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清舟的作文经验分享在周四中午的阶梯教室开展。十三班被班主任领着全体参加,张自华教三个班的语文,在他的卖力吆喝下,这几个班也来了很多人,加上其他班慕名而来的,整个阶梯教室四分之三的位置都坐满了。 聂清舟看着这乌泱乌泱的人群――和许多人摊在桌上的作业、夹在教科书里的漫画书,心想大家的安排都挺充实的嘛。 他一低头,就看见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上坐着的夏仪。她撑着下巴,安静专注地看着他。 从高中到大学身经百战从来不怵演讲的聂清舟,突然有点紧张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不再看夏仪,打开他做好的PPT。 不得不说,2012年的powerpoint真是太难用了,各种快捷键不好使至少多花了他半个小时。 “之前做公开课宣传的时候,大家应该也知道我这次是用小说参加作文比赛的。我要事先声明,在考场非常非常不建议用这种体裁,一来篇幅受限,二来不好把控。但是如果大家对写作感兴趣,或者说对短篇小说感兴趣,可以听听看。我会介绍我整个构思的思路。” 顿了顿,聂清舟说:“我个人水平不高,也不喜欢开端发展高潮结尾这种框框,所以只按我的思路来说,不喜欢的可以安静写作业了。” 底下传来一阵笑声。 聂清舟打出第一张幻灯片,白色的底上面只有一个字“疼”。 “这是第一轮的作文题目――《疼》,以此为题写作,没有题目描述,没有体裁限制。” 这个题目成功吸引了底下学生的注意,有不少目光抬起来看向幻灯片。 聂清舟停顿了一会儿,说道:“看到这个题目时,我想疼是一种非常鲜明的感受,与之相对的感觉是什么呢?” “爽!”下面有同学喊了一嗓子,引得大家笑起来。 聂清舟也跟着笑起来:“这想法也不错!我不过我当时想到的是――麻木,或者说麻木是所有感受的敌人,连疼痛都不例外。” 幻灯片上打出了“麻木”二字。 “这让我联想到以前在课本上看到的一幅照片。”聂清舟摁下鼠标按键,指向幕布,“二战之后一个孩子在阳光明媚的路上走着,路的两边堆满了尸体,但是他已经习以为常,或者说是麻木。” “以此为灵感来源,我想写一个关于战争的,疼痛与麻木的故事。” “正好最近看到《禁忌》这篇文章,文章里主人公家有棵樱桃树,当地的禁忌是家中有人去世几年之内不能吃樱桃,所以主人公从孩童一直到老年都没有能吃上樱桃――因为战争和贫困,她一直不断地失去亲人。我对这篇文章印象深刻,决定也拿樱桃树做一个全文的线索。” “故事很简单,在一个爆发战争的地区,一个四岁孩子的父亲应征入伍了,父亲走的时候孩子闹得厉害,父亲便说等家门口那颗樱桃树结了果子他就会回来。” “于是孩子记住了这句话,日复一日地等待樱桃树结果。不久之后战火蔓延到这个小镇上,他家门口的樱桃树不幸着火,熊熊燃烧继而倒下,年幼的他第一次感觉到无以名状的疼痛和绝望。” “没过多久,他和母亲就收到父亲战死的消息。他在逃亡中收集弹壳做玩具,总会想象父亲如何被这种东西夺去生命,仿佛能在想象中分担父亲的疼痛。” “随着战争继续,他和母亲艰难度日,他渐渐发现自己再也不会感觉到痛苦,所有厄运都不再挑起他的情绪,就连母亲去世他也没有哭泣。” “当他在寂静的世界里清醒过来时,他看到他们种的樱桃树多年来第一次结了果子。” “这一刻,他仿佛又退回到那个在家门口等樱桃树结果的孩子,他想起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同伴,想起曾经在燃烧中化为灰烬的樱桃树,突然被巨大的、久违的疼痛所击倒。他抱住那棵樱桃树,疼得泣不成声。” “那个瞬间,恍惚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十几年里他只是在等一棵樱桃树结果。他还是那个,会为了樱桃树倒下而心疼的孩子。” 投影屏幕上显示着小说的部分节选,聂清舟介绍完故事情节,底下本来看漫画写作业的很多人都已经抬起头来,好奇而感慨地看着幻灯片上的章节。 他干脆地进入下一环节:“故事到此结束,一共一千三百字,其实远超比赛的800字要求。要感谢评委老师能有耐心看完,也幸亏我打字速度够快。