小聂,对不起。” 夏仪静默地望着他们,继而后退了两步,走到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下。坐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走到护士站,低声问:“能不能借我纸和笔?” 护士一看她还穿着校服,以为她是要写作业,就翻了半天找了纸和笔给她。 夏仪接过纸笔走回长椅坐下,借她纸笔的护士好奇地张望,对同事说:“你看那个脸上有伤的小姑娘,刚刚跟救护车来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好镇定。还在写作业呢。” 夏仪没有听到她的话。 她现在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她终于放出了脑海里的海鸥,它们已经闹了太久,此时旋律海浪般铺天而来,淹没她的头顶,这些声音席卷她的神经,抢过她的手,在纸上大肆涂抹。 那张纸被音符快速填满,毫无缝隙,像是某种倾泻。 “幸好是后背现在又是冬天,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创口面积太大了,要住院。”医生这么对夏奶奶说道。 夏奶奶抽噎道:“太好了,太好了。” 非常奇怪的,外界的声音夏仪什么都听不见,却唯独听到了这番对话。 在纸上疯狂书写的笔终于慢了下来,一笔一笔地往后延续,她抬头看过去。病房的灯亮着,医务人员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围在病床前。 她的肩膀松弛下去,紧绷的弦放松了力量。 她想,他们真像是天使。第26章、探病 聂清舟住院了,病假再次延长。 常川是个小地方,什么事都藏不住。杨阿姨去夏家闹事时惹来一大帮围观群众,有很多同学发了人人网。原本关于夏仪爸爸是杀人犯的传闻只在小范围内传播,经过杨阿姨这一闹,在年级里几乎是尽人皆知。 夏仪走到哪里,学生们的目光都会暗暗转到她的身上,?O?O?@?。连老师都喊她过去,试探着关心了几句。 但夏仪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她以前也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仿佛不需要和这世上的其他人发生关系。现在也是。 只不过下课后,她偶尔会看向对面的另一个教室,有个座位早上空荡荡,到了下午就会堆积一座作业小山。 晚上放学的时候,她也会习惯性地瞥一眼对面的知行楼。自从期中聂清舟一鸣惊人之后,平行班有许多人效法他的行为,放学后还留在班里自习,于是这时候的知行楼总是灯火点点。 不过如今,那里没有一盏灯火属于聂清舟。 然后夏仪慢慢发觉,回家的路途原来这么安静而漫长,让人不适应。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午休时间食堂热闹得跟一锅烧开的水似的,夏仪端着餐盘找到一个位子坐下,在略显拥挤的学校食堂里,她前后左右的位置都是空的。 “听说她爸爸杀过人哎?” “你去跟她确认啊。” “我哪儿敢,你看她那么凶……你说这种东西不会有遗传吧?一惹她生气,搞不好她也……”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时不时有窃窃私语声传来。夏仪目不斜视,一如往常安静地吃自己的饭。 突然有阴影挡在她的面前,她抬头一看,只见张宇坤和赖宁大喇喇地端着餐盘,豪气干云地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故意搞得动静很大。 “夏仪你咋总是一个人吃饭啊,一个人吃饭不香啊。”张宇坤嗓门响亮,顺便转头对不远处看向他们的人喊道:“看什么看!有本事过来当面说啊!” 周围的人就悻悻地收回目光。 赖宁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进夏仪餐盘里,小声说:“别担心,我们会照顾你的。” 张宇坤嬉笑着道:“我们看你一个人吃饭怪冷清的,早就想跟你一起吃饭了,但舟哥不让。那时候早了,舟哥还没考年级第一呢。他说你是一班的好学生,我们这些人跟你走太近,怕给你惹麻烦。” 顿了顿,他得意地说:“现在舟哥解禁了,嫂……夏仪你放心,有我们俩在,没人敢欺负你!” 夏仪看了一眼碗里的红烧肉,再抬头看向他们,淡淡说:“没人欺负我。” 赖宁在一边憨憨地笑起来,道:“你不用跟我们客气,周末你还教我们数学和物理呢,这次我们作业就错了两三道。谢谢夏老师!” “……不用。” 夏仪移开眼睛,低下头去继续吃饭。张宇坤的嘴好像停不下来似的,和赖宁说个不停,从篮球、漫画说到无聊的课堂,生机勃勃地吵闹着。张宇坤时不时还来跟夏仪说两句,见她虽然不主动说话,但是有问必答,他突然神情严肃地说:“夏仪啊,我问你个问题。”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搞得神秘兮兮的。 “你觉得,我们舟哥长得好看不?” 夏仪还在夹菜的筷子停住,她抬眼看向张宇坤,确认他的问题:“聂清舟,好不好看?” “对对对。” 她沉默了一下,某个夜市里聂清舟烟灰色卫衣的身影从脑海中晃过,她回答:“好看。” “舟哥成绩好不好?” “好。” “他打篮球水平高不高?” 