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 在无数次否认自己喜欢夏仪失败,并且无法解释自己对夏仪的优待之后,聂清舟终于认命,不再试图解释清楚。他早该明白,就像他表妹对十年后的夏仪和聂清舟在一起坚信不疑一样,张宇坤和赖宁也有同样见了棺材板都不落泪的坚定信念。 于是说辞从――“我不喜欢夏仪,也没有追求夏仪”,变成了“我喜欢夏仪,我追过夏仪,但是人家拒绝我了,人家没看上我。” 赖宁眼睛一亮,难得机灵道:“哎,我们以后周末不是要到舟哥家写作业吗?舟哥你喊上夏仪一起啊,就说大家一起写,互相交流有效率!” “对对对!你要是单独约夏仪,她可能不同意,但是有我俩在就好了。我们保证给你当好僚机!”张宇坤在旁边跃跃欲试。 聂清舟抱着胳膊看着这两个人,思索片刻后缓缓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正好他觉得,他一个人带这俩有点带不动。 是时候再请一位老师了。 赖宁和张宇坤笑得开心,浑然不知自己给自己加报了个辅导班。 聂清舟再三叮嘱,耳提面命让张宇坤和赖宁不要在夏仪面前乱说话,也不要乱传他们的事情。于是周末,聂家集体作业班开张了。 在聂家的餐桌上围了一圈人,分别坐着聂清舟、夏仪、夏延、张宇坤和赖宁,作业和参考书铺了一桌子,学习气氛颇为浓厚。聂清舟的化学在他所有学科里比较弱,尤其是和实验相关的部分,他写著作业偶尔就会和夏仪讨论两句。夏仪会低下眼睛看着他指着的题目,两个人慢慢凑近。 每当这个时候,张宇坤和赖宁就会露出一些难以言明的兴奋神色。 聂清舟和夏仪讨论完了,转过头来瞥见张宇坤和赖宁发亮的眼睛,再一看他们空白的本子,就板着脸拿手指敲敲桌面。 “你俩干什么呢?本子上怎么还是空白的?”第24章、作文 赖宁老实道:“想把张自华布置的周记写了,没灵感。” 周记就是张自华布置的无命题作文,每两周一篇。 张宇坤跟着点头,补充道:“刚刚写了半天物理,想放松下脑子,正构思着呢。” 聂清舟微微一笑,他扶着桌子倾身过去,望着他们:“没灵感啊?” 两个人忙不迭地点头,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偷懒。 聂清舟说:“那简单,你们这两天有没有留下印象的事情?事无大小,凡是能挑起你们情绪的都可以。比如说,最近的天气,看到的人,遇到的事情。” 赖宁皱着脸想了半天,终于说:“我妈昨天晒被子了,昨晚睡觉暖烘烘的,被子里还有那种太阳味儿,我觉得很舒服。就这么件事儿,咋写周记啊?要800字呢。” 聂清舟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三个大字“晒太阳”,他的笔迹是练过的行楷,落在纸上规整又遒劲。 “太阳晒过被子的味道会让人觉得好闻。从科学的角度上来讲,这种味道是阳光杀死了螨虫留下的螨虫尸体味儿。” 赖宁露出了难以言述的嫌弃表情。 “这是为什么呢?人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味道?人的喜好真的是毫无理由的吗?按基因遗传的理论,人现在对于美丑、气味、饮食的喜好是因为早在原始人时期,符合这些偏好的特性使人更容易生存,所以有这些偏好的人得以将自己的基因遗传下来,形成了我们现在所谓的喜欢――比如面色红润、牙齿整齐、面部对称,再比如甜、咸等等口味。我们喜欢这种气味,或许是因为在远古喜欢这种气味的人常常晾晒东西,有效的紫外线杀菌避免了一些疾病,得以延续基因。” 聂清舟把一些关键词写在纸上,再划出一条长长的箭头,指向下面:“在这里,我们可以跳出来想这个问题。我们一直觉得喜好是由我们自己掌控的,果真如此吗?我们现在所有的偏好和定义,可能冥冥之中来自于我们的基因,来自于百万年以前的环境。每个人都是一部厚重的书,隐藏着从人类诞生之日起一直到今天,千百万年间和这个世界相处的历史。在这个世上诞生的一切美与丑,都是对这部生存史的敬意。” 张宇坤和赖宁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夏延都放下了笔,看向聂清舟。 