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你和我一样,有些记忆似雾里看花,无法释怀,才来了这里。” 他退开几寸,在对面端坐,淡然道:“前几日我去了一趟千嶂城。” 严霄一怔,算起来,千嶂城是他第一次见到云顾游的地方。 “你是去……”严霄试探着问道。 “我查阅上次群英会的文书时,想起自己去过一次千嶂城,但始终想不起来为何要去。故地重游之后,我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辰,突然忆起了当时的心境。”说着云顾游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严霄,“我是去找你的。” 严霄愣住了。 “我,是去找你的。”云顾游重复了一遍。 严霄冷静下来,细听着他话中的意思,顿时明白了:此“我”非我,“彼”亦非彼。 严霄感觉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寒毛直竖。 “那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么?” 云顾游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能说。” 严霄正疑惑,他又道:“我问几个问题,你只消如实回答,不要多做思考。” 严霄点头。 “进入若水秘境时,你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谁?” “祝凌云。” “你为何会遇到他?” “祝凌云被蛟龙缠上,我恰巧在附近,于是想出手相救。” “除我之外,可还有遇上其他人?” “有,祝凌云的师兄,还有几个修士。” “后来只有我们三人同行?” “不……那几个修士里有与我们同行的。” “他是谁?” “他是……” 花前,他是花前。 呼之欲出的名字,他却像被点了哑穴一般,用尽了力气,眼睛都憋红了,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与此同时,灵台一阵钝痛,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了上来,冲撞得他神思恍惚。 严霄以拳抵着额头,大口喘着气,瞬间明白了云顾游那句“不能说”是何意。不是不愿说,是“不能”说,像是被下了极强的禁言咒。 他什么音也发不出,只能和云顾游无声地对视着。 云顾游见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无需勉强,这不是你我能解的。” “这是什么?” “春秋幻术。” 春秋幻术——玲珑派月掌门的春秋镜。 “可是,”严霄从不属于自己的那份记忆里抽出了一点线索,“春秋幻术,不是只要有一人识破,便能破解么?” “她变强了。”云顾游在袖中摸了摸,递出一张信纸,“这是近几个月,玲珑派新收的弟子名录。其中有一人,深得月掌门喜爱,收为真传。” 微弱光线下,他的指尖划过那个名字。 姓花,名落声。 --------------------------- 叁。 随着若水秘境崩塌,一段荒唐的动乱总算就此结束。 玄其光望着满眼狼藉,还有乌泱泱要来讨公道的仙门修士,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这下可有的善后了。” 玄无忧却悄悄来到月琼楼身侧,低声问:“月掌门,严霄他们的事……你可有办法掩盖过去?” 月琼楼侧目看向他。外人可能不知,但他们离得最近,分明看见了,最后将璇玑掌门封住的,根本不是什么曲未离,而是暮雪派那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 “以我现在的能力办不到,除非……”她望着自己手上只剩一颗灵玉的链子,“你们能替我寻回一样东西。” ** 那样东西并不难找,是一块镜子的碎片。 月琼楼关上房门,将自己的春秋镜解下,摆在那块碎片旁边。她沉默着看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将碎片放入了春秋镜的缺口处。黯淡的灵玉突然亮了一瞬,而后镜面光华一闪,竟合成了一面完整无损的镜子。 她轻轻抚着镜面,面若眷恋,自言自语着。 “你可知,为何当初掌门要把你送到我师父门下?因为她一早便想好,不让你接掌门的位置。” “她说花落声,天生桀骜,不适合做掌门。只有足够隐忍的人,才能坐这个位子。” “所以她选中了我,因为我的确最符合她的要求。甚至在看见三大门派做了什么之后,我也不曾说过一句话。” “不过……掌门有所不知,最能隐忍的人,往往最偏执。” “时至今日,就让我自私一回吧。” 