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昭暗道不好。 “方才那招用得很好,再练一百次。” ** 等到言昭练完那一百次,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日光偏斜,在繁茂之下绘出一大片蔽影。 君泽在树下坐定,翻阅着这几日万真大会的结果,余光看着言昭在一旁练剑。 最后一式练完,言昭收起剑,长长地舒展了一下筋骨。 “师尊在看什么?”他越过碎石,撑着树干弯腰看去。 折子上正写道,垂光神君已将真君之试的芥子完整收回,神君之试将启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芥子世界。 言昭一怔,蓦然想起了芥子世界中那些曾经朝夕同行、或是针锋相对的人们,忽然有些恍惚。 他在君泽身侧坐下,迷茫道:“芥子里的人,都是虚幻的么?我有时觉得他们是垂光神君的投射,有时又觉得,他们像是真真切切地活在那里。” “或许都是。” 言昭有些诧异:“师尊也不清楚么?” “我不谙此道,自然不能妄下定论。你认为他们存在过,那便是存在过。” 言昭顺着他的话思索片刻,似乎听懂了,似乎又存着几分茫然。 他习惯性地歪头往君泽膝上一靠,芥子中的经历在脑海中轮转,于是将那个一直挥之不去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说,曲未离所做的,是对还是错?” 曲未离此人,身上诸多矛盾。若说她眷念私情,复仇心切,但却能为了大局,牺牲自己,重塑灵脉。若说她心怀苍生,却又为了网住璇玑掌门,布下至凶之阵,令不少无辜的修士在其中枉死。着实很难看透。 君泽放下折子,低头看他:“你既然问我,说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言昭亦抬眼望向君泽。 “人无绝对的好坏,故而许多事也很难评判绝对的对与错。你能想明白其间哪些符合自己的道义,那便足够了。” 言昭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心下逐渐明朗了起来。 “那,师尊罚我一个人练剑,不合我的道义怎么办?” 君泽手一顿,将折子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这个没商量。” “好吧。”言昭嘴上像是被迫答应,话音里却是笑得一颤一颤的。君泽只好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 视线被遮挡,他只能瞧见君泽的手腕。他想起了什么,将折子拉下来。 “对了,先前你说闭关回来,再告诉我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是不是可以现在讲了?” 君泽回忆了片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久远了。” “有关真神?” 君泽微微颔首。 “我给你讲个故事罢。”他道。 ** 数百万年前,或许更早,早到无人知晓的时候,一位名叫盘古的人,以身为山川,眼为星辰,创造了他们所在的世界。而后不久。出现了两个最早的生灵。他们不是由灵气孕育,而是突然降临于世间。他们能点石成金,能随手一挥便诞生数万生灵,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力。 这便是两位真神,曲幽和离未。 他们创造了仙,与他们同居九重天。亦创造了人、妖、魔,六界顿时热闹纷呈起来。 直到有一日,离未真神厌倦了。 言昭一愣:“……厌倦?” “不错。他厌倦了这样世界,于是他说,想要摧毁曾经建造的一切。” 言昭说不出话来。 “但曲幽真神不愿,二人遂反目。然而真神之力动则撼天,破坏远比保护来得容易。曲幽真神深知自己撑不了太久,于是决定借另一样东西来停止这场争斗。” 言昭很快反应过来:“另一样东西……是指盘古真神?” 真神之力无可匹敌,能够压制住离未真神的,便只有创世的盘古真神。 “可是盘古真神不是已经身化山川了吗?” “他不需要完整的盘古神力,只消借用一点,便足够将离未封印。正好,我的血脉与盘古真神有一丝关联。” 言昭睁大了眼睛,不由得攥紧了折子。 “曲幽真神借我之手,催动了盘古之力。这道伤,便是那时留下的。” 言昭心头一颤,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侧过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君泽的手腕。