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君,我开玩笑的。”文珺担心他真给自己找了个师父,日日夜夜督促着,那才真的是没法过了。 天玑想了想道:“也罢,等玉衡回来了,你还是跟着他吧。你与他合得来,虽然性子跳脱了些,但有些事情他看得比我们通透得多。” 文珺欣然应下了。 等天玑终于讲完了那些乏味的经书,文珺便轻车熟路地溜进了望德先生家后边的那片林子中。他从芳骞林跃上了妙严宫的宫墙,看到了正在别院里打坐入定的言昭。 文珺不欲打扰他,便放轻了动作,悄无声息地落地,在言昭对面坐了下来。 他其实很少见到言昭像这般安静的样子,盯着看了一会儿,感到有些恍惚。 五百年,对他来说,快得像弹指一挥,但言昭变得太多了。他身上的稚气几乎褪了个干净,为了方便习剑,将头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举手投足间也满是意气风发的英气。 简单来说,就是文珺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打趣他生得像个漂亮的女孩子了。 不过,在青华帝君面前时,还能看到他脸上露出几分少年气。 过不多时,言昭周身旋起了一阵风,灵力骤然迸发,吹得文珺的头发糊了满脸。他吐出了不小心卷进口中的发丝,看到冲天的灵力像汇聚的水流一般,没入了言昭的印堂之中。 风停时,言昭睁开了眼。 看见文珺在对面,他倒没有半点惊讶,淡然道:“何事?” 文珺还沉浸在刚刚见到的场景中没有回神。言昭沉寂的这两百年,有人猜测他毕竟年纪太轻,天赋已至瓶颈,没有能力再升至真君,为了不给青华帝君丢面子,才不再参加万真大会。 但文珺清楚得很,言昭如今的修为,莫说是真君,就是拼一把神君,也不是不可能。 “哦……”文珺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忽然无聊得紧才跑来找他,“今年的万真大会,你还是不参加吗?” 其实这事上回已经问过了,那时言昭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他看着言昭的表情变了变,像是动摇了。 “嗯?你改主意了么?”文珺问道。 言昭揉了揉眉心:“……师尊让我去。” “这不是好事么,”文珺乐道,“我还等着言昭真君带我去凡间瞧瞧呢。你怎么反倒不高兴?” 言昭没说话。 他不乐意的理由,太过孩子气了,他难以启齿。 九重天有个规矩,或者说是天帝对众仙的一种恩泽。那便是会给真君之上的仙君赐府邸。 言昭是望德先生养大的,自然没有自己的府邸。后来拜了师,多数时候是在妙严宫或者东极境度过的。 若是成了真君,他便没有理由再成天待在妙严宫里了。 言昭咳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你若想去凡间,让叶辰带你下去不就是了。” 文珺“唉”了一声:“玉衡叔父还没回来呢,而且他不愿意带我去,总说,‘凡间如今动荡不堪,不想节外生枝’。” 言昭低头想了想:“人间正遭乱世,他也不容易。” 文珺又抱怨了一会儿天玑给他安排的经书课,言昭听得明白,文珺其实与他有一点很像。他们都是靠某一种特定的天分与兴趣在修行,若摸不对门路,便有如隔山,很难精进。他想到了一个人,说不准与文珺脾性恰好能对上,切磋一番有利于修行。 “你指的是谁?”文珺听他这样说,免不了有些狐疑。 言昭勾起唇角笑了笑:“谨羽。” 那个脾性古怪的苍鹭妖。 如今应该喊她谨羽道君了。 文珺听了更加不安了:“你不是在诓我吧?” “当然不会,我几时骗过你?” 文珺抬头看了一眼青云仙君府邸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回家去了。 送走文珺之后,言昭摒除杂念,唤出归云剑练了一会儿,果然再次冲破境界之后,畅快了不少。 天色渐沉,他听到正殿传来说话声。应当是君泽回来了。 万真大会前的事务繁多,他与慈济神君白日里忙碌得很,基本到了天黑时才能回来。言昭心头微动,朝着前殿走去。 正殿没见到君泽的身影,只有慈济神君一人在忙。慈济正埋没在一片文书里,抬头看到来人,放下笔冲他笑了一下:“言昭?帝君正要找你呢,你去长华殿吧。” 长华殿是君泽的寝殿,言昭不陌生,但如今站在门前,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跳脱,甚至忘了敲门。 “进来吧。”里头传来君泽的声音,言昭这才如梦初醒。