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清舟回忆着身体原主人的语气和语调,尽力模仿道:“遣哥,我知道我现在跟你说什么当初是我年轻、意气用事、没想清楚,那都是扯淡。当时我是铁了心要加入的,是真想跟您混出名堂来,我也知道您挺照顾我的。但我前段时间去省城看我爸妈,他们过得太苦了,拼了命地让我读书,您也知道他们干的工作挺危险的,我现在的情况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就怕他们心神不宁干活出什么事儿。” 张遣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说:“老赵说你这段时间状态不对,就是为这事儿?” 聂清舟点点头。 “你这是下决心,要好好读书?” 聂清舟再次点点头。 张遣看着聂清舟半天,隔着热腾腾的蒸汽,他突然笑了一声:“当初你要死要活地要加入,我就知道你在我这里待不长。你像我弟,明明脑袋瓜子聪明就是想不开,非喜欢逞英雄,不要读书要出来混,劝不听。” 聂清舟被热浪蒸得汗水滚滚而下,他攥着拳头,道:“遣哥,第一次听您提您弟弟。” 张遣吐了一口烟圈,淡淡地说:“十几岁就没了。” 聂清舟低下眼帘。 “你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个性,这些话排演了好久吧。行啊,挺好,想明白了要回去读书,那就要好好读。”张遣弹弹烟灰,也不强求什么,指了指门:“不过我这里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儿。真要退出要怎么样,你明白吧?” 聂清舟的手松开,心里反而坦然了。他抬起头看向张遣,眼里一片平静,他说道:“我明白,来吧。” 夜里十点五十五,灰色小楼里传来了聂清舟的脚步声,这次他的脚步声从标准的二拍节奏变成了切分节奏,伴着时不时传来的吸气声,听起来伤得不轻。 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掏钥匙的时候喃喃道:“灯都是黑的,她还真的睡了……” 钥匙哗啦啦响了一阵,然后就传来开门和关门声。 刚刚聂清舟以为已经睡着了的人,此刻手中的手机正亮着。 夏仪漆黑的眼眸里映着蓝光,目光落在手机屏幕里的时间和一串号码上。在一分钟之前,她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拨出键上。 奶奶在下铺迷迷糊糊地说道:“夏夏……还没睡呢?” “就睡了。” 她抬眼望了一眼房顶,然后静默地关闭手机,幽蓝的光芒消失于浓重黑暗里。 第二天一早夏延拉开小卖部的防盗门,就惊叫一声,惹得半栋楼的人都打开窗户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一个金色头发穿着白色T恤的男生倒在一楼台阶前,露出衣服外的皮肤青青紫紫,甚至有已经发黑的伤痕,白色T恤肩部甚至已经被血染红了一片。 夏延的惊叫引来了奶奶和夏仪,奶奶吓得脸都白了,拉着夏仪着急道:“这不是你那同学吗?这这这,我得把这孩子送医院呐。” 夏仪把着急往前走的奶奶拉回去,道:“我送他去医院。” “你们这没大人……” “我有他家长电话。” 夏仪行动力极强,说着就转身把三轮车推出来,奶奶和夏延费力地把聂清舟抬起来,左拉右拽放进了三轮车里,他腿太长还伸出车外一截。奶奶不放心地塞了钱和自己的医保卡给夏仪,让她赶紧带聂清舟看医生。 夏仪一蹬三轮车聂清舟就无力地向后仰去,倒在了她的背上,她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往前骑就是一段下坡路,以往夏仪走这条路时都会控制着速度,这次却快得仿佛要飞起来,咸咸的海风迎面而来冲淡血腥味,身后的人高热的身体似乎也要被风吹走似的。 “聂清舟。” 夏仪也不往后看,只是喊着他的名字。 “聂清舟。” “聂清舟。” “嗯……”身后的人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像是不太清醒。 “你是……谁……”他低声问道。 “我是夏仪。” “……夏仪……夏仪怎么会……”他不知道在嘟嘟囔囔什么。 “你有没有力气?抓好我的衣服,一会儿要转弯。”夏仪提高了声音。 身后没了声音,在夏仪以为聂清舟已经失去意识时,一只手摸索着往上移动,抓住她身侧的衣服,慢慢收紧。然后是另一只。 