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黑洞,所有的光被吸进去就不见踪影。 他的话好像也被吸进去了,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湮灭不见。 她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眼睛睁开的幅度越来越小,然后慢慢闭上。 聂清舟松开她的耳朵,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夏仪的神情宁静,月光照着她的脸颊,照亮她眼下疲惫的青黑,照亮她因为瘦削而分外凌厉的下颌骨,这种色调下的她看起来尤其的冷。 他仿佛能听见她身体里无法控制的轰鸣的旋律,那她曾经的灵感源泉,此刻同厄运一道啮食她的血肉。 聂清舟搂住她的肩膀,松松地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好像这样他就可以替她阻挡她脑海里的喧嚣声音,就像很久以前,他走在她前面,替她挡着冬天的寒风似的。 “对不起……” 对不起,把你卷进暴力事件,给你留下创伤。明明猜到了命运的走向,却什么都没能阻止。 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 他应该要明确地告诉现在的周彬,他二十六岁之后的人生会发生什么,他喜欢的姑娘会发生什么,无论是信件也好当面说也好。如果他真的做了,会改变什么吗?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吗? 她会因此变得更幸福吗? 聂清舟低眸看着她的睡颜,然后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希望在这个世界里,这就是她不幸的终点,她能如命运预言的那样好起来,然后去美国学音乐,成为光芒万丈的歌手。 等她离开之后,他要再去省城和那个十七岁的周彬见一面。如果不尝试一次,他可能无法原谅自己。 夏仪的睡眠只持续了短暂的一个小时,很快她就在噩梦中惊醒,挣扎着扯动了聂清舟的手腕。 他还没有完全睡着,立刻反应过来把她抱住,她睁大眼睛在他的怀里发抖,然后把头埋在他怀里,像是梦见了不可名状的恐怖场景。聂清舟抚摸着她的后背,让她平静下来,再次把她哄睡着。 一个晚上这样的情况反反复复发生了四五次,以后的每个晚上几乎都是如此。 郑佩琪到聂清舟家,给他送作业和上课录音的时候说:“你好像瘦了很多?” 面前的男生好像撑着一件灰色卫衣的衣架子,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他揉揉眼睛,没有回答郑佩琪的话,只是把她前一天给的录音笔还给她,说道:“谢谢你了。” 郑佩琪拿回录音笔,道:“你这就听完了?不用再听听吗?我家有好几个录音笔,不着急。” “嗯,听完了,笔记都写好了。”聂清舟指指自己的笔记本,以轻松的语气笑道:“要不要借我的笔记本看?” 郑佩琪皱着眉头,她有些生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聂清舟怔了怔,他只是又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的书桌上整齐摆放着教科书、参考书和试卷,一本物理书摊开在桌上,在郑佩琪来之前他应该正在看这本书。 而夏仪坐在聂清舟旁边的木质地板上,以她为圆心周围散着很多白纸,她有时候会无意识地拿起来一张,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丢在一边。那些白纸上有的画着些不知所谓的图案,更多的是数字或音符。 郑佩琪小心地拨开白纸,走到夏仪面前,蹲下来喊她的名字。 夏仪抬起眼睛来看向她,像是包装好的娃娃,和她之间隔了一层塑料壳子。 “夏仪,小高考的成绩出来了,你考了4A呢!我们班有一半的4A,是不是很厉害?董老师特别高兴,还提到了你,大家都很想你,都希望你快点好起来。”郑佩琪拉住夏仪的手。夏仪没有反抗,任由她拉着,但是仍然沉默不语。 “夏仪,夏仪……我也想你,你快回来吧。”郑佩琪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夏仪很怕郑佩琪哭,放在平时,只要看到郑佩琪哭她一定什么都答应了。但是现在夏仪只是失神地沉默着,不一会儿就把手从郑佩琪手里抽出来,又拿了一张白纸随手乱画。 郑佩琪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她抽着鼻子,转过头看向聂清舟,问道:“就你一个人照顾夏仪吗?” “邻居阿姨每天都会来帮忙,我姑姑隔三差五就来看我们。夏仪妈妈天天都给我打电话,她们签证的问题好像快解决了。”聂清舟靠着椅背,淡淡地回答。 郑佩琪看着他的脸色,忧虑道:“你气色不太好。” “晚上要看着夏仪,睡不踏实。” “白天呢?” “还要学习,带夏仪出门遛弯。” 聂清舟的语气一直很平稳,像是跟郑佩琪轻描淡写地叙述他的日常。他的态度都让郑佩琪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多愁善感了,她说:“你一天睡几个小时啊?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呢?” “没数。也没办法,我成绩要是往下掉了,我姑姑肯定不会允许我再照顾夏仪。” 聂清舟像个没事人一样笑起来。