聂清舟笔锋一转,又划出另一条横线:“另一种浪漫主义的解释,按照生物进化的现象,这个世界上最早出现的就是藻类生物,它们依靠太阳进行光合作用生存。最早有光,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了人,或许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我们的祖先丢弃了光合作用的能力,但却保留了对于阳光的热爱和向往。每当阳光照到我们身上的时候,我们身体里属于亿万年前海藻的那部分,都因为看见太阳而欢欣鼓舞。” 聂清舟说完之后放下笔,才发现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他斟酌了一下,问赖宁:“是不是我说得太深了,你能写吗?” 赖宁拿起笔,像见了太阳的海藻一般欢欣鼓舞道:“我,我试着写写!舟哥你那句话是什么来着,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啥的?就那句话,老张就要夸死我。” 聂清舟又复述了一遍,转头看向张宇坤,说道:“该你了,你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张宇坤挠挠头,他说:“我就是昨天楼下有人骂街,这也能追溯到生物进化吗?” “骂街的话,双方是为了什么?是用方言骂的吗?” “就单方面的,有人停车堵了另一个人的车,那人的车开不出来也找不到乱停车的车主,就在我们楼下喊,一边喊一边骂。是用的方言。” 聂清舟又在草稿纸上起了一个名为“骂街”的话题,一个横线下拉。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用方言骂人?是不是人在极端愤怒的时候,都会用方言表达情绪,或者方言里有更多的脏话可以使用。南北方的骂街文化有没有差异?一般骂街的人要具备什么样的身体条件和素质?骂街的人是真的要争论对错,还是要营造理直气壮的气氛?从骂街引申到日常生活中的争论,甚至于舆论战争,会不会很多相似之处?你可以搜索一些关于骂街的新闻,多找些灵感。” 说话间,聂清舟已经在纸上围绕骂街写了很多关键词,然后把纸推给张宇坤。 张宇坤拿着纸,苦着脸说:“怎么赖宁那篇文章,你都快口述完了,我这篇还要自己想呢。” 聂清舟拍拍张宇坤的肩膀,笑道:“还真的饭来张口啊?我相信你,加油。” 赖宁从作文中抬起头来,崇拜地问道:“舟哥,你都是怎么想到的啊。” “其实不难,就是观察生活中的细节,保持好奇心,一直追问下去直到得到答案。还有就是阅读,大量的阅读和积累才能找到答案。”聂清舟朝张宇坤的方向指指:“他去搜索关于骂街的新闻,也是一种积累。” 张宇坤竖起拇指:“舟哥,帅!” 说完他转向夏仪的方向,笑得意味深长:“夏仪,怎么样,厉不厉害?我们舟哥是不是超级帅!” “……” 这时候想起来要撮合他们了? 聂清舟无言以对,他转过头却和夏仪黑亮的眼睛对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仪也放下了笔看着他。 “我……”聂清舟想要岔开话题,就看见夏仪微微抬起下巴,点点头。 “帅。”她简短地说道,仿佛认真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张宇坤嗷一嗓子叫了出来,聂清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挥手把张宇坤压下去,色厉内荏道:“快写你的作文。” 赖宁笑呵呵地浇一把油:“舟哥你耳朵红了。” “去去去!” 聂清舟耳朵上的红一下子烧到了脸上。夏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他姐,摇摇头低下眼睛写作业去了。 等张宇坤和赖宁洋洋洒洒完成了作文,开始写数学作业时,张宇坤又开始咬笔了,赖宁又开始苦着脸了。 