他的手烫得惊人,仿佛带着火星,额头也抵在了她瘦削的后背上,滚烫的呼吸在她的背后吹拂。 快速转弯的时候他的身体往旁边一甩,一只手松开了,但很快又攥了回去,额头也贴了回去。 就像是个极为听话的小孩子,得了指令就要执行到底。 夏仪把他送到医院时,费了不小力气才让他松开她的衣服,把他移到病床上去。聂清舟的眼睛睁着,里面的光芒却是散的,像是被烧得有点傻了。 夏仪跟在病床旁,边走边拿出手机说道:“我喊你姑姑来。” 听到“姑姑”这两个字,聂清舟的眼睛却睁大了,也不知道他被煮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他突然伸出手去抓住夏仪的袖子,断断续续道:“别……别叫她……别……” 夏仪皱着眉,抬起手试图挣脱:“她是你的监护人。” “求你了……我求你……别喊她……”聂清舟有些急了,锲而不舍地拽着她的袖子。 夏仪看着他被烧红的眼睛,终于合上手机盖,转身问旁边的护士:“在哪里挂号?” 聂清舟的手松了下来,他没什么力气地说道:“谢谢……” 在晕倒之前,他突然莫名想着,要是昨天他再多加一句“求求你”,夏仪没准就帮他了。第7章、钢琴 聂清舟醒过来的时候,再次闻到了浓郁的消毒水味道,白晃晃的天花板在他的头顶悬浮着,世界遥远而模糊。他吃力地揉揉眼睛,不死心地问旁边的护士道:“你好,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2号,10月2号。” “2011年?” “是啊。” 聂清舟闭上眼睛片刻,便一边吸气一边从病床上爬起来,只觉得自己身上哪里都疼,就没一块好肉。他安慰自己要是挨了这么一顿毒打就回去了,那岂不是更亏。 凭借着“聂清舟”丰富的打架经验,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受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都是些皮肉伤,养养就好。谁知他昨天夜里发起烧来,早上实在撑不住,想下楼买药的时候又昏昏沉沉地踩了个空直接滚到楼下,肩膀顺道被拉了一道大口子。 聂清舟看着自己肩膀上的纱布和绷带,试探着抬起胳膊,然后立刻疼得吸了一口气。护士立刻提醒他道:“你这伤口缝针了,别乱动。” 这真是流年不利,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医生说他其他的伤都没什么大碍,开些药膏涂涂就行。他身上的烧也已经退下来,拿了药就可以回去了。 “年轻人身体好,恢复得就是快。看你脾气挺好的,怎么打架这么凶?以后可别打架了,看看这成什么样子。” 医生语重心长地劝告,聂清舟和气地笑着点头,心想他这不就是为了不打架才挨打的么? 正在此时聂清舟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 ――他很容易受伤。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是十年后夏仪用以描述聂清舟的话。当时她坐在沙发上和其他嘉宾聊天,不远处的聂清舟正背着身倒咖啡,听见她这么说后回过头来,似乎无奈又似乎感慨地笑了笑。 她说――从我认识他开始,整个高中时期他常常受伤,一直往医院跑,后来不用开口医院的医生护士就知道他的名字。 聂清舟的脸上风云变幻,心中百转千回,他僵硬地送走了医生,然后回味着夏仪话里的“整个高中时期”。 现在才刚刚高一开学一个月,他就挨了一耳光、被群殴、踩空楼梯缝针,这居然不是结束,而是他多舛命运的开始吗? 十年后的夏仪就不能详细说说他都是为什么受的伤,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吗? 他叹息一声,转头问护士道:“请问,送我来的那个女孩在哪里?” “她刚刚给你交了费,应该在一楼药房等着拿药吧。” 聂清舟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病房,沿着昏暗的长廊往前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突发变故的人生,就像这条漫长的昏暗的长廊,喧嚣嘈杂人来人往,他来不及思考就不得不往前走。 突然从走廊尽头微光里传来钢琴的声音,轻柔而缓慢,仿佛蝴蝶从光里飞出一般翩然落进聂清舟的耳朵里。 他愣了愣,曲子的速度在逐渐加快,一开始只是一两只蝴蝶,而后仿佛一大片蝴蝶遮天蔽日地穿过他的身体,将他的灵魂架在半空之中。 