“那这伤还能好么?” 君泽沉默了片刻才道:“平时无大碍,只是会受真神封印的波动影响,需要疗养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言昭这才舒展开眉头,“不过,师尊怎么会和盘古真神有关系?” 君泽没有回答,反而道:“这个么,等你完全掌握了曜灵剑,为师再告诉你。” 言昭微微撇嘴:“那,曲幽真神为什么把自己也一起封印了?既然是离未真神一人之过,便只将他封印不就好了。” “我亦不知,”君泽垂眼,“那时情况危急,曲幽真神来不及做解释,或许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言昭双手捧着他的手腕,不知是沉思还是在担忧。君泽握住他的指节,以示无碍。 “那师尊你可不能食言。”他嗡声道。 “嗯?” “等我练好了本命剑,再同我说。” “好。”君泽想起一事,“过几日,待万真大会事毕,带你去一趟下界。” “人界?去哪里?”言昭眼神忽的亮了起来。 “去见一个人。” “一位故人。” ** 午后的热意退去,凉风吹拂,言昭不知不觉又在熟悉的味道中睡着了。 君泽看完折子的内容,才将另一只手慢慢从言昭的手心中抽出来,顺便调整了姿势,让他半靠在自己怀中。 他抬起言昭的右手看了看,没有伤痕。剑修与本命剑的磨合会具象成痛觉,但基本不会留伤,只是会极大消耗精力。言昭练了一整日,着实累着了。 他施了个简单的净体术,扫去了言昭身上的尘迹与薄汗。言昭神色果真放松了一些。 树影被一阵风吹得晃动起来,落下一片叶子,摇摇曳曳正好落到了言昭的侧脸上。君泽伸手拾去那片叶子,又理了理他微乱的鬓发,拨至耳后。 言昭忽然在睡梦中动了动。他以为自己还握着君泽的手腕,微微抬头,像是用额头小心地蹭了蹭。 君泽忘记了收回手,也忘了收回视线。 时间仿佛凝固了。 直到院门外传来慈济的声音,他心头勾起的那根弦才骤然落下,荡起层层回音。 “帝君泽回过神,抬起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改做了传音入密。 “何事?” 慈济神君在不远处站定,看了看青华帝君,又看了看他怀里的言昭,内心千回百转地绕了一大圈,才整理好措辞,镇定答复。 “冥府来呈报,说是发现关押于七层的一头痴鬼不见了,推测是当年玄狐之乱时,趁机逃去了人间。” 君泽微微蹙眉:“为何此时才发现?” “此鬼生前擅傀儡术,以傀儡代之,才趁冥界动乱,蒙混过关。”慈济道,“不过痴鬼通常不会作乱,因着是当年的疏忽,才来呈报,请您定夺。” “嗯,倒也不算大事,让他们自行处理罢。我不日须要闭关,若有结果,你替我去一趟冥府。” 慈济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转而道:“不过,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莫如交给言昭去办。” 君泽看了他一眼。 “九重天事宜大多繁琐,且以真君之位,有些事不便处理。但下界之事,要容易许多,正适合由此上手。” 君泽垂目想了片刻,方道:“也好。” ** 半个月后,言昭在妙严宫后的瀑布边目送君泽闭关。 整个东极境像是忽然安静下来。 他望着水帘出神,耳边听得虎啸声由远及近,是玉啸闻着气味过来了。 言昭从怀中掏出慈济给他的派遣文书又看了一遍,继而转过头,摸了摸玉啸的脑袋。 “我走啦,你好好看家。” -第二卷完- -------------------- 守仪元君:我的玉环最近老是悄悄响一下然后就没了动静,你们有头绪吗? 慈济:(慌乱)(不敢说话)(喝口水假装镇定) 下周是一篇长番外!周五和周六晚上分2章放哈~~ 番外:不染风雪(一) 北境。 雪照天色白,江南早已春江水暖,此处还是凛风阵阵的苦寒天。 樵夫裹着厚重的棉衣,低着头,闷声不吭地赶路,身后还跟着两个披着斗篷的人。 这二人身形高瘦挺拔,竟没有因为这刺骨的寒风与飘雪有半分弯腰的动作,闲适得好似走在西湖畔,而不是这雪山脚。 樵夫心里默算着时间和路途,又行了两刻钟,托着帽檐抬头望了望四周。 “两位哥儿,你们要找的云龙峰,就在这儿了。” 身量高些的那人冲他点了点头。 雪恰好停了,樵夫摘下箬笠,抖落干净了上头的雪,重新戴上。他心想,这雪停得真是时候,他回村的路好走些了。 樵夫本是个寡言的人,但今日他往邻村看望年迈的老舅爷,回来的路上遇到这两位,顺道带个路,收了一笔不菲的酬金,此时有些过意不去,忍不住嘱咐:“你们若是找人,沿这条路往东走。”