聂清舟一看他俩这样,就碰碰夏仪的胳膊肘:“有时间吗?” 夏仪抬起眼睛:“怎么了?” “能帮他们讲讲作业题吗?我数学解题思路和你们不太一样,说出来误导了他们。” 聂清舟对张宇坤使眼色,张宇坤以为属于他的僚机时刻终于来了,立刻捧场道:“是啊,夏仪你就帮帮我们吧,我们看半天了都没想明白。” 一边说他还一边拉赖宁,赖宁反应过来也连连附和。 夏仪看着他们一脸弱小委屈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拉过他们的作业本:“哪题?” “就这题、这题、这题、这题、这题还有这题。” 张宇坤大笔一挥,聂清舟瞧着,或许他直接说他会做哪几题更快。 夏仪倒没有嫌题多,她安静了片刻,拿起铅笔开始给他们一题题讲解题思路。她的思路很清晰但是说话非常简单,有时候张宇坤和赖宁搞不明白,聂清舟就在旁边补充解释。他解释的时候夏仪就停下来听他讲,讲完她就接着他的思路往下说。 两个人配合默契,张宇坤和赖宁很快就忘记自己是来当僚机的了,接受了一番从头到脚的知识的洗礼。 一天的集体作业时间下来,张宇坤和赖宁觉得自己促进了夏仪和聂清舟的相处,激发出了他们的默契,十分满意。聂清舟感觉终于把知识塞进了张宇坤和赖宁的脑子里,也十分满意。 这才是真正的合作双赢。 而夏仪只觉得聂清舟最近有点奇怪,他明明受伤了却很开心,偶尔会笑得扯痛了身上的伤。 聂清舟的朋友也有点奇怪,常常有一些莫名期待的眼神,偶尔还有兴奋的嚎叫。 周日收拾作业离开他家的时候,他撑着下巴转着笔,感叹道:“当老师真不容易啊。” “你不生气吗?他们连累你受伤。” “当然生气了,气也气过了,骂也骂过了。不过我说的话,他们估计扭脸就忘。” 聂清舟指了指窗外张宇坤和赖宁远去的背影,说道:“我觉得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有能助长信心,实现自我价值的东西。欺负别人,是因为想要通过欺负别人来显示自己的强大,这恰恰证明了自身的虚弱和空洞。告诉他们不要欺负人是没用的,要把这个洞填满才行。” 她背著书包,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坐在餐桌前,头顶上有一盏光线昏暗的吊灯,那些光好千丝万缕地渗入到黑暗中去。 就像她第一天认识他那样,他缓慢地发出光芒,耐心地渗透黑暗,乐此不疲。 聂清舟的伤口还没好,行动不便,这个周末过去之后仍然在家休养。而周一放学,夏仪去接了夏延回家时,却看到家门口围了一大圈人,高矮胖瘦的人拥挤在一起,举着胳膊指指点点。 这画面十分眼熟。 夏延立刻从她的车后座跳下来,费力地往那里走。夏仪飞快地停好车,跟着挤进人群里,走到最前面时骤然听见一声呼号。 “老吴啊,你睁大眼睛看看啊,这些人这么对我们孤儿寡母,他们不得好死啊!” 一个中等个头,穿着土灰色薄袄的女人一边仰天大喊,一边跺脚。她很瘦以至于两颊凹了进去,脸色蜡黄,看起来十分憔悴,声音却尖锐又响亮。 她女儿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件粉色毛衣,低着头站在一边。 而女人的对面站着夏奶奶和聂清舟,聂清舟张开双臂把夏奶奶护在身后,神情严肃地盯着这个女人。 “你不要闹了,我们都搬了多少次家了,你非要闹死我才甘心吗?”夏奶奶眼里含着泪,颤声道。 “是谁要闹啊?你说清楚……”女人见聂清舟护在夏奶奶面前,伸手就去拽他:“你给我起开,大人说话小孩搅和什么!” 女人这手还没拉上聂清舟的胳膊,斜刺里就有股力道抓住她推了回去,力气不小。她被推得连连后退两步,站稳的时候,来人已经站在了聂清舟身侧。 夏仪挥手挡在聂清舟身前,说:“他有伤,不要碰他。” 中年女人看清夏仪之后,激动地抬手指着她:“好啊你啊,当年还叫我一声杨阿姨。你爸杀了我男人,你倒横起来了!现在还敢推我!” 夏仪面对着大喊大叫的女人,目光沉下来。第25章、闹事 夏延也跑到了他们身边扶住夏奶奶,夏奶奶哆嗦着,既愤怒又屈辱,她大声说道:“小杨啊,做人要讲良心啊!当年判决下来,你们要求一次性付清赔偿。