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批说亲的汉子,除了职业危险了些,却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年龄合适,身强力壮,月钱最低三两! 三两是什么水平?丰州县最大的酒楼一品庄,里边的账房先生是秀才相公,干了五年,月钱也才三两! 这还是最低月钱,走一趟镖,都有红包的。 江家镖局开了二十多年,早年回城,许多人挂红,也有人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现如今名声响了,江老爷又是个勇武护短的性子,挂着江家的旗子,少有匪徒敢劫掠,安全性高了,镖局的男人们在相亲市场就很抢手。 镖局老板江老爷从一而终,又疼爱夫郎。二当家的徐天智也就娶了一个媳妇,后院里干净。 上行下效,许多镖师都老老实实。后院人多的,抬个一房两房顶了天。打老婆打夫郎是绝对没有的事。 一有说亲的消息传出,有些人家,没等媒人过来,就先把自家哥儿姐儿打扮妥当了,老远在街上望着。 这般盛况,丰州县也难得一见。好多小孩儿跟在后边跑,喜庆童谣一首首的唱。 诚哥儿跟着凑热闹,东边跑完跑西边,县里的、镇上的、乡下的,他不嫌累。 有人就大着胆子问:“你跟着媒人跑什么?你也要说亲啊?” 他当即点头:“我顺便看看,若相中了,我带回去也行啊!” 徐诚在丰州县的名声很大,自幼就野,三岁习武,五岁学刀,七岁追着一帮师兄打,连着跑了十几条街,一群男娃哭天抢地求放过,一战成名。 这些年在镖局当着小师弟,又是“大管家”,凶名远扬,至今没人敢上门说亲。 早两年,家里有年轻汉子的,但凡不愿意说亲,就被威胁“送你去徐家当赘婿”! 个个都乖顺了。 他现在跟着媒人跑,城里年轻男人都闭不出户,真是好大的盛景。 徐诚并不介意,他跟着说亲的媒婆,东跑跑西跑跑,一万八千两银子,五天时间,散了一万二,成效很好,面上乐呵呵的。 最后六千两,他计划分三家藏。 一家一千五百两,余下部分,兑成现银,找块地埋起来,留在手里花销。 地盘不能找自家的,也不能找关系好的。 又过两天,泥人也得走出三分火。 他顺势“动怒”放话,要去乡下捉婿,背着小包袱,去了林家屯。 林家屯是块风水宝地,远离云台山,没有沙石地,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四面环水。 这边种稻子多,从田垄上走过,稻谷初现黄色。 徐诚伸手一摸,籽粒不算饱满,还有得长。 林家屯是地主老爷钟爱的地方,价高难买,手里但凡有地的,都舍不得卖。 零散的几分几亩买着没意思,所以江家徐家都没有林家屯的地。 这些地主老爷里,又有一家背景雄厚的——是一伙山匪的窝。 若非必要,徐诚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山匪劫道,连杀带抢。没有过路人,连附近百姓家都抢,抢了钱粮还要抢人,家也得一把火烧了。 作恶多端,不是好人。 正因此,这里是别人绝对想不到的散财之处。 江老爷拿捏着山匪家里底细,知道他们家人都在何方,留在林家屯窝点的人,只负责销赃,断不敢动江家的钱。 也就一千五百两,他们还看不上。 徐诚定下心神,进村找人问路:“林大元家在哪儿?” 蹲在门口,端着个大海碗吃饭的林庚抬头看,先把徐诚打量了一番。 年岁不大,约莫十七八,麦色皮肤,长相英气。 松阔站姿里有几分警惕,腰带上的弯刀都没藏着,刀鞘起了皮,落刀柄上的手有茧。是个练家子。 林庚手往后指:“这就是。” 徐诚惊了。 他看门口有人才来的,没想到一问一个准。 抬头看,第一感觉是破败。 好像很久没住人了。 