作为一篇考场上的短篇小说,它的情节并不曲折离奇,我应该是胜在角度新颖,而且对于疼痛与心理状态的描述非常细致。” “如果大家平时想写点东西,以我的构思习惯来说,第一点就是构建你的宇宙。你在这个宇宙的中心,你所看的新闻、文章、图片甚至于漫画、游戏,所有能给你们留下印象的东西都是物质和素材,你要把它们记录下来,就像把它们吸过来,围着你旋转。” 聂清舟点了一下幻灯片,片上出现了一个银河系的层次结构。 “第二点,也是非常重要的点,是分析这个宇宙,这些素材为何打动了你?它们的价值在哪里?我们时常会接触到一些有冲击性的信息,如果不去思考,那么它们只是挑动情绪的星际尘埃而已,随着情绪消退,它们也失去了价值。思考是让这些信息从尘埃聚成恒星的方法。” “但在这里,需要尤其注意的事,是要站在宇宙的角度思考。也就是说最好剔除主观印象。人很难不被一些符合自己情绪、利益的想法或论调所左右,如果陷入主观情绪中,思考只会是祥林嫂式的发泄。在看待这些事时,最好你是一个剔除了自身人种、性别、年龄、甚至人类身份的客体。当思考足够客观,才能从这些信息中得到最冷静的信息。” “像是这幅照片,阳光中闲适的儿童和路边尸体的惨状产生了极其明显的对比。在情绪的角度,可能想法会是唾弃集中营、珍惜现在的美好生活。但是在一个无情而客观的角度看,人类拥有一种强大又不幸的能力――人类自身倾向于不惜一切地适应这个世界,为此剔除掉恐惧和敏感,甚至于感情。有了自己的思考之后,才能把它们转化为自己的东西,当你构思故事时可以把这些素材信手拈来。” “第三点就是动笔写的时候,你要安排这个宇宙的运行规则,这是最难的部分,因为每个素材和亮点自有其逻辑和轨迹,难免相撞,必须要有所牺牲。所以要想好突出哪一方面――情节、情感、人物?要把什么放在最中心,怎么围绕着这个中心旋转?” 聂清舟接着介绍了几位他喜欢的小说家,摘取他们的文章内容分析他们的行文风格和写作手法,建议大家多学习和练习。 最后他在幻灯片上打出了整整一页书单,他保持微笑,指了指天空:“现在的宇宙处于生星时代,无数的恒星诞生,将要持续亿万年。希望我们内心的宇宙也是如此。这是我的推荐书单,我的分享到此结束了,感谢大家拨冗聆听,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底下挺安静的,一双双大眼睛看着他。以聂清舟的经验来看,这种公开分享结束的时候,除非提前安排好的一般都不会有谁提问题。 他满意地准备结束自己的分享,就在此时他看见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夏仪举起了手,她的手举得很高,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聂清舟怔了怔,磕巴地说:“你……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吗?” “能再讲一篇吗?你的小说。” 张宇坤在夏仪旁边小声起哄:“舟哥再来一个!再来一个!onceagain!” 聂清舟捏了捏眉心,他的余光扫视了一遍底下的听众,很多人居然露出了感兴趣的眼神……比起经验分享,他们好像更想听故事? 于是他回忆了一下,说:“那我简短讲一下第二轮的小说情节,作文大赛第二轮的出题是《隐瞒》。我写的这个故事和第一篇小说是同一个世界观,在一个孤儿院里发生。” 在这个孤儿院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大家谁都不在意她。每天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偷偷爬上孤儿院的钟楼,跟她的父亲“打电话”。 她的父亲是无线电专家,参军之前给了她母亲一个联络器。在战火纷飞通讯中断的时候,她母亲可以通过这个联络器和她父亲联系。后来母亲去世,小女孩到了孤儿院,她开始用这个联络器寻找她的父亲,一开始怎么也无法接通,后来终于有一天,她听到了那头她父亲的声音。 父亲安慰了初到孤儿院惶恐不安的她,她开始时不时用联络器跟父亲分享日常,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安慰和鼓励支撑她在孤儿院里生活下去。 战争快要结束了,她的父亲承诺来接她,从那以后联络器就再也没有被接通过。