我们卖房卖车,该赔的钱一分不少全赔了,我们没欠你的!你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们要钱,我们也拿不出来啊!” 女人转向围观的人喊道:“听听!大家伙听听,这个人的儿子杀了我的老公,杀了我女儿的爹,赔了一笔钱就敢说不欠我们的了?我们家老吴要是活到现在,能挣多少钱!能养我们娘俩一辈子!你们不把这一辈子补上,也敢说不欠我们的?” 夏延气道:“你怎么不说你之前还打我奶奶!你有本事去法院告我们,看法官要不要我们赔钱!” “她养出那种儿子,她不要负责吗!你还敢跟我吵,你爸当年要不是急着给你治病攒钱,哪能拉着我老公钻了套,血本无归还害死了我老公!我老公身上的血债也有你一份!都是你害的!” 夏延眼睛红了,就想往前冲:“你胡说!你胡说!你闭嘴!” 聂清舟拦住夏延,只觉得背上一阵撕扯剧痛,下一刻夏仪就把夏延拉了回去。 聂清舟冷声说:“阿姨,你也是有女儿的人,怎么能对孩子说这种话!” “我怎么不能!我老公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女人插着腰,中气十足道:“你们以为搬家就能躲开我?你们走到哪里,都躲不掉家里出了杀人犯的事!你们不管我们娘俩,我们就天天来找你们,我们就在这里不走了!” 围观的人一层层地累簇拥上来,人头攒动。目光或好奇或鄙夷,争先恐后落在这个小小的杂货铺前,指点和议论的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如同海浪一般铺天盖地一重重拍过来。 夏奶奶和夏延被这海浪拍打得低下头去躲闪,耻辱又羞赧。 但是夏仪不躲避。她瘦削的背脊挺得很直,站在她要保护的所有人之前,像是一面坚固的盾,什么箭矢都戳不透她。她看着所有人,像是看着一出戏剧,看着一群激情表演的演员。 飞扬跋扈的女人只和她那双深黑的眼睛对视了一刻,就仿佛受到羞辱般怒道:“你瞪我干什么!你还敢瞪我!” “阿姨,你不累吗?你早就不伤心了,只是为了钱而已。”夏仪望着她,淡淡地问:“为什么要利用死人?” 女人愣了愣,张牙舞爪地冲上来:“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说什么!” 聂清舟立即上挡住女人,周围的人见这架势纷纷上来拉架。谁知道女人力气奇大,奋力往前扑,一只手直接在夏仪脸上留下了三道血印。 夏仪被劝架的人往后拉,人们纷纷说着“再怎么样也不能和孩子过不去啊!”“都还在上学呢!” 聂清舟的脸色冷下来,他一边架住乱扑腾的女人,一边小声说:“你闹什么?夏家赔你的钱你都花哪里去了?那么多钱,你不会拿去养别人了吧?” 那女人一蹦三尺高,转而扑向聂清舟:“呸!小王八羔子!我撕烂你的嘴!” 在那一瞬间聂清舟制约她的力气突然松掉,女人没刹住车往前狠狠一扑,聂清舟就顺着她的动作往后倒去,狠狠撞到小卖部门口的货架上。 货架被他撞倒,架子上玻璃瓶装的可乐雪碧纷纷掉落碎了一地,然后血肉之躯轰然落下。 四下里一阵令人心惊的安静,所有拉架的、劝架的人都愣在原地。夏仪睁大眼睛低头看着地面,手还悬在半空。 而聂清舟倒在满地碎玻璃碴上,鲜红的血在晶莹的玻璃碎片之间蔓延开来,染红他的衣服,再和地上狼藉的饮料合流,混成一滩骇然的暗色。 “救命啊!伤人了!” “快快快,报警报警!” “叫救护车!” 周围的人乱做一团,夏仪两步快走过去,在聂清舟的胳膊边蹲下来。旁边夏奶奶捂着嘴哭泣,夏延在打电话喊救护车,人声鼎沸之中,她的脑海里响起巨大的不和谐音,然后近似于莫扎特《安魂曲》的音乐响起,碾压过一切声响。 她低着眼睛,仿佛和刚刚跟女人说话那样平静,只是伸出手的动作非常缓慢。 当那只手抵达聂清舟的肩膀时,突然被另一手握住,潮湿又温暖。 面色苍白的男生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小声说道:“别看,别吓着你。” 他的声音很低,夏仪就俯下身去,贴近他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