轻抚的动作一转,月琼楼的五指蓦地嵌入了镜面之中。无数细丝般的灵流穿过墙壁,飞向四海五洲,照亮了她宛若痴狂的眸子。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渐息,月琼楼灵力几乎耗尽,伏在桌案上动弹不能。 直到外头响起敲门声,她才心头一动,涩声道:“何事?” 门外传来弟子的回应:“掌门,这月有三名通过初试的新弟子,已经带到前厅了,请您过去看看。” 月琼楼的心久违地跳动起来。 “嗯,一刻后过去。” 前厅站了三个年轻人,见到掌门过来,其中二人毕恭毕敬地行礼,未敢在掌门发话之前抬头。只有一个人,丝毫不惧地抬头直视着月琼楼。 月琼楼平复了一会儿气息,走到那人面前。 “你叫什么?” 带人过来的弟子以为此人胆大包天触了掌门霉头,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花落声。”那人道。 “你姓花?倒与我派有缘,”月琼楼微微一笑,“便入我门下吧。” ** “师父?你怎么了。” 月琼楼回过神,身旁的年轻修士身影晃动了一下。她凝眉念了个诀,他的身形才恢复如常。 “无事,有两个不听话的小辈,教训了一番。” 花落声笑了:“我也不算听话,看来师父对我多有偏宠了。”他站到月琼楼身后,替她轻揉着太阳穴:“听说璇玑派近来在推行交换修习,我想……” 月琼楼面色一变,冷声道:“你不能去。” 花落声手上动作一顿,看着屋外突然出现的禁制,眼中明晦交映,不知在想什么。他走到月琼楼面前,默然看着她。 月琼楼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慌乱,她甚至害怕,怕他开口反驳。 然而他只是轻轻一笑,“师父误会了,我是想问,你打算派哪些人去。不过师父看着有些乏了,明日再说也不迟。” 月琼楼的确有些累了,被花落声一阵哄骗,早早躺下歇息了。 睡意朦胧中,她呢喃着说道:“花落声,你就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了。” 花落声坐在榻边,含着一贯的笑意回应她:“我就在此处。” “我就在此处,哪儿也去不了。” --------------------------- 肆。 严霄出发去璇玑派那日,沈从之来送别。 玄无忧在絮絮叨叨,嘱咐东嘱咐西,玄阳则捂着耳朵说他唠叨大神。严霄本人倒是充耳不闻,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信。 沈从之瞥见了落款上的“云顾游”三个字,忍不住笑:“我真担心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严霄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摇了摇头:“半年而已,可能一晃神就过完了。” 严霄御起剑,忽然转头对沈从之道:“沈师兄,要是有什么事,或者……你发现什么,还劳烦联络我。” “什么?”沈从之怔然。 “没什么,是我比较多虑,”他转身划出一阵剑风,“走了。” 玄无忧和玄阳斗着嘴回去了,沈从之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片刻,转身去了修心堂。 这里是刻符的地方,角落的柜子中,放满了暮雪派弟子所刻的木符。 现下并不是刻符课业的时辰,修心堂空无一人。沈从之轻车熟路地取出一只刻刀,坐到最后一排凳子上,一丝不苟地开始刻了起来。 再抬起头时,天色已经快黑了。 沈从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正欲起身,半空中忽然飘摇着落下一道灵符。他顿在原处,直到灵符燃尽,化成几笔流光的篆文。 千古阵。 沈从之看着它,倏而自嘲似的笑了。“竟选了我么?” 篆文仍在原处不动。直到沈从之抬起手,篆文缓缓流入他经脉,最后印刻在了心口。 他接下了传承。第三卷南柯一石第70章轮回劫 草色浓郁的山巅,天将拂晓,两个衣装端正的仙童踩着祥云,正往前面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赶去。 “快些,再快些,今日晨会元圣帝君亲临,可不能迟到!”其中一名仙童催促道。 “还由得你说!”另一人嗔怪道,“若非你赖床,这会儿早就入座了。” …… 谈话声渐远,言昭却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宫殿,恢宏气派,门庭若市,比起天帝的凌霄宝殿有过之而无不及。