她忐忑地等待了数月,最终欢喜地迎来了她的父亲,和她父亲一起去往一个山清水秀,没有战争的地方。 她的年龄还太小,所以并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声音,与那个跟她聊天的父亲并不相同。 正如她也没有发现,那个和她聊天的父亲,并不是她真正的父亲那样。 事实上她的父亲早已死在战争中,敌方的某个士兵杀死了他,并将他身上的所有财物据为己有。某天,一个其貌不扬的盒子出现了异动,士兵意外接通了这个联络器,然后听到里面传出来小女孩的哭声,喊着爸爸我害怕。 士兵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笨拙地安慰她。 他所有的家人也在战争中身亡,他曾经怀有疯狂的仇恨,却在一次次假扮女孩的父亲中,感觉到一丝慰藉,渐渐把女孩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他满怀愧疚,决心向她隐瞒一切,等战争结束就去接她,竭尽所能把她扶养长大。 然而他也没有能熬过战争,受了重伤。临死之前他放走了一个本要被处决的战俘,把联络器这边的女孩托付给了他,请求他去接她,扶养她。而这个被他所救的战俘履行了约定。 他们共同向女孩隐瞒了一切。 他们跟女孩说了很多谎,她可能一生也不会知晓自己有过三个父亲。 这三位原本是敌人的父亲,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不幸又幸运的孩子。第57章、生日 这次经验分享之后,聂清舟在年级里小火了一把,盛况不逊于当年他从一千米进步到年级第一的时候。据张宇坤说,经验分享结束后他们从阶梯教室里出来,周围人的议论要么是“厉害啊!”,要么是“他好帅!”,最多的是――“我靠什么人能写出这种结局?他是不是心理有什么问题?” 张宇坤表示,他最赞成最后一种说法。他拿着笔指着聂清舟的脖子,威胁道:“舟哥,你能不能写点看了让人开心的东西?” 聂清舟把他的笔撇开,微笑着说:“有作家曾经说过,悲剧就是要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赖宁挠着后脑,愤愤地发问:“这哪个作家啊?” 张宇坤严肃而笃定道:“我觉得是鲁迅。” 聂清舟忍俊不禁。 自从寒假去了一趟省城之后他豁然开朗,有了真正动笔写故事的意愿。不过这些故事现在写出来还有点仓促,显得单薄和稚嫩。 他或许并不是像他高中同学那样的天才,但是他幸运地得到了十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地写他的故事。 “聂清舟!”有人在窗户外面喊,张宇坤转头看去,正是郑佩琪。 她的身边没有夏仪,这真是怪事。 聂清舟站起身来,拉着张宇坤和赖宁就往外走:“咱商量件事,宇坤、赖宁,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周六早上夏奶奶给夏仪做的早饭是她亲手擀的面条,细细长长的一根填满了整个碗,面汤是昨晚炖的鸽子汤,面条上加了个撒了葱花的荷包蛋,香气扑鼻。 “生日快乐,夏夏!”夏奶奶笑得慈祥,把筷子拿给夏仪,还递给她一个红包。 夏仪轻轻笑了笑,接过筷子和红包说:“谢谢奶奶。” 她坐到桌子前开始品尝这碗生日面,奶奶坐在她的对面,问道:“今天要去同学家玩啊?” “是的,郑佩琪约我去她家写作业。” “是要给你过生日吗?” “不是,她不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奶奶就叹息一声,絮絮叨叨地说:“也好也好,人家要是给你送了生日礼物,她生日了咱们就得送回去啊。你这个同学家里挺有钱吧,这礼物不好还。还是别让他们知道的好。” 夏仪点点头,咬了一口荷包蛋,含糊地说:“我没有跟别人说过。” 奶奶摸摸她的头,不无愧疚地说道:“面条好吃吗?要不要再加点盐?” “好吃。” 夏仪把面汤也喝得一干二净,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夏奶奶的手艺。 这是她第一次去郑佩琪家。郑佩琪住在虞平与常川交界的地方,是一片山清水秀的富人区,都是自家的地自家盖的房子,中式的、欧式的、美式的别墅应有尽有。 