院中杂草成堆,土墙掉渣,屋顶还有人在补稻草。 徐诚听见有人喊:“老大,捞上来了,井里死了只鸡!我说怎么这么臭!” 徐诚一听就连退三步。 老大? 山匪头子?? 林庚听见臭气来源,侧头干呕,饭也不吃了,就地放下,站起来比徐诚高一尺,笑容不怀好意。 “你好像认识我?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徐诚:“……” 果然是土匪头子,不讲理的货色。 徐诚在林家屯的遭遇,无人知晓。 县内同期,还有另一桩热闹事儿。 满县的说书先生,都在讲“天灾无情人有情”。 最火的故事是江家赘婿的,谢星珩都不用写稿子,张嘴就来,说书先生润色少,照着讲就行。 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和往常一样挑灯夜读,听见轰隆水声,都没有意识到死神降临。 迷迷瞪瞪去上茅房,看见大水冲来。 那水是什么样? 乌漆麻黑! 那水有多汹涌? 刚听见响,就汹涌扑来。 所过之处,有房淹房,有树压树。人在其中,只是一根小小浮木。 三米多高的浪花,把他卷着抛飞又下压。 你知道窒息的感觉吗? 你知道好不容易抱住树干,树干却被连根拔起冲走的绝望吗? 你知道在水里孤立无援,沉沉浮浮间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撞击拍打的痛苦吗? 谢星珩知道。 他更知道,他大哥以凡人之身,比肩神明。在洪水爆发的时刻,不惧危险,不怕死亡,靠着祖传的捞鱼手艺,一把大网撒下,站在屋顶,救了弟弟性命。 他是普通农家子,他就会捞鱼养鸭种种地,他沉默寡言,可他是家人的守护神,也是最平凡的英雄。 他一路不言辛苦,不说委屈,不诉苦怨,带着他们一家人,跋山涉水,全须全尾的来到了丰州县。 他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最好的哥哥。 实际的说书里,还有更多的细节。 他们一家,有文弱书生,有稚龄孩童,还有怀孕的夫郎。顶梁柱大哥断了腿,他们被困山间,缺吃少喝,不知还要走多远的路,才能看见希望。 这个故事是最先流传的,趁着“江家赘婿怕夫郎”的热乎度,猛蹭话题,顺着再讲讲其他的“守护神”。 这样子的哥哥有很多,这样子的父亲有很多。 众人惯性忽略的地方,同样有很多女人和夫郎能撑起一片天。 江知与的农庄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晒小麦是件很耗费心神的事,天气说变就变,从地里抢收完,还得从老天爷的“口水”里抢收。 心存侥幸不去收,大雨说下就下。 刚收完,大雨又停了。 雨停了继续晒,刚把麦子铺均匀,阴云又飘过来了。 场子上时笑时骂,痛并快乐着。 今年晒小麦很有滋味,主家让枫江的百姓来帮忙,乌泱泱一群人,说收就收,说放就放,还有超会看云识天气的老杜在,一点雨都没淋着,大家心里都美得很。 说起来,本地佃户最是警惕旁人掺和自家的收成。 枫江百姓刚进农庄那阵,他们也爆发过数次冲突。 每一次的冲突,主家都没拉偏架,没说帮着佃户,也不向着枫江人,谁有理就听谁的。 两边还都叫来了十个“公证人”旁听,谁错谁对,大家心里有数,矛盾没扩大。 后面江致微又愿意跟他们聊家事、聊农事,给大少爷面子,他们不情不愿的同意枫江百姓帮忙收割,一场抢收下来,两地百姓亲亲热热的。 现在晒场边上,隔一段路,就有人群扎堆,围着个说书先生,听他们说朝廷都会怎么赈灾。 普通的百姓没有疆土意识,跟他们比划农田大小,说抢水源,他们门清。 也没有距离意识,他们没有机会去太远的地方。 这一回,说书先生们不厌其烦的讲。 “枫江县跟丰州县差不多大,你们知道在大启,这样的县有多少个吗?