他闭上眼摇了摇头,推开了门。 君泽正在翻阅着什么书册。言昭瞄了一眼书名,他看过那本书,是在查蒙虞君的下落时见到的。“天外之境”到底在哪里,他至今也没找到可用的线索。而之前在东极境肆意作乱的离未真神,后来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生过事端,更没有现过身。五百年前的那一场祸事,如今想起来,像是一场没有发生过的幻梦。 言昭走到了桌案前:“师尊,你找我?” “嗯。”君泽放下书,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看出了言昭心里有不痛快,却没有说破。 “有样东西要给你。” 君泽伸手在空中划了几笔,一道符咒模样的亮光随着他指尖的动作蓦然出现,随后那符咒慢慢飘入了言昭体内。 “这是入境符,”君泽道,“你带着它,往后便能随意出入东极境与九幽境。” 言昭怔怔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怎么突然……” “过些时日,我要闭关一趟,多久能出关,尚不知晓。” 言昭闻言,顷刻将心头那些不愉快全忘了,眼里露着急切。 “我知道你还在查蒙虞和离未的事情,才让你参加万真大会。有了真君的身份,也更好办事些。” “……好。”言昭垂了垂眼。 如今听闻君泽要闭关,他也没有那么抗拒万真大会了。说到底,如果君泽不在此处,那他待在哪儿,似乎都一样。 “你要闭关,是因为腕上的伤吗?”言昭仍记得,当初在浮玉岭,君泽也是因疗伤才闭的关。 “算是吧。” 言昭不解:“那到底是什么伤?” 似乎每次提到此事,君泽总是模棱两可地随口带过去了。次数多了,言昭不免有些疑虑:有什么伤能在青华帝君身上留这样久? 君泽也知瞒不了太久,便道:“说来话长。等这次闭关回来,我再说与你听。” 君泽又问了问他这些日子的修行如何,等到谈完了,言昭准备推门回去时,君泽却又叫住了他。 殿外的微光透过窗棂照在言昭身上,投下了一道斜影。言昭就在那微光里定定看着君泽。 君泽亦有些恍惚。这些年,他分明是亲自教导,一日一日地看着言昭长大,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今日却好像数百年第一次见到言昭一般,他在心里喟叹着——原来他的小徒弟,如今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仙君了。 “我同天帝提过了,”君泽慢慢开口,“若你升得真君,便直接接妙严宫的事务,无需再受其他调令。长阳殿便分与你吧,若嫌自立门户麻烦,就住在长阳殿,离原来那间别院也不远。” 他的声音温和又坚定:“你是我青华帝君的徒弟,无需藏拙。” 言昭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他那些细小的心事,根本没瞒过君泽的眼睛。他摸了摸胸口。 太快了。 快得他担心君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几乎想立刻夺门而出。 他胡乱说了句“好”,推门离开了长华殿。走了几步又生出些悔意,他想在君泽闭关之前再多看师尊几眼的。 言昭以为是自己残存下来的孩子心气暴露,一时羞愤才会如此。但等他回到别院歇下时,那躁动的心绪仍旧没有平复。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想:我这到底是怎么了?第26章真君试 今年的万真大会,定在了东天门的金阙台。 金阙台空旷宽宏,却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受刑之地,若有仙者犯下了天规,须得依据罪行轻重,在金阙台上接受不一样的劫罚,通常是雷劫。历劫引起的灵力波动太大,因此才建了这么一座台子。 金阙台的中央,有一圈正圆的金丝线,平时瞧着不起眼,但听说是数万根缚仙索所化,天劫降下之时,便会将受刑之人困在一道冲天的光束里,逃脱不得。 今日是圣君之试。此时天色尚早,还没到时辰,金阙台人迹寥寥。言昭站在台下,看着那道缚仙索的痕迹,莫名觉得不大舒服。 “听说,这金阙台以前不是用来降罪罚的,”文珺在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上古有几位神君,就是在这里羽化飞升的。” 言昭不太信这些:“飞升,飞升去哪里?” 文珺没细想过这个,一时间倒被他问住了。 