他加快速度走向走廊尽头,最后竟然忍着满身疼痛,以别扭的姿势奔跑起来。在走廊尽头转一个弯,视线便豁然开朗,他看见医院宽阔的大堂里,灰白色的钢制座椅之后放着一架棕色的钢琴。 夏仪坐在钢琴之前,她穿着他昨天看见过的那件朴素的灰色卫衣,袖子挽到肘部。她的十指仿佛十个精灵,在钢琴间轻快地跳跃着,钢琴踏板在她的脚下起起伏伏,阳光穿过医院顶部大块的玻璃窗户,洒在她的头发、脸侧、和跑动的指尖上。 她低眸看着钢琴,神情专注,阳光照得她的皮肤雪白,眼睫一片金灿灿,而她漆黑的眼睛仿佛浓黑的墨,一点儿也不透光,兀自黑着。 那些蝴蝶一样的音符就从她的指尖流泻而下,时而强烈时而柔弱,错综复杂,轻易地捏着他的呼吸。 身边似乎有人在说:“我靠,这么干净的断奏……” 聂清舟不懂钢琴,实际上他对音乐也一窍不通。但是在她的某个停顿时,他的心跳好像也忽然停止,然后随着她指尖在钢琴上重重落下落入一片漫无边际的花林之中。阳光如同河流一样从蓝而透明的天空中流下,温暖而强烈的风裹着粉白色花瓣,在绿叶之间乘着阳光纷纷扬扬地落下。 花瓣落在地上却发出实质的声响,如同满树玉珠,错落地坠在地上,弹起再落下,每一颗的声音都分明得仿佛心跳。 她在花海之中,漩涡之心,她的手仿佛自有意志般在钢琴上飞快地移动。花瓣从地上飞起来,由破碎重新聚拢,慢慢地消失于透明的空气中。 像水消失在水中。 花瓣消失在花林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仪收回了手,阳光里尘埃纷纷,她看起来遥远得仿佛只是片刻造访人间。 在那个瞬间聂清舟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被纯粹的美丽所震撼,呼吸急促,眼睛已经湿了。 在这个时候他才重新听见了他身边那些人的对话。 “我的妈,她这手指的独立性简直是开挂,你刚刚听到那段跑动了吗?她的强弱处理色彩表现也太强了!” “她经常来弹的,每周都有个三四次呢。有时候可以跟她点曲子,这个曲子我点的,很难吗?” “这是流行曲,不怎么难,我练练肯定能弹。但是简单的曲子也能看出差别来啊,郎朗和我弹致爱丽丝能一样吗?和她比我就是个无情的敲琴键机器。真想听她弹肖邦,革命啊冬风啊来一套。” 聂清舟转头看过去,旁边是一男一女两个穿着志愿者衣服的人。对音乐术语一无所知的他默默地走近两步,偷偷听他们说话。 穿着志愿者红马甲的男生应该是新来的,看着夏仪分外新奇,他指指她的方向说:“你别说你没感觉到这是个大神。” 扎了个马尾辫的女生偏过头去,思索道:“我又不弹钢琴……不过听她弹钢琴感觉被揪着走。哦对了,这钢琴之前好久没有动过,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问我借了工具调钢琴,全是靠耳朵听调好的。” 对面的男生的嘴张成O型,感叹道:“我靠,她不用音准仪就调钢琴?她有绝对音感啊。” 她确实是有的。 聂清舟想起来在某个采访里,记者让夏仪把最有自信的事情排个序,夏仪想了想便回答――第一作曲,第二钢琴,第三唱歌。 她是无可非议的天才,只是此时此刻无人知晓。 他正专心听他们解说,突然从另一边传来冷冷的女声,不高不低地喊他:“聂清舟。” 聂清舟一个激灵,转过头去便看见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侧的夏仪。 她右手的袖子已经放了下来,长长地没过手腕,遮盖住修长白皙的手指。仿佛这一瞬间连同那个在钢琴面前熠熠生辉的夏仪,也被一起隐藏起来一样。 她将一个塑料袋丢给聂清舟。扬起手的刹那,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阳光,指甲圆润而整齐,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 聂清舟愣了愣,就接住了夏仪丢过来的袋子,低头一看正是他需要外服内用的药。他正打算说谢谢,便听到他身后那个男志愿者兴奋的声音。 “美女,你哪个音乐学院的啊?” 夏仪看向那个男生,沉默了一下说道:“我上高中。” 女生一捅那男生,小声道:“我就说她挺小的吧,你还不信。” 男生眼睛睁得更大,他说:“高中生啊,这么小,天才啊。你是跟哪个老师学的音乐啊?” 夏仪的眸光微动,有什么东西很快地从她眼睛里划过去,如蜻蜓点水倏忽不见。 “已经不学了。” 她这样说着,不等那个男生反应就转过身去往前走。