他站起来走到夏仪身边,一张张帮她收拾好落在地上的纸,边收拾边说:“事已至此,我总不能哭吧,要是我的情绪也垮了,那夏仪怎么办呢?” 他看着满面泪痕的郑佩琪,打趣道:“难道像你这样,和夏仪面对面唉声叹气吗?” 郑佩琪下意识觉得生气,但是下一秒又觉得悲伤。聂清舟的眼睛布满血丝,在他的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凌驾于□□的倦怠之上。 他如同冬天的松树,被大雪压得深深弯下腰去却不能折断。因为树下睡着夏仪,他要等她醒过来,站起来,离开这里,才能抖落一身积雪。 郑佩琪也很爱夏仪,学校的老师们,同学们也牵挂她,张宇坤和赖宁也时常来看夏仪。但他们已经无法再做更多了,那些善意对于夏仪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只有聂清舟有放弃一切,支撑着夏仪的勇气。 “你真的很勇敢,没有人能做到你这种地步。”郑佩琪下了结论。 “在你们这个年龄,并且未来全是未知的时候,是这样。”聂清舟淡笑着说。 按照和姑姑的约定,聂清舟去参加了月考。那一整天他把夏仪托付给邻居阿姨,一考完就拒绝了各个老师的面谈要求,直接飞奔回家。 阿姨说聂清舟不在的时候夏仪总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什么一样,也不吃饭了。直到聂清舟回到家了,她才安静坐下来开始吃饭。 等阿姨走后,聂清舟抚摸着夏仪的头发,以自己的额头抵着夏仪的额头,安抚她。 “没事的,我在这里呢。” 顿了顿,他以一种近似于祈祷的语气说:“快点醒过来吧,夏仪,好起来吧。” 月考成绩出来,聂清舟仍然是仅次于闻钟的年级第二,和第三名之间保持了很大的断层。光看卷面来说,他简直不像是一个一个月没来上课的人。知道自己的成绩之后,聂清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的时候人的神经崩得太紧了,不能有稍微一点放松。 月考成绩出来的那个傍晚,夏仪趴在地上写写画画时,客厅里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她恍若未闻,专心致志地画着她的乐谱。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抬起头来找聂清舟,却没有看见他。 她于是从地上爬起来,走出房间的门。 刚走到客厅,她就看见聂清舟倒在地面上,手边有一个打碎的盘子,滚落了好几个荔枝。 夏仪怔了怔,慢慢地蹲下来,端详他的脸庞。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色苍白疲倦,安静得仿佛没有呼吸。红色的液体从他额际细细地、缓慢地,像是山里的清涧流淌出来。 这个画面突破所有激烈呼啸的声音,瞬间传达到她的脑海深处。但只是传达而已,她无法解读,她又不能放弃,就像热锅里的蚂蚁,走到死胡同的人,一圈一圈地打转。 画面越放越大,越放越大,直到占据她的整个思维,把其他所有的东西甚至是梦魇也挤开。 夏仪睁大眼睛,手颤抖地攥成拳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横冲直撞,震耳欲聋,要破茧而出。 ――求求你…… ――求你…… ――你快醒过来…… ――快醒过来!!救救他啊!! 夏仪愣了愣,空洞的眼神突然恢复清明,如梦初醒。外界所有的画面声音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信息量大到几乎要冲垮她。在混乱中,夏仪只看着聂清舟,她伸出手去轻轻推聂清舟:“聂清舟……聂清舟?” 聂清舟没有反应,不过他还是温暖的,呼吸平稳。 不像她的奶奶。 夏仪的眸子颤了颤,她慌乱地俯下身去在他的身上搜索,从口袋里拿找出手机。用他的解锁图案解锁手机,打通了120电话。 “喂?有人晕倒了……地址是在富宁路二号203。” “求求你们……救救他。”第73章、归来 熟悉的消毒水味儿和仪器、推车和不锈钢碰撞的声音唤醒了聂清舟。他恍如隔世地眨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醒啦?你没什么事,就是疲劳过度,摔倒的时候撞了一下头,轻微脑震荡,回家卧床养养就好。”旁边的白大褂医生跟他说话,声音嗡嗡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似的。 聂清舟捂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转不动了,愣了半天才猛然反应过来,对医生说:“大夫,谁送我来的?” 护士在旁边搭话,说:“是个小姑娘。” 聂清舟怔了怔,他比划了一下:“个头这么高,头发长到这里的小姑娘?” “对啊。” “她人现在在哪里?” 护士环顾四周,说道:“刚刚还在的,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聂清舟瞳孔一阵紧缩,他立刻翻身下床,刚走两步就一阵天旋地转,扶着床沿跪在地上。旁边的医生和护士好像在大声说什么,但他已经无心去听,只是撑着床站起来就跑出了房门。 他头晕,恶心,耳鸣,整个世界在他的眼里旋转扭曲,光怪陆离。他像在黄泉穿行的孤魂野鬼,大厅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和医生都变成了面目模糊的黑影,从他身边嗡嗡作响地掠过,所有的岔路像树枝生长般在他面前展开,他不知要走往何处。 夏仪看到的世界是不是也像这样? 