言昭也不欲细究。今日是文珺要入场比试,他来为好友助个威罢了。这些时日,他自己也忙着闭门修行,不太清楚外头的动向,倒是听司灵天君说,文珺三天两头便往青云仙君的府邸跑,每次都灰头土脸地回来,又百折不挠地继续前去。 言昭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那么一句,文珺竟能坚持这么久。 他问:“你跟谨羽打了那么些回,有收获没有?” 提到谨羽,文珺不但没生气,反倒有些兴致勃勃:“你说得不错,这人的确有点本事。我头一回去找她时,才出手,她便立刻找出了我的弱点,有些地方,连我自己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这么说,圣君之试你是胸有成竹了。” 文珺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 言昭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倒不担心文珺,更担心三日后自己要参加的真君之试。 此前,慈济神君透露过,本轮万真大会,真君之上的比试要换一个方式进行,但具体是如何,并没有详说。 圣君之试开启,金阙台上下坐满了待试与观试的人。慈济神君于主座之上,微微颔首示意,便有仙官以长哨唤来凤鸟。 言昭已然习惯了这场景,待文珺进了芥子后,他便在耸动的人群中一路穿梭,悄悄到了慈济身后。 慈济神君认出了身后的气息,示意他坐下,问道:“你怎么过来了?真君之试还有几日。” “我来瞧瞧文珺。”言昭嘴上这么说,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四下扫了一遍。 慈济神君将他这些微小的动作收在眼底,似笑非笑道:“今年的贤君到至君之试都由我主持,帝君不亲临。” 言昭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小声应了句:“噢。” “你这几日没见着帝君?我以为他告诉你了。” 言昭确实没见着。这些天他剑都练得心神不宁,不好意思在师尊面前丢脸。 他有些尴尬地岔开了话题:“慈济哥哥主持过多少届万真大会了?” 慈济神君的目光落在金阙台中比试的人身上,却被言昭这话勾起了一些回忆,他微微阖眼,缓慢道:“记不大清了,但至少有一半吧。” 万真大会从上一任青华帝君在时便有了,“一半”这个形容,可谓之重。 “那是从什么时候起做的从官?”言昭问。 “五十万年前?”慈济道,“青华帝君从官之位,原本是我师父。上任帝君羽化后不久,他也随之去了,便由我接下了这担子。” 言昭沉默了片刻,五十万年太漫长了,长到他根本想象不出五十万年前的人与事是何种模样。但他又忍不住想,那时候的君泽是什么样子的? 慈济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其实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帝君,与如今的你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这么说着,忽然恍然大悟了似的,喃喃道:“难怪。” 言昭疑惑地看着他:“难怪什么?” 难怪当年天帝百般劝说君泽收徒无果,他在万真宴会上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言昭的糗事,种种之后,这两人还是成了师徒。 慈济笑了笑:“没什么。” 他只是感叹,万般因果轮回,都不如一个“缘”字玄妙。 两人的目光转回比试场,台上陆续有人出局,从芥子中掉出来。 言昭在仅剩的几人中,看到了谨羽和文珺,还有另一张眼熟的面孔——是莫己巳。 说起来,百蜚说出蒙虞去向之后,便被放了。他回了阴山,在荒芜的小岛上守着个水晶棺,从此再没有离开过半步。 那之后,他们三人桥归桥路归路,各自有了不同的道,鲜少再联络过了。 这场比试最终由莫己巳夺魁,文珺和谨羽也顺利晋得圣言昭看着那芥子,又向慈济打听了一回:“真君之试到底改成了什么样?难不难?” “天机不可泄露,”慈济神君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对有些人来说大约是变难了,但对你……” 他说:“你是帝君教出来的,必然难不倒你。” 