足足一千一百个!” 嚯。 好多。 把枫江县完整走完的人是少数,无法想象距离,却能理解朝廷来得晚的原因。 再说枫江县到京城的距离。 枫江县到丰州,隔着一座山,快一点,日夜兼程,十天左右能翻过来。慢一点,半个月起步。 从枫江去京城,跑马都得走半个月。一来一回是多久? 朝廷又不能提前知晓他们翻山越岭来到了丰州县,再一来一回的去派人调物,跑来丰州县,跑马有个十天的路程。 知道大小,知道远近,让他们心里有了数,就开始讲朝廷往年赈灾做了哪些事。 他们最爱听的是百姓都拿到了钱粮,得以安置。最让他们憋闷的是赈灾银两也有贪官私藏,最让他们爽快的是皇上把贪官都拖去抄家砍头了! 最让他们欣慰的是,遭灾的地方,都会免税几年,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时间。而且朝廷还会对遭灾区域做建设,比方说水患,就会再挖河道,做水利工程。 朝廷会来的,朝廷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子民。 他们从前相信朝廷会来,只是心里存着一丝希望,在日夜听闻的故事里,他们的心变得愈发坚定,笑容更真诚,眼神都有了光彩。 朝廷一定会来的,圣上是明君,圣上也是仁君,朝廷还有很多心系百姓的忠臣良臣。 他们遭遇了天灾,可他们的福气在后头。 晒场之外,还有许多书生在。 有些是慕名而来,有些是江致微下帖子请来的。 他交友广阔,时政相关内容未公开前,大家心照不宣,他不说,别人不问。 都公开了,说是朋友,却不跟人讲,这算什么朋友? 一时之间,县里书生都来团建。 江知与带路,进农庄的第一站,是公告栏。 红榜显眼,上面的数字更加显眼。 经商的会做人,不论何时,上官的风头不能抢了。 江知与把县衙的名字写在第一行,加大置顶。 老实说,常知县一毛不拔。 江家领头,他只需同意,时不时叫个人来巡视,只送过一次银子,就是商户们的集体捐款。 江知与都要散家财了,不在乎这点。 他家也要顶上贪墨的名头了,更不能藏着掖着。 已经花去的八千三百两,记在县衙的名头上。 手头留下的八千两,算江家捐款。 不到最后,不知事情严重性。 江家家主的名字,他写的自己。 万一有事,他来担责。 他后边,才是老李头,再是黄老爷。 往下十几家,都是县内小有名气的商户。 书生们头一次见这阵仗,看着讶异,心里则跟最初来的一批说书先生一样,对他们的行为很瞧不上。 捐款赈灾,做个好事还搞这么大的花花架子,谁来都得看看他们名字。 江知与介绍说:“这是捐赠明细,另一面贴着支出明细,每一文钱的支出,都有明路,保证钱银都是花在百姓身上的。” 书生们愣住,因误会,对江知与这个已婚小夫郎的态度软和了些。 往后再看,他们不由疑惑。 “怎么还有捐两文、三文的?” 恰好此时有小孩来送茶水。 不用江知与说,他们一个个都笑嘻嘻的。 “我们一天能挣三文的!像小石头人小,跑得慢,就只能挣两文!” 哦。 原来两文钱就能够支付一个小孩一天的工钱。 三文钱可以给大孩子。 他们再看背面的支出明细,十文钱可以支付一个成年男人一天工钱。 读书很费银子,并非所有读书人都手头阔绰,不然怎么叫“穷秀才”呢? 他们囊中羞涩,初看红榜,就有了不妙的预感。 两边的榜都看完,一把铜钱捐出来,面上也有光。 一把铜钱没多少,可它能让孩子们有活干! 再说,能听朝廷往年怎么赈灾的,这是多少银钱都买不到的! 丰收过后,枫江百姓的面貌也都换新,他们穿上了粗布衣裳,缝制粗糙,却浆洗干净,打扮齐整的,三五几人约着去县里逛逛。 有人是纯逛,他们很久没有出来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