他又指了指另一边:“这条是登云龙峰的路,但也只能到半山,再往上便危险了。千万别走错了。” “什么危险?”另一个声音问道,似是个年轻人。 “这天啊,山上积满了雪,容易晃坏眼睛。这山上也没什么,光秃秃的,前些日子有个人也不知为什么非要上山,结果弄瞎了眼睛,得亏命好才误打误撞下了山被人救了。” 青年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个温和的笑:“知道了,多谢。” 旁边的年轻人也摘了帽子。 樵夫看得发愣——他活过三十多载,也没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人。这两人莫不是哪里的官家弟子,不不,得是仙人才能长成这副模样吧? 他心中怔愣,脚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走远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意识到,他们二人的斗篷下,身着的是单薄的衣裳,根本不是能御寒之物。 樵夫愕然回头。 那两道身影还在,但身上的斗篷不知所踪,正朝着他说的“危险之道”缓缓前去,倏而消失在视野中。 ** “师尊,”行至半山,言昭抬头问道,“你说的那位无行仙尊,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 人烟稀薄,生气寥寥,只有满山的皑皑白雪。 “无欲无求,无行无终,这是无行仙尊的道。山中无日月,积雪封千里,正契合他的道义,故而在此长居,才能与天同寿。” 言昭诧异,与天同寿? 他听闻过的人中,还没有这样的人,即便是传闻中的那几位真神。 “当然,与天同寿只是个祈愿。不过他的确活得长过三界大多数人了。” “比你还要长吗?” 君泽闻言微顿,低头看他,心头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是在说自己年纪太大了? 言昭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像是诚挚在等着他的回答,看不出别的意思。 君泽只好无奈一笑:“是,他曾是青玄的好友。” 越往上走,雪积得越多,树木则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只剩白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 雪光愈发刺眼,言昭只好紧跟在君泽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瞧。 盯着盯着,他便被君泽的发带吸引去了注意。 师尊在九重天时,因着身份,常常需要束发戴冠。只有在东极境时才闲适一些,不怎么束发。 今日也没有束发。只是用碧色的发带,拢了一半青丝,低低垂着。偶有风过吹拂起,像一枝误入了严寒地的江南柳。 忽然,一阵劲风卷过,吹得言昭眯起了眼。 风声越来越大,呼啸着将积雪都裹挟。 “闭眼。”他听到君泽说。 言昭立刻依言闭了眼。君泽牵住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了数步。 他走得很慢,看样子风雪已经大到完全无法视物了,只能靠灵息找方向。 风声中忽而传来一阵鹤鸣,清越悠长。而劲风在此刻也到达某种巅峰,几乎教言昭站不稳。 接着牵着他的那只手蓦然一紧,将他往前一带,护在了怀中,把那风雪都隔绝在外。 言昭不禁偷偷睁了眼,入目却只能看到师尊的衣襟一隅。热意氤氲,分不清是透过这层薄薄的衣料传过来的,还是自他耳根蔓延而来的。 风声渐息,君泽才松开手。 “到了。” 言昭抬头一看,他们还在雪山上,但周遭的景致变了样。 近是雪压松林,远有壁立千仞,一舍简朴的木屋就坐落在中间,仿佛正分隔了这二景。 崖边有只白鹤,正悠然地走着,时不时打量二人一眼。想来方才的鹤鸣便是它了。 一切静谧怡然,方才的暴风雪仿佛是幻象。 “无行仙尊设了结界,若有凡人误入,便会被方才的风送回山脚了。”君泽道。 言昭点点头。 然而他张望片刻,却没等到木屋里有人出现。 “无行仙尊不在?” 照理说他们这么大动静,对方早该察觉了。 君泽也听了一会儿,确是无人。 “许是在附近。来之前我已与他通过信,应当很快便回来了。” 正好景色瑰丽,两人在崖边信步赏景,顺道等无行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