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庄子里,几个流寇的醉骂声,断断续续。江源蹲下身,捻了捻脚下发硬的泥土,没回头,只是轻声问身后那个愈发抖得厉害的妇人。“张家嫂子,我先前说的那些,都记下了?”他的声音不高,在这样的夜里,却能定人心。张氏死死抱着怀里的石头,整个人缩成一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牙齿都在打颤。“记……记下了,先生。我去东边,敲……敲那竹筒。”“别怕。”江源将一根半臂长的空心竹递过去,入手冰凉。“就当是……砸核桃。”他想了个最乡土的比喻,“声音越响越好。一有不对,就往草垛里钻,天塌下来也别露头。”说完,他便不再多言,身形一矮,像只贴着地皮滑行的老猫,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庄园西侧的阴影里。那里,有一堵塌了半边的院墙。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浸透了油脂的麻布,麻布上,还仔细地撒了一层从朽木上刮下来的磷粉,在黑暗中泛着微不可查的幽光。这是他拿一个月阳寿,跟老天爷换来的一点“鬼把戏”。东边,那声音响了。“梆……梆梆……”干巴巴的,没有半点回响,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娘的!什么东西在响!”庄子里,一个喝得满脸酡红的流寇晃晃悠悠站起身,唾沫星子乱飞。“在东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阵单调的敲击声引向东边时。西侧那堵塌了半截的院墙上,一小撮幽绿的火苗,悄无声息地蹿了起来。火光不大,也不亮,只是阴恻恻的,在微弱的气流里轻轻摇晃。“鬼……鬼火!”一个眼尖的流寇最先瞧见,手里的粗陶碗没端稳,“哐啷”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嚎丧呢!哪来的鬼!”那个被称为“独眼龙”的头目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小喽啰,嘴里骂得凶,那只独眼里却死死盯着那团绿火,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了滚。就在这时。一阵若有似无的、比哭还瘆人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幽幽传来。“呜……呜……”那声音起先还远,像是风钻进了破窗户,可一转眼,就阴恻恻地贴到了人耳朵边上,吹得人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还……我……命……来……”江源藏身于墙后,将那根特制的空心竹凑到嘴边,舌尖抵着竹壁,吹出一段不成调的、又尖又细的气流。这套把戏,在他脑子里那座沙盘上,已经推演了不下千百遍。流寇们彻底慌了神,下意识地挤成一团,几把环首刀握在手里,抖得像秋风里的筛子。“是……是那些黄巾军的冤魂!”“他们讨命来了!”“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独眼龙猛地抽出腰间那把刀刃上满是豁口的环首刀,色厉内荏地低吼。“装神弄鬼!老子倒要去瞧瞧,是哪路孤魂野鬼!”他话音未落,江源的声音又响了,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鬼哭,而像是一句贴着耳朵的怨毒耳语。“王二麻子……你在颍川推下井的那个婆娘,她问你……那口井,凉不凉?”那个叫王二麻子的流寇“嗷”地一声,像是被抽了筋骨,软软地瘫了下去,一股骚臭的湿热,迅速在裤裆里蔓延开来。这桩事,天知地知,只有他自己知!“独眼龙,你忘了?南阳城外,那个被你一刀捅穿肚子的书生,他的血,还没干透呢。”江源的声音,精准地找到了第二个目标。独眼龙攥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坟起,那只独眼里,最后一点凶悍被迅速涌起的恐惧吞噬得一干二净。他捅死的那个书生,就是这刘氏庄子的主人。“鬼!真的有鬼啊!”几个流寇的胆气,像是被戳破的猪尿泡,瞬间漏了个干净,哭爹喊娘,乱作一团。独眼龙壮着胆,或者说被恐惧逼到了极处,提着刀,一步步朝西墙挪去。“出来!给老子滚出来!”就是此刻!他将一枚小小的火折子,轻轻抛入脚下那个早已挖好的浅坑。坑里,是早已备好的、混杂了毒菌的湿草烂木。“呼——”一股子杂糅了烂蘑菇和臭鸡子的黄绿浓烟,翻滚着扑向庄园。“咳……咳咳!什么鬼玩意儿!”独眼龙被那股浓烟劈头盖脸一冲,眼泪鼻涕瞬间糊满了脸,呛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他眼中的庄园,被幽绿的鬼火和黄浊的毒烟笼罩,耳边是凄厉不绝的鬼哭。这哪里还是人间,分明是阴曹地府开了门,正等着他们这些恶鬼进去报到!“跑啊!”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手里的刀“当啷”一声丢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朝庄园外逃去,那速度,比来时抢粮还要快上三分。其余流寇见头目都跑了,更是魂飞魄散,一个个丢盔弃甲,哭喊着四散奔逃。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庄园,便只剩下风吹过破败门窗时,发出的呜咽声。江源从墙后走出,掸了掸身上的灰土。他走到草垛边,找到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几乎昏厥过去的张氏母子。“走吧,张嫂子。”他轻声说。“庄子里,有粥喝了。”张氏牵着石头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源身后。庄子里,灶上还温着一锅肉汤,肉香霸道,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打架。桌上是啃了一半的饼子,角落里堆着七八袋粟米,几匹粗布,还有一个翻倒的小钱箱,黄澄澄的五铢钱撒了一地。柴房里,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个被捆着手脚的年轻女子,泪眼婆娑,惊魂未定。江源替她解了绳索,那女子磕头谢恩后,抓了些干粮,便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夜色里。张氏看着眼前这一切,再看看那个正不急不缓地架起火堆,淘米煮粥的年轻人,眼神从感激,慢慢变成了敬畏。这个瞧着有些单薄的年轻人,没动一刀一枪,甚至没让她们母子看到半点血腥,就让那七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屁滚尿流地逃了。这不是神仙才有的手段,又是什么?“先生……您……”石头也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江源,小声问:“先生,你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吗?”江源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将一碗才将将不烫嘴的粟米粥,稳稳当当递到石头面前。“吃吧。”他揉了揉男孩的头,轻声道:“吃饱了,才有力气,站直了。”那股子粮食熬煮出的香气,是这乱世里最让人心安的味道。江源自己也端起一碗,小口喝着,滚烫的米粥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寒意,也填满了那空落落的虚弱感。他看着天上那轮残月,心里有了一桩前所未有的明悟。他不想当什么枭雄,也懒得做什么霸主。他只想在这片满是英雄与憾恨的土地上,用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学问,和这不知能剩下多少的寿数,为更多像张氏母子这样的人,于黑暗中,点一盏能暖身的灯。喝完粥,他走到庄园门口。他伸手,将那块写着“刘氏庄”的破旧牌匾摘下,翻了个面。木板的背面,还算光滑。他从火堆里捻起一根未烧尽的黑炭,吹去火星,就在那木板上,一笔一画,写下两个字。稷下。那“下”字最后一捺,刚刚收笔。夜的尽头,一阵细密的、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叶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这片刚刚安宁下来的土地。那声音,径直朝着庄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