这些自建的别墅看起来比乔老师家还阔气。 夏仪走到一处欧式三层别墅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拿出手机给郑佩琪发短信:“是308号吗?” 短信刚发出去,别墅门就开了,郑佩琪一溜烟地跑了出来。她今天打扮得很好看,穿了一件蓝色英伦风格子裙,像是要出去玩似的。 夏仪愣了愣,就见郑佩琪一路小跑打开庭院门,抓着她的胳膊就往里跑,嘴里说着:“快来快来!” 夏仪简直就是被她拉到门口然后推进门里去的。门廊里没开灯,四下里黑咕隆咚,夏仪伸出手去摸墙壁,却被郑佩琪继续往前推。 “我没换鞋……” “不用换不用换!” 郑佩琪话音刚落,夏仪就被推到了客厅里,客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有一簇耀眼的光芒亮起,然后分散为点点烛火。 聂清舟捧着一个草莓蛋糕,站在客厅里笑着看着她。蛋糕上有个“17”形状的蜡烛,还有一朵粉色的塑料荷花,荷花的花瓣上站着燃烧的蜡烛,正欢快地唱着生日快乐歌。 张宇坤和赖宁拿着大把荧光棒,跳得高高的,大喊着走音的“surprise!” 夏仪懵懵地站在原地,然后就被郑佩琪戴上了生日帽子,郑佩琪跟他们一起欢呼着把夏仪推到蛋糕前,说着:“生日快乐!快许愿快许愿,然后吹蜡烛!” 夏仪低眸看着蛋糕上的烛火,有些无措地攥了攥手,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这个时候郑佩琪、聂清舟、张宇坤和赖宁都拍着手唱起生日快乐歌来,桌子上亮着的屏幕的手机里也传来遥远的歌声。 夏仪的愿望许得有点久,当生日歌唱完第二遍时她才深吸一口气,把蜡烛都吹熄了。 大家热烈地鼓掌,灯光大亮,礼花筒喷出大量碎纸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夏仪抬起头来看着纸花,再看向对面。 聂清舟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而眯起眼睛,他一只手托着蛋糕,另一只手护住蛋糕免受碎纸花荼毒,笑得眉眼弯弯,对她说道:“夏仪,十七岁生日快乐!” 这个客厅里挂满了粉白的气球,拉了“happybirthday”的剪纸横幅,宽大的茶几上铺满了饮料和零食,还有大大小小的礼盒。 夏仪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只见聂清舟放下蛋糕,把桌子上亮着屏幕的手机拿到夏仪面前,里面传来遥远的有点失真的声音。 “姐姐。” 夏仪惊讶地说:“小延?” “姐姐,生日快乐!礼物我先欠着,下次回去见你给!” “好啊,你现在怎么样啊?” “我很好,你今天是寿星,别想我的事情,关心你自己吧。好好玩啊!” 夏仪点头说好。聂清舟笑着放下电话,说:“寿星快切蛋糕吧!” 赖宁利索地把塑料刀递给夏仪,夏仪有点笨拙地把那个蛋糕切开,过程中郑佩琪雀跃地跟她说这个生日惊喜的筹备过程,张宇坤则炫耀这个场地布置是由他一手策划的。 果然风格和当时医院外那个“love”场地差不多。 聂清舟只是抱着胳膊笑着看着,嘱咐夏仪:“蛋糕很大,先切一半就行。” 夏仪不明真相,老老实实地只切了一半的蛋糕。结果另一半的蛋糕,自然沦为了抹奶油大战的牺牲品。 五个人你追我赶,你来我往,满手奶油张牙舞爪地可劲儿互相折腾,一开始是夏仪被抹了满脸,就只剩下眼珠子还干净地滴溜溜的转。然后下一个目标就变成了聂清舟,张宇坤本人脑门上一片粉红的奶油,死死地抱住聂清舟的腰,滑稽地笑道:“我抓住舟哥了!我抓住舟哥了!快来快来!” 于是聂清舟接受了众人一番彻底的洗礼,夏仪也没客气,抹了他一脖子奶油。 等他生无可恋反客为主,张宇坤赖宁也难逃魔爪,就连穿了新衣服的郑佩琪也不能幸免。 疯了半天,等这五个人终于冷静下来吃蛋糕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蛋糕谁是人了。 “一号蛋糕人”说:“幸好做了个大蛋糕,不然不够折腾的。” “二号蛋糕人”说:“郑佩琪,你家阿姨的手艺真不错唉,蛋糕做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