夏仪无言地望着张宇坤。张宇坤意识到夏仪从来没看过聂清舟打篮球,径直替她回答道:“高!水平贼高!舟哥是我见过最好的后卫!” “那凭良心讲,舟哥对你好不好?” 许多画面在夏仪脑海里闪过,定格在聂清舟面色苍白趴在病床上的样子。 “嗯。” “那你为啥拒绝他呢?” “……什么?” 赖宁拉拉张宇坤的衣服:“哎哎哎,你怎么又提这个?舟哥不是不许在她面前说嘛?” “嗨,舟哥他现在人又不在,我们说了他也不知道!追女生这么胆小怎么行?再憋下去我要憋出病了。” 张宇坤甩掉赖宁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夏仪说:“你看,像我们舟哥这么帅气,聪明,仗义的男生可不多了,要不是舟哥有点显凶相,我跟你说追他的姑娘要从这儿排到校门口。” 夏仪放下筷子,皱起眉头看着张宇坤。她不知道是自己的理解力有问题,还是他的表达力有问题,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就是我们都觉得你人也挺好,你看……” 张宇坤说得眉飞色舞,赖宁拉都拉不住,而夏仪兀自皱眉沉默着。正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打断了张宇坤的热情演讲。 “我能坐在这里吗?” 夏仪转过头,只见郑佩琪拿着餐盘,有点局促地指着她身边的空位。她的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好像很担心会被拒绝。 “你坐吧。”夏仪点点头。 郑佩琪松了一口气,她拉开椅子坐下在夏仪身边,看了看夏仪对面陌生的两个人,有点怯怯地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很快转过头看向夏仪。 “夏仪,你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不是那样的……你就是不爱说话,但我,我知道你人很好。” 她好像很紧张,语速很快,说着说着连汗都出来了。明明她在安慰人,但和冷静的夏仪一对比,她好像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个。 夏仪怔了怔,继而说道:“谢谢。” 郑佩琪搓着筷子,小心地问:“我想……我……” 张宇坤没管住自己的嘴,好奇地插话道:“你声音怎么这样啊,好嗲,天生的吗?” 郑佩琪愣了愣,这问题一下子戳中了她被孤立的原因,她眼睛急速地红起来。吓得赖宁不顾张宇坤满嘴油,就伸手捂张宇坤的嘴:“哎哎哎,你别把人搞哭了。” 张宇坤掰着赖宁的手,赶紧补救道:“我就这么一问!嗨,我嘴贱,你别放心上。那什么,你是夏仪的朋友?” 郑佩琪转头看向夏仪,一双兔子般通红的眼睛盯着夏仪,盯得夏仪都不自在起来。 “夏仪,我可以不可以做你的朋友啊?”她小声问。 晶莹剔透的眼泪在郑佩琪眼眶里打转,摇摇欲坠。 夏仪身体紧绷,立刻回答:“可以。” 郑佩琪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急切地说:“那……以后中午,我能和你一起吃饭吗?” “可以。” “午休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自习吗?” “可以。” “周末我能约你一起出来玩吗?” “可以。” 现在只要郑佩琪别哭,她要什么夏仪都会说可以。 郑佩琪还红着眼睛,但是她的嘴角和眼睛都弯成了月亮,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像是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她抹了一把眼睛,转头看向张宇坤,吸了吸鼻子:“我讲话天生就是这样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说天上的仙女说话就该是这个调调。”张宇坤忙不迭地说。 郑佩琪忍不住笑起来。 医院病床上聂清舟的手机震了震,他放下手里的《病隙碎笔》拿起手机。张自华用□□给他发了张图片,这在2G和3G之间反复横跳的网络迟迟加载不出来。 聂清舟吃力地把手机举高靠近窗户,试图改善信号。 “这□□的页面也太古早了,怎么看怎么奇怪,什么时候能上4G网哦。”他一边说一边挥着手机。 他真心怀念手机装满app,出门只要带手机就一路畅通的十年后。现在这个手机对他来说,就是跟能亮的板砖没太大区别。 那张图片终于慢悠悠地加载出来了,应该是从高一教研组窗户往外拍的。 照片里郑佩琪挨着夏仪,赖宁走在她们身侧,而张宇坤挥舞着胳膊说着什么,面对她们往后退。冬日的阳光落在白色地砖上,再反射在他们身上,照得一片金黄暖洋洋。 夏仪的手揣在口袋里,神情认真地看着张宇坤,额前头发被风吹得翘起一个角,像是独角兽。 这画面生动得仿佛能让人听见张宇坤的大嗓门,非常热闹。 聂清舟看着这张照片就忍不住笑起来,张自华又发了一句话――你帮赖宁写的作文? 他严肃地回复――没有,我只是辅导了一下。 ――个人风格太明显,辅导过头了。 顿了顿,张自华又发了一句――按辅导张宇坤那种程度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