那背影和那天学校后门外竹林里的十分相像,只是没了警惕只剩冷淡,还是像一只远离人群的猫。 聂清舟跟上去,她的步子很快,他从侧面看见她的嘴唇紧紧抿着。走出医院大门后,他终于停下脚步喊住她。 “夏仪。” 她回过头来看他,因为迎着太阳而皱起眉头。 聂清舟拎着药,说道:“还没说谢谢,谢谢你送我来,也谢谢你不告诉我姑姑。遣哥那边的规矩,要退出就得挨打,这事儿我没法和她解释。而且我刚刚跟她约定好好学习,不想这个时候出乱子。” 他说得非常详细,详细得有点过头。夏仪低下眼睫,说道:“不用谢,也不用跟我说这些。” 聂清舟却接着问:“所以,你不是已经把我姑姑的号码删了吗?那你刚刚怎么给她打电话呢?” 夏仪的神情有片刻僵硬,然后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一样迈着步子往前走了。 聂清舟其实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要不是夏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就是她后来撤销了删除操作,把号码复原。 她拒绝他不久之后就犹豫了。虽然她和他并不相熟,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 他不禁笑起来,几步跟上夏仪,岔开话题道:“刚刚那首钢琴曲,你能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吗?” 因为走近了,他的阴影覆盖在她的身上,夏仪脸侧的阳光就此消失。她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终于回答道:“好像是FlowerDance” “好像?你今天第一次弹?” “嗯。” 太厉害了吧。聂清舟在心里忍不住感叹。 那精灵般的旋律和夏仪在阳光中弹琴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他被一首曲子感动,如同猝然看见一朵美丽的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人们口中的玫瑰。 聂清舟发现他总是隔着玻璃看夏仪的。这是第一次,他拿走了那名为“天才大明星夏仪”的玻璃,把这个十六岁的夏仪放在眼前。 他想,从现在开始他就是这个十六岁姑娘的粉丝了。第8章、开学 他远在十年后的表妹要是知道她表哥终于成为了她本命的粉丝,能当场开心得哭出来,再拉着他讲三小时夏仪是世上最棒的仙女,三句话不离我的好女儿。 表妹自称是夏仪的妈妈粉,她说这是一种别的不求只求偶像幸福的粉丝。 聂清舟不是很懂她们粉丝的那一套,他认真地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从今往后,他就是夏仪的爸爸粉了。 除此之外他还想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表妹,你磕的cp一定是假的,你表哥绝对不会喜欢比自己小十岁的小朋友。 聂清舟这么想着,前面的夏仪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获得了一个“爸爸”。她在终于在停车场里找到了她的三轮车,弯下腰去解车锁,后背弓起,顺着衣服显露出脊柱的痕迹。 聂清舟想起来医院的路上,他昏昏沉沉地靠在她的后背上,她的骨头很硌人。 她很瘦。 他握住车把手,说道:“我来骑,你坐后面吧。” 夏仪直起身来,目光落在聂清舟肩膀的血痕上,她淡淡地说:“医疗费你欠我374,伤口如果炸线重缝价格翻一倍。你有钱吗?” “没……” “那就上车。” 夏仪干脆利落地坐上了车,一脚踩在踏板上,指了指身后的座位。 聂清舟揉了揉眉心,然后不大利索地翻上了车。车轮转动起来的时候,他想他现在可能更像是弟弟粉。 夏仪骑车技术很好,又稳又快,在大街小巷里灵活地穿行,再拐上那条沿海的回家必经之路。公路一边是高低错落的房屋,一边是漫无边际的湛蓝大海,聂清舟手放在眉骨处远远地往过去,再把目光转向夏仪被风吹乱的碎发。 常川的海岸很美。 还有他在这里唯一认识的小姑娘,她叫“夏意”,却更像秋意。如同这清凉、安静、明亮的初秋。 从此以后,作为她的拥护者,他要尽他所能支持她,帮助她。 此时此刻,他仿佛双脚第一次落到实地,感觉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