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看着方乾安吃痛的模样,有点坐立不安:“对不起。” 因为身体和出身,李秀向来都很擅长消化其他人带给他的各种刁难与歧视,但是,当种种戏弄排挤变为关怀与好意,李秀的反应,反而会变得格外僵硬。 他从来都不擅长应对这种陌生的情感。 方乾安动作一顿,斜眼瞥了身侧少年脸上浮现出来的不知所措。某位校霸挑起了眉梢。 “我说啊,你上次语文好像是全年级第一?怎么现在跟我在一起时候就只会说对不起和谢谢了?” 男生貌似傲慢的抱怨声,却在瞬间打碎了萦绕在两人之间的不自然气氛。 李秀下意识地开口怼了他一句:“那你还想听什么?难不成我要跟你说,‘小生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其实这只是李秀脱口而出的一句阴阳怪气,偏偏方乾安一听到这句话,既然张着口卡在原地没了声。 李秀瞪着满脸通红的方乾安,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热可可在胃里持续发散着热量,李秀也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我,我勉为其难,也不是不可以。” 过了好久,方乾安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干巴巴地应道。 李秀:“……哈,你倒是想挺美。” 两个人对话终于归于正轨,然而不经意对视的时候,方乾安和李秀却还是会各自撇开目光,强装镇定地玩起手机来。 这样僵持许久后,方乾安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他翻过手机看了一眼,原本红润的面颊上闪过一道冷意。 虽然下一秒方乾安就把来电直接按掉了,但那一通来电也提醒了李秀,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在奶茶店坐了好久。 “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李秀看了一眼时间,抓着书包站了起来。 结果他刚准备走,就感觉到衣角一紧。 “你就走了?你打算一个人回家?” 方乾安睁大了眼睛,有些紧张地问道。 李秀楞了一下:“不然呢?我晚上还有好几张卷子要做。” 这几天因为所谓的撞鬼的事情,他都好几天没有办法沉下心来念书了。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跟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打交道,那么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赶紧回家,然后认真搞学习。 ……总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人多的奶茶店压惊吧? 听到李秀的反问,方乾安似乎也反应了过来。 “哦。” 高大的男生讪讪地松了手。 “那个,你一个人回去,不怕吗?” 李秀垂下了眼眸。 “徐老师不是说了吗?越是害怕就越是容易心魂不稳,不去想这些反而没事。”说到这里,李秀若有所思地看了方乾安一眼,“你怕吗?我书包里还有好几本文综题集锦,可以分你几本。” 方乾安一瞬间绷直了背脊,提高了点声音:“哈?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刚才就是担心你而已。” 李秀盯着面前外强中干的男生,心里隐隐生出了一点莫名的担心。 不过,很快李秀就想到,以方乾安的身份,如果对方真的不想一个人呆着,应该也会有很多人抢破头跟他聚在一起吧? “不用担心我,那个,我走了。”李秀低声说完,转身离开了奶茶店。 不过,在路边等公交车时,李秀始终觉得方乾安的目光还是黏在自己身后。 那个人还在看着自己? 李秀转过头,隔着商场光洁明亮的落地窗,朝着自己和方乾安之前坐的位置看了一眼,却发现方乾安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 因为下午翘了课,这次李秀到家时时间比以往都要早许多。 一如往常,开门时候李秀把门口摆放着的旧女士高跟鞋放到了一边,还在找钥匙时候却听见房子里头传来了一声轰然巨响。 李秀吓了一跳,慌乱地打开门冲了进去。 外婆就站在客厅里,整个人颤颤巍巍的,双手微张挡在身前,整个人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外婆?!” 李秀跌跌撞撞冲到了外婆面前,发现老人双眼空洞,游移不停的目光根本没有聚焦。 “怎么了?外婆?” 李秀喊了很久,外婆才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到来。枯枝一般的手瞬间紧紧拽住了李秀的胳膊,老人死死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眼泪。 “阿秀,外婆错了,外婆做错了……呜呜……” 外婆语无伦次地不停嘟囔着,无论李秀怎么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老人始终只是颠三倒四地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李秀下意识地朝着外婆之前总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神龛处看了一眼。 桌子旁边空空荡荡的,空无一人。 整个房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暗,外婆恐惧的呜咽回荡在弥漫着劣质檀香的影子里,李秀皱起了眉头,模糊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但是此刻外婆的异常将他所有的心神都吸引了过去,他也无暇多想。 李秀手忙脚乱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外婆,好不容易才让老人坐在了老旧的沙发上安静了下来。 “外婆,到底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吗?” 李秀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的一只手安抚性地按在外婆的背上,他清楚地感觉到,听到他这句话后,外婆似乎打了一个哆嗦。 下一秒,外婆倏然转过头来,灰蒙蒙的眼睛轻微地震颤着。 她直勾勾地盯住了李秀。 “嘘——” 老人竖起手指,声音压得很低。 “别被他发现了。” 外婆说。 “谁?被谁发现?”李秀不明所以。 “小钰……”老人沉重地喘息着,随即,她脸上又浮现出了惊恐的神色,“不,不对,那其实不是小钰……我搞错了,我真的搞错了……” “我带回来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孩子。”