聂清舟扶着墙,他捂住自己的脸,在混乱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你要冷静,你要冷静,深呼吸,冷静下来。 夏仪不会有事的,她好好地活到了二十六岁。 你只要去找她就好,你一定会找到她,她会出现在你的必经之路上。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然后在晕眩的世界里穿行,路过一个又一个黑影幢幢,凭着直觉踉踉跄跄走下去。 他终于在医院天井的栏杆边看到了夏仪。 世界颠倒,所有东西都在摇晃着,好像一场剧烈的地震。只有趴在栏杆上的夏仪面目清晰、身影坚定,且具有色彩,像是落在黄泉唯一的活人。那一刻好像所有坠落的东西都开始上升,回到它们该有的位置,世界从怪诞渐渐恢复寻常,像是不可思议的熵减的奇迹。 聂清舟慢慢地,轻手轻脚地走到夏仪身边。 “夏仪。”他喊她的名字。 夏仪回过头来,她穿着蓝灰格子的衬衫和牛仔裤,整个人融进夜色里。黑色的眼眸映着月光,恢复了一点神采。 “聂清舟。”她轻声回应他。 聂清舟的眼眸颤了颤,这样简单的回应都令他感动。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夏仪转过头去,看向栏杆下的地面。这里是六楼,她的头发随着夜风飘飞,衬衫里也裹了风飘起来,好像要被风吹走一样。 “我想,你以前说的高地效应。你说,人是因为不想站在危险的高处,才会想要跳下去的,有这种想法不是想死,而是在求生。” “嗯。”聂清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夏仪转过头来看向他,她的眼底里映着月光,像是夜里的海洋,暗流在平静银白的海面下纠缠挣扎。 “所以我觉得痛苦,也不是真的想死,而是因为太想活了。因为太想活着,所以才会觉得痛苦是不是?”她问聂清舟。 聂清舟点点头,笃定地回答她:“是。” 她的眼底开始泛起水光。 聂清舟向她伸出手,柔声道:“走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夏仪低头看着他的手,然后慢慢地把手递过去,聂清舟瞬间就把她的手握紧。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在她难受的时候,他总是牢牢地抓住她。 夏仪喃喃地说:“我不该叫她的。” “如果我不叫她,她就不会摔下来。” 她没来得及跟奶奶说,她以后要赚很多钱,让奶奶开开心心地到处旅游。 她的奶奶倔强、慈祥、善良又勤劳,可是一辈子都没有享什丽嘉么福,更没有享到她的福。 一行泪顺着她的脸颊掉在地上。然后是第二串,第三串,如同雨滴般源源不断。 聂清舟拉过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不是你的错。夏仪,和你没有关系。” 夏仪抱住他的后背,像是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她就像做了一场漫长、喧嚣而疯狂的噩梦,终于醒过来了。 夏仪清醒过来一周后,蒋媛媛和夏延终于搞定了签证的问题,姗姗来迟。他们出现在夏仪家时两边相看都愣了一会儿,然后就抱在一起痛哭。 夏延的个子已经超出夏仪半个头,他穿着件黑色的衬衫,眉目和身材都有了大人的样子,在辅助器的帮助下,他走路的姿势正常许多。蒋媛媛穿着一条黑裙子,美丽又有点憔悴。 走之前所有人都还好好的,也不过一年的时间就物是人非。柜台后再也没有那个满头银发,笑容慈祥的老太太了。 蒋媛媛回来先和夏延、夏仪一起去给夏奶奶和夏叔叔扫墓,紧接着就请聂清舟和他姑姑一家在虞平最好的饭店吃饭。 她毫不讳言,聂清舟就是她女儿的恩人。 吃饭当天因为堵车,聂清舟和他姑姑一家没能按时到达,夏仪给聂清舟打电话确认他们目前的位置,再告诉蒋媛媛。 当她转回头看向手机时,却发现手机没有挂断,她把手机贴在耳畔,说了句:“喂?” 那边传来?O?O?@?,夏仪辨认了一下,觉得应该不是她幻听发作了。是聂清舟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所以自己没有挂吧。 “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你这耽误了多少课啊。”聂英红的大嗓门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夏仪愣了愣,手指从挂断键上移开。 “我也没耽误学习啊。”聂清舟的声音有点遥远,依旧温和安定。 “什么叫没耽误学习?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慢进也是退!保持年级排名就行吗?你马上高三了,高考可是全省排名,进步一分能压几千人!”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我看你一见夏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想想看自己的人生吗?”聂英红愤愤不平。 聂清舟的声音严肃起来:“姑姑,这话你可不要在蒋阿姨面前说。” 顿了顿,他说:“夏仪很快就会跟蒋阿姨去美国,等她离开之后我会专心做我的事情,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 “媛媛老公不是不愿意养两个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