宫殿四周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府舍,是在此修行的仙君的居处。 这便是神霄宫。与妙严宫大相径庭的地方。 虽然对元圣帝君广收门徒一事早就耳闻,亲自见到这番情境,言昭还是不免暗自感叹了几声。 只不过,从方才那两个小仙童的谈话来看,他今日来得不是时候。 他正思索着是否晚些再过来,却被守殿的神将发现了。 神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装束是九重天的模样,方才卸下敌意。 “阁下是?” 言昭简单回了个礼:“妙严宫,言昭,前来求见垂光神君。”他笑了笑,“不过看来我今日来得不巧。” “原来是言昭真君,”神将面露恍然,让出道来,“不妨事,神君已替您安排好地方稍作休息,待晨会结束便可会见。” 言昭一愣。垂光神君知道他会来? 他在心里思索一番,面上没显露,只回道:“有劳了。” 垂光神君安排的休憩之地,就在晨会的大殿之外,连廊上的一座小亭。稍一抬眼,就能看到里头一排排端坐的仙君仙童。今天似乎是什么开课的日子,元圣帝君和他座下的几位首徒在轮流讲学。 言昭看着,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上课的地方。有时是宫苑一角的石桌,有时是宫外席地而坐,甚至有时是他或者君泽的寝宫。 嗯……好像是随意了点。 想到君泽,他心口那股奇妙的感觉又涌了出来,像是有谁拿着一把小尺在咚咚敲着心底,不是很疼,但总会不由自主地揪起。等他再细想时,那小尺又不见了,仿佛只是昭示一下自己的存在,随即又藏了起来。 奇妙而陌生的情绪,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桌上的茶盏被施加了灵力的碟子托着,不烫也不凉,维持着正好的温度。言昭撤去灵力,端起茶盏一口饮尽,闭起眼开始在灵台中演练剑法。近来练剑时容易静心,这种状态他倒是很满意。 再睁眼时,神霄宫的晨会终于结束了,陆陆续续有人从殿内走出。 其中有一人看见了他,脚步一转,往小亭走来。 言昭疑惑地上下看了他一遍,确定并不认识此人。 “你是……” “言昭至君,哦不,现今是言昭真君了,”那人道,“上回你我的比试不够尽兴,本座正想着私下再同你较量一回呢。只是这神霄宫的课业也太满了,早知如此不选这里了。” 此人面孔声音俱是陌生,但说话的语气,让言昭即刻认出了他。 “你是赤炎?” 真君之试中,那个一上来就找他麻烦,结果突然出局的那位前妖族族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赤炎本尊。同传闻一样,虽然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长相却是清俊柔美,眼睛尤其明艳。乍一看是个雌雄难辨的清雅美人——只要他不开口说话的话。 言昭还记得他当时的一番狂言,不由得警惕了几分。 “真君还记得我?真是感激涕零。” 言昭眼皮一跳,没去纠正他的措辞。 “你如何在神霄宫?” “如你所见,在谋新的出路咯。只可惜暂未得哪位神君青睐,还需再努力。” 言昭听了,微微皱眉。所以那日他说什么,“只有在这里,才能被那位看见”,的的确确打的是君泽的主意了。 “赤炎至君,修行之事,还是要多靠自身,依托外人总是不妥。” “真君,本座倒是也想,然而我们这种妖族散修,大多只能到这个境界了。再想往上,只能拜师修行。本座资质不差,总不能整个神霄宫的神君,眼光都像青华帝君那样高吧?” “那倒……”言昭下意识回道,猛地反应过来,“嗯?拜师?” “是啊,本座想,若是能在万真大会上打败你,不就能被青华帝君看上了?” 言昭:“……” 误会了,误会大了。原来是这个“看上”。 一想到自己之前那些不着调的胡思乱想,言昭羞愧地摸了摸耳垂。 “不过本座也好奇,几十万年来只一个人,青华帝君收徒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言昭动作一顿。 “其实没有什么准则。师尊说过,凡事讲求因缘,不可强求。可能只有我恰好在那条因缘线上。” 赤炎张了张口,登时醍醐灌顶。“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就是常言的天赐良缘罢!” “……”言昭忍不住了,往他手里拍了一张灵符,语重心长道,“我这里有一本书,极为适合赤炎至君,至君得空记得查阅。” 说完他便以找人为由道别了赤炎。 后来赤炎想起此事,来到藏书阁催动灵符,一本又厚又大的书卷落到他手中。沉甸甸的,一看书封,其上只有两个大字—— 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