第35章 黄昏时分,夕阳自灰蒙蒙的窗外落入肖家别墅内,给这栋阴沉晦暗的荒屋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 在别墅的最深处,看似只是最平凡的家政间的位置,如今地上却摆放着造型古怪的紫铜火盆。符纸在盆内不断燃烧,发出了哔哔啵啵的声音,一点点吞噬符纸的火焰呈现诡异的青绿色,跟正常的火焰完全不一样。 细长的火舌在火盆中不断摇曳,宛若深水之下随波逐流的水草。 不过每当火苗即将越过铜盆边缘,就像是被无形的东西挡了回去一般,只能沿着盆壁卷曲,轻颤,然后吞噬更多的符纸。 守在铜盆旁边的男人们神色凝重,每个人都如临大敌一般专注地凝视着盆中火焰。一旦符纸渐少而青火渐旺,他们便会将一叠又一叠,捆得如同青砖一般的符纸尽数填入盆中。 房间里明明没有风,可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到,有过若有似无的气流一直萦绕在他们周围,带来了刻骨的寒意。 徐老师背对着众人,站在了方乾安和李秀曾经觉得奇怪的那扇上了锁的储物间门前。 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嘴里一直在轻声念叨着低沉含糊的经文。 “沙沙——” “沙沙沙——” 可随着徐老师的诵经,已经十多年未曾有人打开过的储物室里,却传来无比清晰而急躁的抓挠声。 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可以听到某种类似于哀嚎的呜咽之声。 铜盆之内倏然火焰大盛,正儿八经用朱砂绘制的符纸宛若不要钱一般疯狂地填进去,进了铜盆却像是雪遇到了火,瞬间就化作了无数雪白的纸灰。 看到眼前的景象,房内所有人额头上都涔出了黄豆大的汗滴。 就这样僵持了差不多十多秒钟,盆中火苗才渐渐褪去异像。 “咔嗒。” 门上老旧沉重的铁锁忽然因为门扉的晃动发出了一声脆响。 紧接着,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抓挠声消失了。 阴风也停止了。 一直到此刻,徐老师才猛地抽了一口气,停下了诵经。整个人摇摇欲坠的,踉跄着从那扇门前退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 他捂着胸口冲着其他人说道。 若是李秀在这里,看到现在的徐老师一定会大吃一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是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男人,如今看上去却像是失血过多一般,变得无比憔悴,脸色一片灰白。 徒弟们一跃而起,急急忙忙冲上前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徐老师。 “老师!” “徐师,已经可以了吗?” “您没事吧……” …… 徐老师抬起手,虚弱地示意徒弟们安静下来。 他靠着墙,停了好一会儿瞅着才渐渐恢复过来,开口时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无事,已经处理好了。” “启明中学这帮猪脑壳,之前都没事的,结果也不管好学生,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死了人不说还累得徐师您这般耗损修行——” 有人看着徐老师此刻惨淡模样,不由气恼地咒骂出声。 “都说了没事。而且这次的事故也不能全怪学校的人。”徐老师无奈叹道,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停了片刻才补充道,“肖家从清末起就开始养祂,百来年里光自己家亲生孩子的命都有多少条……凶成这样的邪祟,哪里可能说一个封印一直不松脱长保平安的呢?” 随着徐老师的话音落下,在场之人顿时也都想起了肖家别墅里的“东西”的来历,脸上或多或少,都染上了难以褪去的阴霾。 这时候反倒是徐老师首先开口安抚道:“也不用太紧张,毕竟祂现在也只是徒有其形。这么多年了,花了这么多钱这么多人力物力,不就是为了消解祂的凶性嘛。我们还是要相信政府,相信人民,在行动上要对祂严阵以待,在心态上要放松心情,冷静对待……” 听到徐老师这么说完,几个人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不过,就在几人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肖家鬼屋时,却有人鬼使神差地开口提起了往事。 “……不过那肖家的人也是狠嘞,真的下得了手。好好的一个细伢子,还是自己的崽,养在身边养了好几年吧?就算是狗也养出感情来了,他们竟然真的忍心拿人去做活祭。” 旁人听了,不由也叹了一口气。 “毕竟又不是屋里人生的,外面小三带过来的崽而已。” “唉,也不晓得那个小三是图什么,肖家又不是什么好人……” …… “别说了。” 徐老师皱着眉头,打断了徒弟们的七嘴八舌。 站在肖家别墅的前庭花园,男人忽然若有所觉的转过头来,望向了别墅的二楼。 一阵风吹过,在破损的窗子前,女人那张浮肿灰白色的脸正抵在玻璃后面,直勾勾地望向楼下的众人,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满溢的痛苦和绝望。 而徐老师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回头朝着外界走去。 就像是当初的贵妇人可以心如止水地虐待丈夫带回来的私生子,看似温柔和蔼的男人,也不同寻常的冷漠,回敬了鬼魂无声的哀求。 ……十多年了,她始终被困在这栋房子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自己死去的那一幕,从死亡,到最后腐烂的过程。 * 同一时刻,在城市另一端的城中村里,李秀正皱着眉头,努力想要弄懂外婆的嘟囔。 “外婆,你在说什么?你搞错了什么?” 李秀小时候曾经听外婆说过,她给床底下的“哥哥”取了名字。 “哥哥”要是还活着的话…… 他应该就叫李钰。 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婆就很少用这个名字称呼“哥哥”了。 直到今天晚上,李秀才又一次从外婆口中听到“小钰”这个称呼。不同的是,年幼时,外婆会将李秀抱在怀里,温柔地同他念叨着“李钰”这个名字的来历,可现在,外婆口中却只有无尽的恐惧。 李秀看着面前明显有些神志不清的外婆,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发生了肖家鬼屋里的事情,李秀恐怕早就把外婆此刻的絮叨当成了老人痴呆后的胡言乱语。 毕竟阿尔兹海默症有个重要的特征就是老人会产生各种被害妄想。可自从经历了那么多难以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后,李秀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恐慌。 “外婆,你好好跟我说,到底是什么错了?” 李秀压下心底不安,柔声细气地哄着外婆。 外婆呆呆地而看着李秀,干瘪的嘴唇翕合了一下。