言昭询问无果,只好把他最后那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也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只好作罢。 直到真君之试当日,不见翱翔的凤鸟衔着芥子来,反倒是一位仙君端坐于金阙台正中央,言昭这才瞧出些端倪。 那位仙君是元圣帝君的一位徒弟。元圣帝君座下的几名亲传徒弟天赋各异,大师兄善阵法,这一位则更善结界。 他口中念着诀,缓缓升高,身下幻化出一方巨大的芥子世界来。这芥子不再是普通的校武场了,里面天地山川人鬼神佛应有尽有,是一个真正的小世界。 言昭看明白了一些,这是要在里面经历过一番艰难险阻,找到出境的“钥匙”,才算通过试炼。 候场的仙君,有的在议论这从未见过的比试之法,有的瞧见了言昭,在议论他。 然而言昭心里忐忑,他在这方面的资历浅薄,着实没什么信心。 他在这不安的情绪里,忍不住想找能令自己安心的东西。 于是他抬头看了一眼主座。今日的确是青华帝君坐镇。 台上的仙君布好了芥子,君泽正抬手,往那芥子上再加了一道结界。 收回手后,他侧头往候场的仙君中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言昭的视线。言昭愣了愣,他根本没料到君泽会在乌泱的人群中一眼瞧见自己,因此目光并未有丝毫遮掩。 君泽看出了他的不安,轻轻闭了闭眼,像是颔首。 这是君泽安慰他的方式。 言昭顿时安心了不少。他在那视线里回看过去,眼里盛着明亮的笑意。 这回倒是君泽走了神,直到主会人长唤了一句“请诸仙者入境”,方才收回了目光。 言昭深吸了一口气,走上了金阙台,微风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站在外头,芥子里的景象模糊不清,言昭闭上眼,抬脚走进了芥子中。 *** 重新睁开眼时,周围人息全无,目之所及是一座荒凉的城池。 他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仍没见到人。倒是有几具死了许久的尸体。言昭皱了皱眉,看来这芥子里安排的是一出乱世人间。 他试着唤出归云剑,倒是没什么阻碍,看来灵力在芥子中仍保留着。只是握剑时,他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裳并不是来时穿的那件。 言昭脑海中有了猜测。他又唤出了灵镜,灵镜在这里没有了联络的作用,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镜子。他对着镜面转了转头,看到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 看来在进入这里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赋予了一个符合芥子世界的假身份。 言昭想了想,把剑收了回去。他如今半点忐忑也没有了,倒觉得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只不过他运气不太好,落到了这么一座孤城,既没找到线索,又无人可以相谈。还是先出城看看别处的情况。 正当他这么想时,身后忽然传来沙哑的呜咽声。 言昭停下了脚步。 -------------------- 病来如山倒……最近气温骤降,大家也要保重身体呀_(:зゝ∠)_第27章死城见 言昭收起了归云剑,只犹豫了一瞬,便回头朝着哭声的方向走去。 他踩着废墟下的各种碎屑,穿过了一条凋敝的巷子,看到了一间破败不堪的屋子。声音便是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霉腐的气味重得他皱了皱眉。 不过他很快便找到了哭声的主人,因为这不见天日的房子里,只有一个活物。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浑身脏兮兮的,瘦得骨头快要从薄薄的一层皮肉里戳出来。她瑟缩在柜子与床榻的夹缝里,见有人进来,止住了呜咽,先是下意识往外爬,细瘦的的胳膊打了个颤,摔到了地上。 她绝望地缩回去,整个人都快融进了夹缝里头。竟是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言昭在门口站了片刻,慢慢走过去,隔了几尺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